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叢林裏的正月末尾並不過分寒冷,人隻用穿衝鋒衣,在風過的時候得以抵擋。滕錯在自己的帳篷裏隻穿著件高領衫,頭發紮起來了。

外麵有守備和巡邏的人,來往間暗影湧映在帳篷上,滕錯的眼就半眯在交替的明晦裏。他用細長潔白的指捏抬著小芋頭的下巴,在給小孩兒上藥。

滕錯下手也不溫柔,紗布點在淤青上,疼得小芋頭咧著嘴快要哭出來,幾次扭頭,都被滕錯鉗著臉又轉了回來。

“再動?”滕錯聲音裏帶著威脅,“還想疼就直說。”

“不,不想。”小芋頭忍著不動了。

他先前被於行打得狠極了,眼圈淤血,脆弱的顴骨挨著了打擊傷,半張臉腫得像饅頭。底下的兵接觸不到好用的藥,但滕錯弄到了,要不還得惡化。

他們已經在瀑布邊暫住了快一個星期,期間滕錯和於行一起負責眾人的吃住和營地的安全,但塵先生的飲食起居由老人親自來。接連損失了支柱型人物,兩個兒子死在自己人手裏,最值得托付的藍蝶戰死,副手龐叔從十幾年前就變了心,這些變動加在一起,盡管他沒有表現出來,但還是真正地打擊到了塵先生。

花園的首領到底不是始終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塵先生如今很少出帳篷,時刻把保鏢帶在身邊,每天下午都要見滕錯和於行,詢問營地的安保問題。他不再信任包括滕錯在內的任何人。而且已經在聯係境外的買家,等到那六百公斤貨一脫手就走。

滕錯收拾東西,問小芋頭:“吃不吃糖?”

小芋頭站了起來,出乎意料地搖了搖頭。滕錯挑了下眉,沒說話,給自己剝了一顆。

“滕哥,”小芋頭垂頭看著他,慢吞吞地開口,“那天你帶著人去邊境,是去救塵先生的......對不對?”

糖紙在指尖被靈活地折疊,滕錯沒抬眼,“嗯”了一聲。

這孩子最近窩著別扭,滕錯早看出來了。而小芋頭並不是自己悶著疑惑的人,他也沒那個本事,他小聲說:“他殺了我哥。”

滕錯用糖紙疊出個青蛙,語調輕鬆地說:“對啊,所以呢?”

他把紙青蛙托在掌心欣賞了一下,按著跳了跳,然後也站起了身。

“你哥死了又怎麽樣?”他頷首牢牢地盯著小芋頭的眼,嘴角還帶著笑,陰沉地說:“本事大了,因為一條人命,想在花園裏搞謀反那一套嘛?你現在端著槍衝進塵先生的帳篷崩了人,你看你自己什麽下場。”

他披上鬼魅的皮,臉一抹就變了樣子,對人命輕描淡寫,讓小芋頭當場就紅了眼。

小芋頭說:“可是中國的警察原本可以抓住塵先生的。”

“抓住了,然後呢?”滕錯向前逼進一步,神情顯得饒有興趣,“六百公斤的海\\洛\\因,你想讓於行獨吞?要是塵先生不回來,你跟著於行,恐怕現在已經掛掉了誒。”

“我......”小芋頭梗著脖子,說:“我不需要他救我。”

“哇哦,”滕錯把紙青蛙扔他脖子裏,說,“你好厲害哦,芋頭大哥。”

小芋頭眼淚都在打轉了,抬手從衣領把小青蛙撿出來,委屈又憤怒地說:“滕哥,你是為了和於行做對,為了那堆貨,才去救塵先生的嗎?”

樹木和人的影一起婆娑在滕錯身上,他的眼剛好被日光點亮。他看了小芋頭好一會兒,笑著說:“對。”

小芋頭流下眼淚,不可置信的失望逐漸占據了他的雙眼。他連說話點頭都做不到,胡亂地退步,捏著紙青蛙,跑出了帳篷。

***

傍晚殘餘的晴日曬得人犯懶,盡管這絕對不是犯懶的時間和地點。滕錯把匕首插進靴子裏,站在帳篷外和幾名要出去換班巡邏的保鏢交代了幾句,他自己也要去。

空地上亂聲響起的時候滕錯剛要走,回頭看見於行和幾個保鏢押著兩個人站在空地上。那兩個人也是花園的保鏢,滕錯之前在忠良寨見過。

被押著的兩個人身上都是草屑,腳邊扔著背包,裝得鼓鼓囊囊的。滕錯看一眼就明白了,他們是想逃跑,但被想抓回來了。

塵先生得到了匯報,從帳篷裏走了出來。

拄著黑色手杖的老人穿著銀灰色的西裝,裝扮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但他優雅如常,行步緩慢。他又瘦了一些,眉骨高聳,眼窩深邃,這些讓他看上去更多地擁有高加索人的基因。

