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火騰灰蝶舞

原名銅州,由先帝改名為臨安城的州城裏,一處豪華的宅院裏,一個披麻戴孝的女孩兒,在假山間看著北麵,獨自一人沉默著。

原本是一個活潑的女孩子,然而忽如其來的打擊,卻已開始讓她發懵。父皇將她送到了南方來,原本說好的皇兄和其他皇室成員,也全都會南下,然而沒多久,卻傳來父皇駕崩的消息,緊接著皇兄登基,而她喜歡的那個人,一夜之間成為被各州通緝的罪犯,已經不知所蹤。

她就像是被人遺忘一般,留在這臨安城中。原本皇兄登基後,想要將這臨安城再改回銅州城的,最後大約是因為,父皇與那人這幾個月裏執行下去的新法都已被罷黜,皇兄總要給父皇留下一些麵子,“臨安”這個州名,也就沒有再改回去。

在她身後遠處,寶桐縣主與鷺小姐兒兩人一同往她走來,呼喚著她。

雖然“絕交”了好多次,但三人打打鬧鬧,依舊還是最好的夥伴。金秋九月的日子裏,風大露重,她們實在是放不下心來,也就找到了這裏。

“紅蝶,不要難過了!”鷺小姐兒輕輕的說道。

“紅蝶!”寶桐縣主口快,“你母妃還在到處找你呢,我們猜你肯定是在這裏,就找了過來,別在這裏傷風悲秋啦,走,我們去玩兒。”

紅蝶公主一抹眼淚,回過頭來:“我不玩了,我要練武。”

寶桐縣主、鷺小姐兒齊聲道:“練武?”

紅蝶公主拿起*書:“嗯……我要練武!”

兩個小夥伴一同看去,見道書的封麵上,赫然寫著“九陰真經”四字。

那一日,當寧江第一次將整個華夏有可能麵臨的滅國危機告訴先皇時,紅蝶也在邊上聽著。雖然年紀還小,但是滅國這樣的事,仍然讓她不寒而栗。紅蝶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很清楚一旦真的變成亡國奴,像她這樣的女孩,會遭遇到什麽樣的下場。

對於父皇為什麽要把她送到南方來,她心裏是清楚的,她默默的聽從了父皇的安排,同時也希望父皇與那個人能夠平安無事。然而,讓她沒有想到的是,蠻族還未南下,父皇就已經暴斃,而皇兄顯然是根本不相信那個人的說辭,甚至就像是有心要跟那個人對著幹一般,凡是那個人支持的,他都要把它放棄。

紅蝶是相信父皇的,同時也深深的相信著那個人,她覺得自己也應該做些什麽。然而朝堂之上,沒有女人的容身之地,哪怕她是天之驕女。

於是,她想要開始學武,如果真的天下大亂,她希望,至少自己能夠保護好自己。當然,她也知道習武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尤其是對於一向嬌生慣養的她來說,但是,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堅持下去。

“習武啊!”寶桐縣主想了想,然後抓著她的胳膊,嘻嘻的道,“我們跟你一起學吧。”

鷺小姐兒使勁的點頭:“嗯!嗯!”對於習武,她們兩個自然是沒有多少興趣的,但她們還是決定陪著她來,畢竟,她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兒。

與這座豪宅相隔不過一條街道的郡王府中,寶桐縣主的父親,河項郡王宋弘,與當地名宿、早已從朝廷隱退的趙國公一同坐在大殿上。

此刻,天色其實也才方亮未久,院落中樹葉上的露珠還未滴盡。占地寬廣的後園中,依舊有霧氣籠罩著華麗的景觀。

河項郡王宋弘道:“這一次小兒的婚事,就有勞國公了。”

趙國公嗬嗬笑道:“些許小事,何足郡王掛懷?”

