塵先生扶著手杖站在空地,滕錯位置稍次,幾步開外的地方就是奔騰墜落的瀑布邊沿。午後的陽光在地上拉出樹木雲朵的暗影,有種凝重而邪祟的儀式感從四周包裹過來,鳥兒振翅的聲音都可以被聽見。

於行領著八個男人從山路走過來,幾個人都穿著黃綠色的衝鋒衣,腰間都幫著槍帶,但上麵沒槍,應該是已經被花園的保鏢收掉了。這是交易,所以雙方各退一步,塵先生這邊的人也沒把武器直接拿在手裏。

兩邊打過招呼,對麵的人就要開始交錢拿貨。薄薄的本票被遞到塵先生手上,老人輕輕地垂眼一瞥指尖,然後對來人點了嗲頭。

八個人就開始搬貨,白\\粉高達有六百公斤,所以花園這邊也除了一排保鏢過去幫手。對方的車停在林外,距離不算太遠。

這些人在林間拉開了隊伍,滕錯冷眼旁觀,眉眼濡濕在水霧裏,他嚼碎了嘴裏含著的糖。對麵派來的人和他是第一次見麵,似乎是弄不清他是男是女,和他錯身的時候都忍不住盯著他看,有一個有一點兒的還破感猥瑣地笑了一下,和像在毒\\梟手底下的人做事的風格。

滕錯毫不猶豫地回看過來,在輕輕挑眉間露了佻逗。他做這些好像是信手拈來,仰頭時故意露出喉結,就讓幾個正在側目的男人大驚失色。

其中有個皮膚黝黑看著挺憨厚的小子,滕錯和他對了個眼神,他就蹭地扭走了頭。滕錯笑容不改,眼尾保持上挑。

小夥子害羞了呀。

那小子是項山,是逾方市刑偵支隊的,滕錯從譚燕曉那裏看到過照片。以防萬一,火石作為已經在多種場合露過麵的人員,不能直接參與這次的行動,所以讓項山來大概是海燕和火石的故意安排。今天來的是海燕的人,邊防士兵,經過偽裝的,不然從統一的發型以及走路姿勢上就會露了餡。

等他們搬運完了,帶隊的那個向塵先生表示了感謝。塵先生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林子裏,輕輕揮手,讓人先把裝著本票的箱子先送進了帳篷。

“啊,”他沉默地在原地站了很久,看向滕錯,說,“我好像就這樣結束所有。”

這一聲仿佛隻是感歎,但滕錯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塵先生冰涼柔軟的手果然在下一覆上了他的肩,塵先生離他耳邊很近,說:“小錯......”

槍聲驀然在林外響起,巨大而持續的聲響劈啪炸開在白日之下,刺耳得甚至蓋過了水聲。站在一旁的於行忽然迅速動作,滕錯用餘光看到了。

等被手臂帶出的風過去時,滕錯和於行已經麵對麵站定,兩把手\\槍直指向對方的眉心。

“別動。”於行笑了,露出腥黃的牙齒。他說:“抓到你了,滕錯。”

在這種情況下,兩個人都把重心降低了。滕錯冷冷地盯著於行,聞到了槍油味。塵先生隨即走進了他的視線,嘴邊掛著一種詭異的微笑,站在於行身邊看向滕錯。

然後他優雅地把手杖遞給身邊的保鏢,抬手撕掉了那張銀行本票。

頭發底下發冷發麻,在場的都是聰明人,不用說明,滕錯知道已經露餡了。食指緊扣在板機上,以他的個性和戰鬥習慣,他會直接開槍,魚死網破地拽著人和自己一起去死。

然而他不能,因為他手\\槍裏原本該裝著彈夾的地方正放著那部用來和蕭過聯係的電話。

***

項山和邊防的戰士把所有的三九都搬上了車,六百公斤白\\粉,他們這次開來了五輛SUV。司機都沒下車,蕭過坐在最後一輛車的駕駛座,帶著墨鏡,露出下半張臉的線條很冷硬。

他耳機裏是和譚燕曉連著線的,車隊開動起來,他抬頭看了一眼後視鏡。

“海燕,”蕭過沉聲問,“怎麽接他出來?”

