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錯回到營地的時間不算晚,披著濕掉的長發,眼角還藏著旁人看不出也讀不懂的興奮。他嘴裏含著顆糖,滋味是浸到心裏去的。

他的帳篷邊上站著於行,滕錯麵不改色地走過去,看也沒看他。

於行先前守了將近一個月塵良的墓,出來後依然負責安保,但因為龐叔和藍蝶的死亡而少了很多顧忌。他如今在塵先生麵前和滕錯平分秋色,在這裏做不了科研,所以反而是他更接近塵先生一些。

他伸手擋著滕錯,問:“哪兒去了?”

“巡邏。”滕錯說。

“也太久了吧,”於行扭動脖子的時候會露出腦袋後麵又髒又短的小辮,他明知故問,“你他媽的別是也想跑吧!”

這樣的挑釁把滕錯逗笑了,他說:“這不是還沒跑呢嗎?等你抓住我再說吧。”

於行凶惡地說:“我會的,我告訴你,別讓我抓住你!不然,”他笑了一下,“我讓你丫分分鍾求死不能!”

他嘴裏太臭,滕錯抬手掩住口鼻,諷刺地眨了眨眼。他轉身的時候看到了塵先生,扶著手杖站在自己的帳篷前。

塵先生似乎歎了口氣,說:“小錯,我說了很多次,要團結。”

滕錯碾了碾腳下土,說:“哦。”

但他當然不是聽話的年輕人,塵先生意味深長地仰了仰頭,然後問:“剛才去哪兒了?”

某種不好的直覺爬上了滕錯的後背,譚燕曉半個小時前的話還在耳邊。但他自然沒有表現出來,說:“巡邏,順便洗了個澡。”

月色在他還濕著的長發上流動,成為漆黑上的銀光。塵先生點了點頭,嚴厲地說:“不要玩忽職守。”

“嗯。”滕錯瞥了一眼於行在旁邊幸災樂禍的表情,說:“我明白。”

塵先生朝他們揮了揮手,於行和滕錯又互相瞪了對方一眼,就走開了。滕錯回到帳篷裏,沒有看到背後來自塵先生的晦暗目光。

***

花園向海島的轉移已經到了最後一步,塵先生已經親自聯係好了買家,對方的據點也在境外,六百公斤的海\\洛\\因,一次就可以賣出好幾千萬的價錢。這件事由烈火傳遞給火石,剩下的就要有海燕和火石來部署了。

對方的老大沒出麵,先派人來驗了次貨。四個小夥子陪著兩個年歲稍長的男人,一看就是保鏢和懂行的搭配在一起。山洞裏都是貨真價實的三九,這麽大量的高純度海\\洛\\因讓驗貨的人非常,當著塵先生的麵和他們老大打了電話,敲定兩天後再過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對方會給國外銀行的本票。

銀行本票是一種書麵的無條件支付承諾,隻涉及出票人和收款人兩方,在製票人簽名承諾後,即期必須支付一定數目的金錢給收款人,所以這是讓雙方都滿意的買賣。但塵先生並沒有表現出激動,甚至一直到交易那天,他都平靜得像是對生意毫不在乎。

帳篷邊燃著熏香,蒼老的臉龐上凝固著一種高深的淡漠,塵先生用指腹一遍遍地撫過手杖上的蜘蛛,白銀的冷已經傳到了他的眼中。

於行進帳篷報備之後的行程,滕錯正在和塵先生一起吃早餐。他在塵先生麵前的時候有所收斂,沒斜著倚靠,坐得還算正,細得從背麵看隻有兩拃的腰間別著手\\槍。

於行先向塵先生問好,然後就安靜地站在邊上。但他一直拿眼睛瞟著滕錯,不說話的原因非常明顯。

他在這個節骨眼上試圖挑起信任危機,滕錯從那天晚上就察覺到了,但他不能表現出任何異常。一會兒來交易的人就要到了,現在不能出亂子。

然後他也不是自覺出去的性格,滕錯抬頭,用一種鄙夷又挑釁的目光看了看於行。於行沒忍住,向上擼了把袖子,露出覆著花花綠綠紋身的小臂。

塵先生用餐巾輕輕地擦拭了嘴邊,眼也沒抬,緩聲說:“於行,就在這兒說。”

於行沉默了兩秒,從滕錯帶著微笑的臉上挪開了眼。他是不服氣的,但不敢違抗塵先生的話。

“下午他們來交易,我會帶人在半山腰等著,確保他們的車停在那裏。在搜身之後,我會帶他們步行過來。”他壓著情緒,對塵先生俯首,聲音恭敬地說,“明天早上會有直升機到這裏來接我們,中間的休整站是馬來,然後就可以一口氣飛到海島。”

日光透過帳篷,塵先生迎著它轉動了一下臉,說:“好。”

淺淺的木調香味沁染微濕的空氣,滕錯在陪著塵先生站起身前剝了顆糖含嘴裏。葡萄味的甜沒壓得過酸,滕錯微微皺眉,舌尖不太舒服。

塵先生側臉瞧著他,說:“走走吧,小錯。”

兩個人就真的並肩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從營地往東去,步伐很慢,仿佛一對父子的談心散步。空氣中迷濛的水霧逐漸重起來,又細小的水珠組成的白從地麵升騰起來,他們已經離瀑布越來越近了。

