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做上下級這麽多年,龐叔可以聽得到老人語氣裏的無奈和一點點的悲哀。也許是裝出來的,但龐叔歎息一聲,最終並沒有動手。

夜生已經離開,殺死塵先生並不是他的執著。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已經了無牽掛。

握著槍的手垂了下去,龐叔後退幾步,筋疲力盡地閉上了眼。

滕錯在這一刻就知道龐叔殺不了塵先生,上去繳了他的槍。

塵先生看向滕錯,問:“貨呢?”

滕錯衝著山洞揚了揚下巴,說:“還在。”

塵先生點了點頭,似乎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他向一旁正狠呆呆地盯著龐叔的於行揮了揮手,說:“去派人保護好貨,把這裏收拾幹淨。”

已經有兩名保鏢反扭了龐叔的雙手,於行又看了一眼,既失望又興奮地走了。臨時地營地被迅速建起來,有人在山洞口給塵先生和滕錯搬來了椅子。

“小錯,”塵先生落座,問,“剛才直升機上的人,你知道是誰嗎?”

鷹隼一樣藏著銳利的目光越過潮濕的空氣直釘過來,滕錯知道塵先生問的是夜生。

他說:“不知道。”又皺著眉想了想,“土爺的人?”

瀑布遠迸的濕霧讓他的眼看起來又濕又亮,回答問題的時候顯得很真誠。塵先生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挪開目光時“嗯”了一聲。

龐叔被綁了起來,站在塵先生和滕錯麵前。保鏢壓著他的肩要他跪下,但他紋絲不動,塵先生稍微抬起手,保鏢得到了命令,就放開了手。

滕錯斜倚著身體,姿態很隨意地翹起了腿。於行已經從洞裏出來了,但塵先生沒允許他坐,他就隻能站在一邊。

現在不再是一致對外的時候,滕錯的目光和於行的在空中一碰,兩個人就都皺了眉。不過滕錯春風得意,很挑釁地笑了笑。

而他們身旁的塵先生和龐叔也在對視,過去幾十年的從屬關係和經曆一如前塵。塵先生站起身,拄著手杖走向龐叔,踏著逐漸鋪開的晨光。他腿腳的確不便,但哪怕是在這樣的兵荒馬亂裏跛腳前行也顯得優雅萬分。

他在龐叔麵前站穩了,近距離地看著這個曾經得到了他全部信任的手下。

“老龐,”塵先生說,“我不得不承認,你......”

他噤聲於此,沉默了半晌,拿手杖懟響了地麵。他最終張開口,緩緩地說:“我的確沒有想到,你會背叛我。”

最後三個字他其實說得很艱難,龐叔倒是非常平靜,對塵先生簡短地說:“抱歉。”

塵先生抿了抿輕薄的嘴唇,問:“夜生要去哪兒?”

龐叔仰起頭,活動了一下脖子,說:“抱歉,我不能告訴您。”

塵先生有無數種撬開人嘴的方法,可他並不打算用。他隻是沉默地注視著,最終暗啞地開口,說:“問題是很俗的,但我必須要問。為什麽?”

龐叔的肩膀動了動,他說:“我把他當兒子看待。”

塵先生不斷地撫摸著手杖頂端的蜘蛛,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然後低聲重複說:“兒子......”

“是的,”龐叔也放低了聲音,“就像你對小忠和小塵一樣。”

塵先生笑了,聲音洪亮間充滿諷刺。日光照亮了他的臉,他邊笑邊說:“老龐啊......”

仿佛他們還是極具默契的上下級,龐叔回應:“塵先生。”

陣風過後塵先生抽出了匿於手杖裏的尖刀,說:“你把他當兒子,卻來動我的小忠和小良。老龐,你知道的,老貓在我這裏沒有九條命。”

龐叔看了眼刀刃,歎息似的出了口氣,點了點頭。

尖刀被猛地舉起來,刀柄上的銀蜘蛛在清晨的朝陽下仿佛活了過來,在塵先生指間匍匐扭動。龐叔閉上了眼,聽到了刀落的聲音。

慘叫聲傳響山林,塵先生帶著半身的血後退一步。龐叔倒了下去,一隻被活生生挖出的眼球滾落在他抽搐的身體旁。

“我們都老了。”塵先生垂著雙眼,靜靜地說。

然後他退開一步,用拇指把尖刀上的血擦幹淨。他把刀插回手杖,露出了一副見不得血對神情,轉過臉對滕錯說:“把他拉遠一點,處理好。”