那邊的譚燕曉當然知道他在問誰,海\\洛\\因都在車上,隻要過了邊境線,緝毒行動就成功了,毒\\品會被交給邊防部隊進行銷毀。接下來的花園人員,包括塵先生,其實都是空殼,但還是要抓的。

根據烈火提供的情報,塵先生將於第二天一早做直升飛機往馬來去,他們既然在瀑布邊沿起飛,就勢必要經過一小段境內領土,那就是他們追捕的機會。然而這些都不是滕錯的工作,走到此時此刻,烈火已經可以退出來了。

可退出來的方法要講究,不能打草驚蛇。蕭過想讓同事們先把載著毒\\品的車開到境內去,他留下接滕錯出來,順便負責善後工作。

那邊沉默了兩秒,然後傳來了上級的聲音。

上級說:“不用。”

他在邊防機關大樓的監控室裏拿著電話,完全不顧譚燕曉當場的震驚和抗議,又對蕭過說:“你不要亂來。”

這就要放棄線人的意思,先保那六百公斤三九能回到境內。蕭過有幾秒鍾的呆滯,然後他動了動下顎,一種混合憤怒和悲哀的情緒爬上了他的臉,直達恨意的不滿生於心底,蕭過幾乎要冷笑起來。

他摘下墨鏡,掛斷了電話。

他是無論如何也要留下的,但就在他踩下刹車的那一刻,兩邊的林子裏射出子彈,持槍的人出現在樹後。一切都太突然了,猛烈的槍聲愈發接近,前麵的車猛地停下。子彈穿過玻璃,破碎聲此起彼伏,蕭過立刻低伏下去,但前麵車子裏的邊防戰士們已經有了傷亡。

副駕駛的項山說:“蕭副,是花園的人!”他在手套箱下麵躲過第一輪射擊,“我們暴露了!”

槍被拔\\出\\來,蕭過一言不發,抬臂用肘部完全地擊碎了車窗。這種情況待在車裏就是等死,戰鬥才是出路。

他必須走,滕錯還在花園裏。

大概二十個花園的武裝人員出現在林間,但警察們已經做出了反應,紛紛下車打開打車。車身都是防彈的,他們就以這裏為基點進行反擊。

蕭過一條腿已經跨下了車,他沒回身,話是說給項山聽的:“你來開車!直接去邊境,讓譚局派人來接應我。”

這個時候問不起為什麽,項山大聲說“是”,敏捷地爬到駕駛室。蕭過在空出的車窗那裏架了手臂,把已經衝出山林的兩個花園保鏢幹掉了。玻璃碴割進他的大臂,血流出來,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發揮。

他站起身體,給項山把車門甩上,貓腰對前車的戰士打了個快速撤退的手勢。有人試圖接近前車放著海\\洛\\因的後備箱,被蕭過截住了,一槍爆頭。那人的同夥緊隨其後,距離太近,蕭過索性直接揮拳,然後用一隻手扣住那人的脖子,往後車窗上狠狠砸摜。

玻璃崩裂粉碎,花園的人被紮得花了臉,慘叫連連。然而蕭過沒有停手,那人的前額讓車外抱著的鐵都變了形,頭骨經不起這樣的重創,鮮血和某種灰白色的**迸飛出來,帶著不小的力道濺了蕭過半臉。

後麵車裏的項山看見了,在驚詫裏還生出了一點恐懼。蕭過調到逾方市公安局不過半年多的時間,之前在首都做出的成績都隻是語言,這是項山第一次看到蕭過真正地出手。平時的低調和沉悶消失殆盡,壯年男人瞬間爆發出的狠戾和強勁淋漓盡致,給對手造成傷害甚至取其性命對他來說幾乎不費吹灰之力,無論是肢體還是心理。

這一刻的項山似乎在蕭副身上看到了一個人的影子,他模糊地知道那兩個人的故事,也曾經感歎於這段似乎不怎麽搭的愛人。

可他知道他錯了,蕭過和滕錯是很像的。

車外的蕭過已經利落地解決掉了四五個人,他選擇這樣原始的方式來進行近戰,出的每一招和開的每一槍都有發泄的意思。沒有時間了,什麽命令什麽押貨都無所謂了,他要往回走,他心裏隻記得起滕錯。