宋弘無奈的搖了搖頭,他的兒子宋俊哲戀上寧江之妹,他自然是一清二楚的,然而,寧江考中狀元之前,他的妹妹根本沒資格嫁入郡王府,等他考中狀元,他又與先帝之親妹、鸞梅長公主關係曖昧,其後又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

現在,寧江已被新天子以海捕文書通緝,畏罪潛逃,宋弘身為郡王,自不敢與他有任何瓜葛,於是強行給其子定下了一門親事,這幾日便要完婚。

他飲了一口茶,沉吟道:“最近朝廷政令,反反複複,尤其是保甲法,此等大事,剛一有了雛形,便一夜盡廢,不知對這些新法……潭老您如何看待?”

趙國公搖頭道:“不好說,不好說。朝廷的事,你我也應該清楚,有的時候,對對錯錯其實並不重要,像這諸多新法,先帝辦得急,新帝廢得急,有許多東西,我們這些人看不明白。不過一夜之間,新法盡廢,老夫覺得,還是過了一些,在老夫看來,這新法,還是有許多出色之處的。”長長的歎一口氣。

宋弘卻是想了一想,低聲道:“其實,先帝與寧江所做之事,也並未全廢……”

趙國公疑惑的看著他:“怎麽說?”

宋弘輕聲道:“你可知道,在這幾個月裏,那寧江以天子旨意,調集了各州各郡,眾多稍有名氣的鐵匠、工匠,這些人匯集於一處,最後皆被天子以密旨調走,但是現在,新天子與韓相似乎完全不知此事。本州的鐵匠、工匠召集時,是經過我的手辦理的,當時拿到的隻是先帝的密旨,說是北方有防禦工事需要用到這些人。然而據我後來所知,這些人並非往北,而是被天子派來的人,帶著往南去了。”

趙國公訝道:“往南?聽聞那寧江妖言惑主,用的就是北方有更大戰事的借口,集聚工匠、鐵匠往北修建工事,亦是常理,往南卻是做什麽?”

宋弘道:“這個……本王自然也不知曉,我本以為,譚老你會知道一些……”

趙國公更是驚訝:“為何老夫會知道?”

宋弘壓低聲音道:“令侄這一次的認命,恐怕就是與此有關。”

趙國公皺眉:“你說的是霖侄?但他這一次被任命的,乃是南劍宣慰使,雖然是破格提升,但南劍宣慰司管的是越嶺、嶺海之事……與北蠻應該沒有什麽關係才對。”

趙國公原本姓潭,他口中的潭霖乃是他的侄兒,進士出身,又是駙馬,也就是鷺小姐兒的父親,娶的是先帝的第六個女兒。兩個月前,先帝緊急召見譚霖,緊接著便讓他前往南劍宣慰司走馬上任。

對於自己的侄兒,突然被任命為南劍宣慰司宣慰使一事,趙國公也是頗為驚訝。先帝對他的這個侄兒一向頗為看重,亦是信任有加,這個趙國公自然是知道的,但以譚霖的資曆,雖然身為皇親國戚,選任為坐鎮一方的南劍宣慰使,還是有所不足。

宋弘繼續道:“帶走那大量工匠、鐵匠的人,姓福,我也不知他真名是誰,隻知其他人都將他喚作福員外,他手中持有先帝密旨,我將那些工匠交接給他後,對他們的去向,自也無法多問。隻是現在,新皇登基,朝堂之上,似乎根本不知此事,我也不知是否該將此事上奏……”

趙國公苦笑道:“原來郡王這一次把老夫找來,是給我出難題來的?”

