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雷霆裂九州

竟然要做棄守京城的打算,這對宋劭來說,自然是難以接受的事,然而,看著徐修省與寧江這兩位重臣的態度,他也不得不長歎一聲。

他道:“罷了,朕便讓太子提前前往南方,以防不測,至於朕,卻是無論如何要與昊京共存亡。”

寧江拱手道:“陛下,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真到那危機之時,陛下更該顧全大局……”

宋劭臥在龍榻上,擺了擺手:“此事無須再提,朕是無論如何不會離開的。”

寧江心知,要讓身為天子的宋劭,做出放棄昊京“南狩”的決定,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從心理上,他就無法接受,也就隻能暫時作罷,打著日後再行勸說的準備。

即便是有著天子的支持,對於蠻族大舉入侵之後,守住昊京,寧江也沒有多少自信。畢竟,所謂變法,並非是電腦上的單機遊戲,隻要點了選項,經驗值就嘩嘩嘩的往上跳。重用武將,保甲團練,這已經是他目前所能夠做到的極致,而其它更深層次的改革,他甚至沒敢去觸及。

畢竟,給他的時間並不太多,數百年積累下來的舊疾,不是幾付猛藥就能夠隨隨便便治好。

這一夜過後,更多的朝令頒布下去,首先,寧江以尚書左丞的身份,領鎮國大將軍一職,同時兼門下侍郎與龍圖學士,授勳上柱國。文武兩職集於一身,幾乎是大周王朝削藩以來,所未曾有過之事,自然惹得朝野上下議論紛紛,而宋劭再一次的力排眾議,堅決重用寧江。

寧江領了鎮國大將軍之職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離開京城,前往湟河以北,整頓兵馬,收縮防線,原本分散在呂、蔡、霍、並、潞各州的兵力,被他集結起來,退守至湟河上遊,算是徹底放棄了收複割讓給蠻族的四州,與此同時,他更是以尚書左丞的身份,對領軍的各個儒將,就兵法、陣法等方麵進行考核,隻要是不過關的,便直接將其罷官,令其回京。

緊接著,他又與甘玉書一同,對大軍重新整編、調整,以他自己的方式鼓舞士氣,在采石峽曾與他一同作戰、有著出色表現的王克遠等武將,也被他安插在軍中的重要崗位。與此同時,對各州以保甲法集結起來的民兵,他也在派人發下弓、槍等兵器,加緊訓練。

而就是在這個時候,更大的風暴,卻在京城中,無聲無息的卷來……

在寧江於湟河以北調動兵馬,督建防禦工事的同時,天子宋劭,也在按著他與徐修省、寧江定下的大戰略,一邊調集西南的兵馬北上,一邊募兵。同時改銅州為臨安城,並準備令太子以南巡的名義,帶領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等東宮三師及一批朝臣前往臨安城,另建別京。

那天晚上,天子在殿中召見太子。外頭電閃雷鳴,屋簷之上,隨著轟然一聲震響,整個大殿都似晃了一晃。

“父皇!”太子宋乾的模樣,在窗外透進來的電光中顯得堅毅,“父皇,那寧江分明就是妖言惑眾,肆意誇大蠻族的威脅,狐假虎威,恐嚇父皇,逼父皇重用於他。如今,他口中的百萬蠻兵還未見到,他自己倒是連升三級,掌管朝廷文武之事,隨心所欲任用武將,分明就是個野心勃勃的奸險小人,父皇為何非要重用於他?”

宋劭在龍椅上猛地坐起:“你知道什麽?他是在為我大周王朝續命……”

宋乾冷笑道:“如何續命?蠻兵還未南下,他就已經主動放棄各州,收縮兵力,隻防著蠻兵從湟河上遊攻至,戰還未戰,便先想著拚死防守,分明就是無膽匪類。敵兵的影子都還沒有看到,便已想著棄守京城,我看是他自己心存歹意。韓相年高望重,為國為民,屢勸父皇輕徭薄賦,他卻反稱百姓乃是賤民,隻想著加賦加稅,搜刮民脂民膏,朝野不知多少人看不下去,父皇卻反聽他讒言罷相。我大周王朝以文統武,為的是萬年基業,當年藩王之亂曆曆在目,他不但要搞保甲法,甚至還開始允許為將者擁有私兵、曲部,分明就是要亂我大周基石……”