塵先生打破沉默,說:“這裏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滕錯沒張嘴地回答了一聲,邁步和他並肩站在水流邊的石頭上。沉浮的浪濤卷湧奔流,到了盡頭就落下去,匯成巨大的水幕,

“我年輕時候第一次做生意,交易地點就在這裏。”塵先生也垂著雙眼看著水,說:“那個時候我剛從我師父那裏出來,土邦也走了,就剩下我自己,還有十幾個願意跟著我的人,我總要養活他們。我弄到手十五公斤的白藥,聯係好買家,對方說願意給我三十萬。”

白藥是海\\洛\\因,就算純度遠不如三九高,但十五公斤三十萬這個價格放在當時都算低得過分,還沒有市場價的五分之一,根本是虧本的買賣。但塵先生還是去做了,誰都有艱難的時候,毒梟也不例外。滕錯側臉看了看他,知道這事兒不會就這麽完了。

果然,塵先生微笑起來,說:“於是我掏槍殺了那人,把我的貨和他帶來的錢都拿走了。”

這和滕錯想的一樣,因為塵先生在境外的發家史出人意料的彪悍,這也是塵先生在後麵的很多年裏喜歡收募想範大塬那樣的人的原因。滕錯雖然不管生意,但塵先生教過他一句話。

無論敵人還是夥伴,不管因為什麽原因,在裂痕已經產生的時候,就要毫不猶豫地殺掉。

這大概是塵先生從他的師父那裏學來的,就是悍匪原則,要錢也要命,不給任何人活下來的可能。殺人是為了滅口不讓警察得到舌頭,也是為了泄憤和隨之而來的快感。這種對自己和他人生命的極大漠視源自一種病態的心理,盡管有些不同,但滕錯也有。

“我曾經以為我會在逾方市一直發展下去,”塵先生聲音沉緩,他說,“但中國的警察把我逼了出去,我眼看著譚燕曉迅速成長起來,那是我的輕敵。於是我退到境外,忠良寨建成二十年,竟然就又到了離開的時候。”

他這樣說話的時候往往是不需要回答的,滕錯跟在他身邊十年,已經非常了解這一點。所以他連點頭都沒有,隻是注視著塵先生的側臉。

陽與水融合金光,塵先生的眼似乎比平時亮了很多。他風度翩翩地拄著手杖,繼續說:“我在這場戰爭裏丟失了小忠和小良,這是我必須要報的仇。但我老了,比不上你們年輕人的掏\\槍速度,何況一槍斃掉仇人實在是太痛快太容易了。用罌\\粟來說話,這是我現在的行事風格。讓罌\\粟生遍田野,那才是......人間天堂。”

老人聲似吟頌,仿佛講述悠遠故事的長輩,盡管他字句都流出血和惡。滕錯注視著麵前奔向崖邊的河流,深淵和未知就在前方,但沒有一朵浪花停留。

它們和他一樣,就這麽在黑暗裏不斷向前,不知道是因為太勇敢還是太無知。還也許是因為太抱有希望,還沒對光明死心,總是想要繼續走下去,堅信會有好的結果。

“世事變遷,”塵先生沉緩地說,“市場需要不斷革新,連人也是。老一批跟著我的人都走了,藍蝶為了我戰死在界碑那一邊,老龐......”

他仰頸看向天際,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滕錯配著他沉默了片刻,半眯起眼睛,說:“藍蝶心裏有您,不是從屬或者父女關係的那種,您知道吧?”

腳下白浪卷舐岩石,塵先生穩站端詳了很久。他摸到了腕上藍寶石的蝴蝶袖口,說:“我知道。”

滕錯嘴角扯出笑的弧度,他說:“她愛您。”

這三個字讓並肩而立的兩個人都有一瞬間的恍惚和顫栗,“愛”這個字眼太輕也太重。對於他們要錢不要命的人,愛是早就被拋下的事,曾經有個毒\\販因為在逃命時坐船出境,可船上位置不夠,親手把自己的女兒扔下了河。親情都不夠拯救已經墜落暗淵的靈魂,愛情也不能。可它背後的含義太美好,誰都想要,又驚覺於沒有資格。

“她是為我而死,”塵先生最終還是回避掉了那個字,他說,“小忠和小良也離開了。”

風托起水珠,涼濡襲過來,塵先生像是陷在自己的思緒裏,繼續說:“有時候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毒\\品這個東西......是害人的。”

也許是因為最後一單交易就要發生,為隱退和離別傷懷,總之這是塵先生從來沒有說過的話。滕錯察覺出了塵先生今天的不同,但保險起見,他沒有進行任何試探。過一會兒就會有人來交易,如果不出意外,來的會是譚燕曉的人。那六百公斤海\\洛\\因是他們這一群人折騰到現在的原因,是一定要由中國警察接手然後被銷毀的。

所以滕錯隻是稍微挑了下眉,說:“但我們就是這麽個活法兒。”

“沒錯,”塵先生驀然微笑,轉臉近距離地看著他,麵容慈祥地說,“小錯,我們就是這麽個活法兒,很多事都是從出生就注定了的。”

塵先生的目光和過往非常不同,滕錯察覺到了。水邊有點冷,他蜷縮指尖,察覺糖徹底地化在了嘴裏。但他笑起來時眼裏臉上仍然都是妖氣,像是為塵先生的話而感到非常興奮。

塵先生微微側身,用手拍了拍他的肩,慈祥地說:“該回去了,小錯。”

日掛當空,是個好日子。

將諸事了結的好日子。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