滕錯點點頭,看著地上對龐叔,輕輕地露了個笑。

***

塵先生把處決龐叔的事交給滕錯來辦,這對滕錯來說是個驚喜。有四個保鏢被派來保護他,一路拖著龐叔,跟著他深入山林。

滕錯走得很遠,美名其曰要把殺人的地方拖得離塵先生遠一點,其實是借此摸了摸周圍的環境。這周圍的確都是山林,有小路通往山上,滕錯帶著人往那邊走了一段。

泥路斜下山坡,通往離瀑布更近的位置,滕錯眨眨眼,覺出了睫毛的濕重。為了不引起懷疑,他沒有再往遠去,讓四個保鏢在原地等著,自己押著龐叔又走了十幾米。

土壤鬆軟,滕錯沒有讓龐叔跪下。他在午後的日頭裏和龐叔麵對麵地站著,用有些調皮的語氣說:“龐叔,來吧。”

龐叔毫無畏懼,睜著那隻完好的眼看向滕錯,他的另一隻眼窩裏隻剩下了外翻垂掛的血和碎肉。龐叔看著眼前這張和夜生有些像的臉,艱難地笑了聲,聽上去像是嗆咳。

“我知道,”他說,“你會確保花園的毀滅。”

這就是他就算是被逼入死角,也沒在塵先生麵前揭穿滕錯。滕錯心領神會,十分就事論事地說:“謝了。”

他想了想,慢吞吞地說:“其實你和我無冤無仇,塵先生的眼看不到這裏,我是可以放你離開的。”

龐叔撐著力氣冷笑,說:“我不相信你會那麽好心。”

“好心在咱們的世界純屬狗屁,”滕錯微笑著說粗話,“但就像你說的,在毀滅花園這一點上,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就是想離開,而你,想再次見到夜生。”

這件事的確讓龐叔心動,盡管他之前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他被剜了眼睛的那半邊臉還在細微地抽搐,一向下垂的嘴角動了動。

“其實,我能明白的。”滕錯忽然垂下了眼睛,用一種低緩而溫柔的聲音說:“這麽多年,冷麵閻王也被溫暖到了,你把夜生當作兒子看待,他把你當作父親。我覺得......雖然我不能和你們感同身受,但我......很羨慕,真的。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我的父親是一個罪\\犯,拐了我媽,就是夜見曦,還殺了我弟弟。”

他抬起眼睛的時候雙瞳逐漸浸進了水光,像是隨時都要落下淚來。龐叔看得不知道給什麽反應才好,他沒完全放下警惕,但平時總是妖裏妖氣的人忽然這樣低落又悲傷,流露出的情感竟然讓人分不清真假。

但滕錯像是不知道或者不在乎他的審視,把咬肌緊繃又鬆開,繼續說:“我原本不懂,所以不明白你們,可我今天明白了。你明知道是陷阱,還要跟著塵先生去邊境,同時安排土爺的人來這裏接夜生,大概就已經做好了一個人留在花園裏的準備,然後你又為了讓夜生安全離開,挾持塵先生。龐叔,你不是作為一個下屬在為夜生做事,你是作為一個父親在犧牲。”

他稍微側過臉去,皺了皺鼻尖,抬起手抹了把,眼下的一點晶亮就被他沾在了瑩白的指尖。風拖起他的長發,這一刻的滕錯卸掉了男神女相的妖皮,他隻是一個渴望來自長輩的關愛和教導的孩子,在某些時刻,他和夜生非常像。

一種酸澀逼上鼻腔,血滴順著龐叔失去了眼球的眼眶流了出來。

“龐叔......”滕錯似乎有點手足無措,“你......哭了......嗎。”

他抬起手,沾掉了龐叔臉上的血。

“我知道你的,龐叔,”他繼續說,“你是塵先生身邊的殺手,可你拋下了這個身份,因為你已經是夜生的父親了。感情這東西......真的很奇怪,又很深刻。你看塵先生,他也是一個父親。我看到你和夜生,塵先生和塵忠塵良,我覺得很不習慣。我所習慣的父親是在不順心的時候把我拎起來往死裏打,因為害怕被抓,在我十歲那年讓我拿著毒\\品去給他交易的人。”

“我放你走的話,”滕錯繼續說,“你就能去到夜生身邊了對不對?”