宋劭急喘了幾口氣,怒道:“是誰跟你說這些的?你身為太子,不知內情,隻看表象,這裏麵的條條道道你還不懂……”

宋乾一身正氣,大聲道:“兒臣即便不懂,卻也知用人當用賢的道理。那寧江當年給姑姑送詩,恐怕是早就知道姑姑長公主的身份,借此以為台階。姑姑死後,他沽名釣譽假作悲傷,以退位進,騙取父皇信任。前次抵抗蠻兵,父皇派人接收他的兵權,他分明就是看到敵人羸弱,意圖爭功,抗旨不遵,父皇那時就應該責他抗旨欺君之罪,結果竟反受他蠱惑,任他控製朝野,以變法之名禍害天下。此人不忠、不義、奸佞、陰險,父皇以往一向賢明,如今怎會昏庸至此,信任這等小人?”

宋劭拍著椅柄,怒而站起:“住口,你賢愚不分,不明時務,朕到底是怎麽教你的?”一陣急咳,喘不過氣,好不容易平複過來,道:“罷了,罷了,是朕沒有教好,平日裏隻知道讓你跟著他們去讀聖賢書,這也怪不得你,國難當頭,連朕也才知單靠聖賢書救不了大周,救不了天下……”

宋乾猛地跪倒在地,大聲道:“聖人之道,為天地立命!父皇正是為那寧江蠱惑,背棄聖賢,違了天心民意,天人交感,方才使得我大周基業動搖。還請父皇罷黜奸臣,任用賢明,繼用祖宗之法,正刑與德,以事上天,則強敵不攻而破,百姓不治而平……”

宋劭喝道:“廢話,全都是廢話!這些廢話朕已經聽了幾十年了,它治不了國,更救不了國!”

宋乾在地上猛地磕頭,腦袋嗵嗵嗵的響著:“父皇,忠言逆耳,請父皇明辨是非,莫要成為遺臭萬年的昏君啊!”

“遺臭萬年?”宋劭慘然笑道,“朕若不能守得我大周江山,守得百姓安康,那不管史書如何記朕,朕都是昏君一個,唯有守住江山,守住百姓,朕才能有資格談是昏是賢。這江山,當年就不是靠一本聖賢書打下來的,現在更不可能靠所謂的聖賢書守住,你、你……”

他指著兒子,手指發抖:“你給我到南方去,好生反省,另外,是愚是賢,不要再去管聖賢書是怎麽寫,要用眼睛看,要用你的眼睛看。”

他抓起身邊的一堆折子:“你說朕重用奸臣,沒關係,但在你評斷他人之前,至少也要了解一下你評斷的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這些是寧江這些日子上書給朕的折子,他的每一個思路,每一個想法,全都寫得清清楚楚,你到南方去,好好的把它們看一看,想一想,朕不需要你學得他一半本領,但至少要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學以致用,什麽才是……”

嘩的一下,宋乾一手甩出,那些折子從宋劭手中打飛,灑落在地。外頭風聲愈大,陣雨愈狂。宋乾大聲道:“父皇,兒臣不去南方。父皇既然非要重用奸臣,兒臣明日便在東華門領群臣長跪不起,請父皇誅奸臣、保社稷。”血氣上湧,猛然站起,轉身要走。

宋劭猛地抓住兒子肩頭,氣道:“站住,你給我站……”身子一歪。宋乾憤怒之下,大力回身甩臂,轟的一聲,殿外雷霆震響,殿內間伴著“叩”的一聲重響。

“父皇……父皇……”緊張的,低沉的說話聲輕輕的響起,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太子那張蒼白的臉。

狂風暴雨中,有人在風雨裏狂奔。過了一會兒,一個三十左右的女子領著幾人進入殿中,顫顫抖抖的檢查過後,那女子猛一咬牙,大聲道:“來人啊,通知左金吾衛上將軍曹毅緊閉宮門,速速去請太子三師。”對著她的兒子喝道:“慌什麽慌?記住,你剛才什麽也沒有看到,是母後先到這裏,再通知你的。”

環視一圈,厲聲道:“你們聽到沒有?”