但滕錯敏銳地關注塵先生的眼神,那裏有什麽和以前不一樣了。曾經被完美隱藏在平靜下的惡欲被釋放出了一些,陰沉裏混著毒,就連那隻附著在手杖頂端的銀蜘蛛也更為栩栩如生。

塵先生踩過零星的落葉,隔著段距離看著他的逃兵。被五花大綁的兩個人原本以為他已經被接二連三的打擊弄得起不來身,可此時的老人顯得更加運籌帷幄,氣質比以前還要有壓迫感。

兩個人麵對這樣的現實,腿先嚇軟了。

於行帶著人仔細檢查了他們想要帶走的背包,裏麵沒有海\\洛\\因,就是些吃的和武器。這說明他們就是覺得花園沒了前途,想要另謀出路。

塵先生對此洞察深刻,他微微地笑起來,歎息了一聲,然後說:“我老啦。”

那兩個人已經被堵上了嘴,聞言拚命搖頭。

“沒有嗎?”塵先生像是真的認真地在和他們交流,偏頭問:“那怎麽我身邊都留不住人了呢?我明明好得很,還想要帶著大家往更高的地方去,結果小夥子們卻偏偏表現得像是我已經要落葉歸根。這樣的事真是......令人心寒。”

他說完了,那兩個人自然答複不了他。於行看著塵先生的眼色,用完好的那隻手拔出了手\槍,上去給了兩個人一人兩槍。

槍聲驚飛了林間鳥,於行跺了跺腳,正踩在兩個死人身邊的血泊裏。他凶神惡煞,對著圍在四周的人大聲說:“想逃跑,這就是下場!”

這就是殺雞儆猴,周圍的保鏢全部目不斜視,但觀刑者的內心都是人人自危。滕錯站在外圍,遠遠地瞥了眼角落裏的小芋頭,小孩兒肩膀有些顫抖,但一直盯著塵先生。

夕陽落了光下來,塵先生摩挲著蜘蛛,說:“其實想走的大可以來和我說,但這樣不聲不響的跑,我是不接受的。”他微笑時帶出了唇邊的細紋,“從這裏下山,再到益嵬,步行要一個星期。我不指點你們,年輕人難免迷路。”

他並不在外麵多留,說完了就轉身回去。滕錯斜身靠著樹站,煩躁地舔了舔嘴唇。

***

被血染成紅褐色的土地陷入昏暗,來自瀑布的濕潤水霧壓下來,天空中好看的橘和紫相互交映。滕錯獨自一個人沿著山路行走,說是巡邏。

這個地方已經離營地有段距離了,滕錯下了能通車的路,進入隻能艱難步行前進的樹林裏。他摸索著前進,接著將盡的天光,能走遠一點兒是一點兒。其實他也沒什麽目的,勘察地形是一回事兒,他就是不想呆在花園裏。

飛鳥掠過輕雲,在一片霞光裏翱翔。滕錯背靠著樹幹站了會兒,手裏把玩著他的槍。

那裏原本屬於彈夾的地方放著他用於和蕭過聯係的那部電話,很久沒有用過了。一周前,滕錯已經確定蕭過離開益嵬的事實,那麽他們之間的通訊方式就作廢了,打過去也沒用,況且一周過去,電量也要耗盡了。

他把電話拆出來,看了眼,還剩最後半格電。等這一點耗盡,他就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和蕭過以及中國警察斷了聯係。

出身並不清白的線人,表現出一點不對的苗頭都是很危險的事,何況他在譚燕曉就要收網的那一刻救走了花園的首領。警察們根本不會相信他的苦衷或者計劃,也許還會把他歸於塵先生的陣營,至於蕭過怎麽想,滕錯無從得知。

於是他如此孤獨又堅定地站在這裏,深刻地意識到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已經再次恢複成黑白邊界上的那個不定因素。他又回到了在海島上受訓的那一年,沒有明亮指引,無依無靠,除了自己的內心。

滕錯微微彎曲了背脊,下巴觸到了胸前,像極了微亮屏幕上那點僅剩的可憐電量。他溫存而且忐忑地握著電話,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然而烈火注定不會走上茫然無措的路,電話猛地震動起來,弄痛了滕錯的掌心。他盯著那個號碼,風颯響在天際,穹頂似乎迅速地黑了下去,因為屏幕上的光刺痛了他的眼。

滕錯接起來,沒有敢說話。

他知道對麵是誰,因為呼吸聲也那麽熟悉。

“小灼,”蕭過的聲音響在耳邊,“向左邊看。”

滕錯抬起了頭,訝然說:“什麽?”

蕭過的聲音依舊低沉而不疾不徐,但那裏帶著笑。他說:“我來了。”

胸腔裏有什麽幾乎要跳出來,滕錯站直了,指尖還蹭著粗糙的樹幹,按照蕭過說的轉過了身。林深處能隱約看到山洞的入口,來自天空的最後一束光線穿破水汽雲霧,落於那裏的地麵,而那光裏站著蕭過,穿著深色的衝鋒衣,一手舉著電話。

他看著滕錯,伸出了手。

火一般的焯燙燒遍了全身,滕錯攥著電話,跑動起來。他的頭發散下來了,星點亮光迸濺在上麵,一並點燃了他的眼。

夕輝熱烈延續,鋪出道路,滕錯踩著它,撲進了蕭過懷裏。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