流彈擦過手臂外側,血液噴濺。蕭過把槍交到另一隻手裏,舉槍射擊一氣嗬成,嘭聲從槍口帶出細微的白霧,對手已經捂著腹部倒下了。

蕭過各種擋風玻璃對項山打手勢,前麵的車已經再次開動了。幾名受了傷和不幸犧牲的戰士被安放在車子後座,將在顛簸間全速回到祖國。

山路上還剩一個花園的人,已經受了傷,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要對車胎開槍。蕭過從後麵幾步過去,雙手抬起來,把他的脖子擰轉了超過二百七十度。頸椎的哢嚓聲在胡亂打出去的槍擊聲裏也很清晰,蕭過鬆開手,那人的身體就滑落下去。

蕭過都顧不上把槍收起來,轉身就朝著山頂狂奔。

***

槍戰就發生在山林外,夾雜著傷員的叫聲,站在水邊也能聽見。塵先生閉了閉眼,看上去正在享受這場聽覺盛宴。

塵先生睜眼時稍微揮了下手,於行退後半步,但槍口依然對著滕錯的前額。可滕錯連眼神也沒分於行一個,他和塵先生對視,兩個人都不再掩飾,濃深的仇恨從化了膿的心傷裏流出來,凝固成利劍般的對峙。

“小錯,”塵先生聲似無奈,“我給過你機會。”

“哇哦,”滕錯冷笑,說,“那您可真是太好心了。”

“夜生給我留了話,”塵先生貼心地為他解釋,微笑著說,“我竟然不知道,滕勇安對你來說那麽重要。”

此前塵先生不懷疑滕錯,是因為信息斷層,他並不知道滕錯已經獲悉了滕勇安的真正死因。可是滕錯也微笑起來,說:“你仍然不知道。”

塵先生嘴角抿平,雙眼冷了下去。

“從你把我帶進花園的那一刻開始,”滕錯得意地說,“我就沒有打算給你做事。”

他美麗異常的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猶顯脆弱的蒼白肌膚上都染上了紅暈,讓他借此花生妖靈。他就站在深淵邊上,偏要自若地激怒對方。

他和幾步開外的浪花一樣,心甘情願地疾奔落崖,在一去不返的短暫旅程裏留下淒麗又堅定的一筆。

塵先生如同鷹隼的眼裏燃起了暗焰,但他沒有失態,隻是撫摩著手指,和著林外漸熄的槍火歎息一聲,說:“我原本以為,我的實驗在終將獲得成就,可你和夜生卻都讓我失望了。”

他手杖頂端覆著的銀色蜘蛛開始扭曲盤動,滕錯再一次生出了錯覺。

蜘蛛,簡直太像了。塵先生的那雙眼就算是迎著光也還是漆黑的,沒有任何情緒。被他盯的人會感覺在被蜘蛛的無數隻複眼注視,所有匿著秘密的角落都會被發現。蛛絲悄無聲息地伸過來,他和夜生不過是一對實驗品,野生的和家養的,沒有什麽能僥幸逃過蜘蛛粘稠的控製和摧毀。

那邊的槍聲已經消失了,塵先生注視著他,說:“你是個有本事的人,小錯,我還是感到很可惜的。在你們這一代裏,我曾經認為你最像年輕時的我——我依然這麽認為。我原本想給你和你母親一樣的待遇,也想讓你倒在我的刀下,但我想了想,還是算了吧。你不過是一瞬流星,妄圖挑戰罌\粟文明,不自量力,你根本不值得。”

他停頓稍許,然後陰沉地問:“還有遺言嗎?”

滕錯聽著奔浪聲,笑容不變。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根本沒有狡辯或者試圖圓謊的必要,塵先生不吃這一套。滕錯在成為烈火的那一天就在為這一刻作準備,死亡而已,他並不害怕。

遺憾也是有的,不知道現在蕭過在哪兒。

塵先生用手杖輕輕抬起來又碰觸回地麵,對於行說:“殺。”

得到了這個命令的於行興奮到雙眼放光,滕錯能看清他迫不及待扣動扳機的食指。

槍響了,樹冠中撲簌地鑽出驚鳥,迎光疾飛。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