周圍僅有的幾位宮女、太監嚇得跪倒在地。

那一晚,暴雨傾盆,太子三師連夜入宮,緊跟著,皇宮、內城兵馬調動,在那狂風驟雨帶來的昏暗中,一道霹靂破空而下,猶如撕裂了天地……

寧江騎著快馬,在八月底那逐漸轉涼的天氣中狂奔,在他身後,春箋麗與小夢兩人腰插寶劍,帶著十幾名武林中人策馬緊隨。

天子駕崩的消息,在正式的通告到達之前,便以極快的速度傳到了寧江耳中。雖然知道這些日子,宋劭積勞成疾,但畢竟看著還是能夠支撐下去。沒有想到他竟然突然暴斃,令得寧江亦是措手不及,隻能先快馬加鞭,趕往昊京。

眼看著那壯麗的京城,由遠而近,出現在他的眼中,此時太陽已經落山,城門已經緊閉。他在城下勒馬,城門之上,一名官員露出臉來:“原來是寧大人,寧大人何事回京?”

寧江在城下朗聲道:“聽聞聖上駕崩,回京祭奠。”

那官員遲疑了一下,道:“聖上駕崩,新天子即位已有三日,韓相起複,那個……此刻天色已晚,下官還需要先請示一下新天子和韓相,才能放寧大人入城,請大人稍待。”

寧江略一沉吟,猛一策馬,低聲道:“走!”

新天子自然便是宋乾,宋劭方自駕崩,他就起複了被宋劭罷免的韓熙。寧江身為尚書左臣兼門下侍郎,連進入外城都還需要向皇帝和右相通報。朝廷接下來的動向,簡直就是不言而喻。

眼看著寧江二話不說,策馬就走,那官員在城頭不知所措的叫道:“寧大人!寧大人……”

建孝二十年八月二十三日,天子宋劭駕崩,太子宋乾即位,緊接著,新天子起複舊相韓熙為尚書右仆射,繼續兼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廢尚書左臣兼龍圖學士寧江門下侍郎之職。

複相後,韓熙盡廢寧江所提拔之文官武將,率禦史於新皇麵前,控訴寧江妖言惑主,蒙蔽君上,把持朝政,擅權作威。新皇召寧江回京述職,然而寧江竟已不知所蹤,新皇大怒,下詔斥寧江奸佞,罷黜其一切官職、勳位,令禦史台搜羅其罪證,下海捕文書捉拿。

緊接著,新皇宋乾,以祖宗之法不可擅改,先皇不過是受寧江蠱惑為名,重定軍中階級法,取消保甲製,收回下發給民兵的弓孥、兵器,盡廢各種新法。盧至思告老還鄉,原太子太傅程德厚任左仆射,平章軍國重事徐修省力言保甲不可廢,新法不可改,被天子勒令還鄉。

其後,新天子宋乾調居誌榮等寧江舊屬,前往西南平叛,並一改防守姿態,令湟河以北數十萬官兵,逼近割讓給蠻族之四州,意圖收複失地,重振華夏雄風。

長河兩岸,官府四處搜捕奸臣寧江,與此同時,朝廷盡廢各州之武舉,朝政反複,令天下習武之人盡皆不滿。被寧江罷黜的儒將,也盡皆官複原職。

中原與江南的鄉紳們,依舊過著紙醉金迷的日子,西南的戰事與北方的蠻族,感覺上離他們太過遙遠。北方的土地上,失去土地的百姓渴望著這一次朝廷的官兵能夠成功的驅逐蠻胡,奪回他們的田地。控訴奸臣的奏章,如同紙片一般飛入京城,以討好新任天子,雖然也有人沉默著,但因其沉默,他們的聲音無人能夠聽到,也根本無人在意。

那一天的早晨,一個梳著飛仙髻的女孩兒,立在京城外的一處山頭,看往皇城方向,沉默無言,金烏在她的身後緩緩升起。

那一天的早晨,早朝之上,新天子意氣風發,整個朝堂煥然一新,一派全新氣象,延綿萬裏的錦繡山河,仿佛已經擺放在他的麵前。

在這個即將改天換地的時代裏,所有的一切,卻以一種強大到不可思議的慣性,往那不可知的前方……滾滾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