他的聲音很小,更加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服自己,同時用淚紅的眼看向龐叔,目光悲憫又委屈。這一刻的龐叔忽然失去了開口的能力,他已經完全相信滕錯的故事,覺得這個年輕人遠沒有看起來那麽無懈可擊。

滕錯形容脆弱,問:“你想離開嗎,龐叔?”

逃離的想法也在蠢蠢欲動,龐叔點了點頭。滕錯沒說話,龐叔就說:“想。”

“你不怕死,但你想和夜生重逢,”滕錯看向他,“對不對?”

龐叔沉默片刻,說:“對。”

滕錯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從腰側抽出匕首,在手裏掂量了幾下。他垂下來的目光落在捆綁著龐叔雙手的繩子上,微微皺著眉。

這個時候的龐叔下意識地認為滕錯要割開繩子,已經側過了身。

然而滕錯很久都沒有動作,他很深地低著頭,沉聲問:“像嗎?”

龐叔並不明白。

“你當初殺死滕叔叔的時候,”滕錯驟然抬頭,認真地問,“是不是和我一樣的姿勢?”

龐叔大驚失色,但滕錯的臉已經變得陰惻而狠毒。他舉起匕首,刺進了龐叔的心髒。

利刃極深地刺入,一直在血肉裏沒到刀柄,心髒被迫承受住這一下突來的力度,在悶痛裏掙紮著胡亂跳動。但那隻是它徹底停止前最後的掙紮,血順著前胸流下來,龐叔倒向地麵。

滕錯沒有拔出匕首,因為當初用來殺害滕勇安的那把刀就是那樣被留在了滕勇安胸前。他隻是在龐叔身邊蹲了下來,一隻手臂很隨意地搭在膝頭,潔白的手指就垂晃在龐叔眼前。

他的眼依然很紅,但那裏麵盛著的是見了血的興奮和得以報仇的快感。幾秒前的柔和以及迷惘已經無影無蹤,妖邪的皮囊就在他的骨中,似乎轉一次臉就能變一個人。

他用那雙詭麗的眼盯住了龐叔,說:“我知道,是你殺了滕叔叔。”

地上的龐叔喉間混亂,沒有能夠說得出話。

“滕叔叔當初的屍檢報告我拿到了,他被一把刀從斜上方刺進右側胸膛。”滕錯的語調愉悅,聲音奇異地柔媚又沙啞,他說,“你是塵先生座下最得意的殺手,又高,又是左撇子。”

他早在龐叔第一次對他掏槍的那一次就看出了端倪,一直壓到此刻動手,受了感化後再奪走希望的痛苦,他也讓龐叔嚐到了。

“我說謊了,”滕錯說,“我怎麽會不明白父子之情。我曾經也有過的,可是你們毀了它。”

他近距離地看著鮮血浸入土壤,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年前的秋夜。這次那雙含滿妖氣的眼是真的濛上了濕霧,滕錯絲毫不移動眼球,看著龐叔逐漸咽氣。

他在龐叔停止搐動的那一刻仰起頭,瘋狂地大笑起來。

從喉嚨中溢出的音就像是斷了弦的琴,顫抖著響徹山林,支離破碎又痛快至極。這是對悲劇徹底的釋放,是對命運帶血的控訴,是一個孩子在多年後終於可以麵對過去和犧牲的警官的快樂。

空氣裏帶著很重的水汽,滕錯垂眼時淚落泥土。他用沾了血的手點了根煙,插在了土地裏。

“滕叔叔,”他雙膝觸地,又哭又笑地說,“你看......你看一眼......你看到了嗎......”

陽光躍落密林,滕錯迎著它抬頭,身體還在不斷地顫抖。風溫和地旋過,一如當初的觸感,仿佛是在給他回應。

“滕叔叔......”滕錯低下頭,像是承接長輩摸揉發頂的少年。他閉上了眼,喃喃地叫:“滕叔叔。”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