宋弘趕緊拱手,道:“不敢,不敢!其實對於此事,既然當時接的是先帝的密旨,事後我就不當過問,但此事終究太過古怪,其實我也不是太敢肯定那些人,真的就是入了越嶺,隻是……”

趙國公道:“罷了,罷了,聽你這麽一說,就連老夫也好奇起來,我便寫信給我那侄兒問問。不過我那侄兒,你也是知道的,若真有什麽先帝密旨,想要從他口中探出口風,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京城,皇宮深處。

新皇後陳嫣在一眾宮女的服侍下,對著寶鏡塗脂抹粉。

陳嫣嫁入東宮不過三年,先帝宋劭雖然身體不是太好,但畢竟還在壯年,陳嫣原本以為自己至少要再等上十幾二十年,才有可能從太子妃晉升成皇後,卻沒有想到,幸福來得這般突然。

太子妃與皇後之間的距離看似隻有一步之遙,但其地位,幾乎就是處處謹小慎微、一步不敢踏錯的籠中雀,與作威作福的金鳳凰之間的區別。在成為了皇後的那一刻,她就狠狠的教訓了一下,那些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得罪了她的太監、宮女,然後在其他的皇親國戚麵前耍了一下威風,隻覺得心滿意足。

快到中午時,“聖上駕到”的聲音傳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豔服,起身往自己的丈夫迎去。天子宋乾踏入殿中,皇後陳嫣雙手置在腰間,盈盈施禮,輕柔的道:“臣妾恭迎陛下。”

宋乾拉著她的手,笑道:“讓皇後久等了。”

這幾日的朝會,朝臣各種逢迎,再加上各處地方官呈送上來的祥瑞、以及新皇即位後報上來的奇觀,朝廷上下喜氣洋洋。與此同時,各種喜報傳來,在接到各方的奏報後,他方才知曉,原來大周王朝形勢一片大好,可恨父皇在時,受那寧江蠱惑,總以為我大周隨時都有滅國之禍,使得所有人都生活在提心吊膽的壓抑之中,整個宮中壓抑不安,連帶著朝野上下都在緊張的變法中,不得安寧。

而現在,至少百萬以上的大軍,正從各個方向,逼近割讓給蠻族的北方四州,父皇失去的土地,終究還是要在他的手中奪回。

陳皇後親手為宋乾解下龍袍,道:“聽說朝臣正在為先帝擬諡號,不知可有定下?”

宋乾歎道:“父皇雖然為那奸臣蠱惑,但終究也是勤奮之君,沒有功勞亦有苦勞,韓相等擬了一個‘神’字,朕覺得也還好。”

神者,民無能名謂之神……老百姓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便稱他為神!

在宋乾想來,這至少不是惡諡,他終究還是為父皇最後的昏庸,留了一些情麵。

接下來,新天子與新皇後便在殿中,一同用了午飯,緊接著上了龍榻,各種恩愛纏綿,不亦樂乎。

更深之處,新天子之母周太後,在她的殿中,看著放置在地上的一大疊折子,折子上血跡斑斑,她沉默不語。

在那個暴風雨襲來的晚上,當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後,她以雷厲風行的手段,為她唯一的獨子鋪平了道路,沒有讓那一場意外,影響到他們母子的未來。此時,但凡有可能知道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的宮女和太監,也都被她在暗地裏處置了,沒有留下任何的後患。

但是此刻,看著這些無論如何不應該留著的折子,不知道為什麽,她卻有一種堵得慌的感覺。那斑斑的血跡,仿佛是一種無言的冷笑。

她咬了咬牙,最終還是將它們一本一本的拾起,扔入了火爐之中,火焰燃起,將那蠱惑她丈夫之奸臣留下的字跡,以及她丈夫最後的鮮血,一同化作了灰燼,那片片的灰,在爐中翻動,猶如死亡的蝴蝶,無聲的嘲笑著什麽。

她愈發的堵得慌。

金秋九月,金色滿園,秋風漸起,銀露始降,碩果累累,秋水盈盈。新皇登基,萬象俱新,祥瑞遍地,政通人和,站在那華美壯麗的宮中,往四方看去,隻覺那連綿萬裏的錦繡山河,一切都是那般的繁華與太平。那萬裏河山,猶如蒙上了金妝玉飾,一夜之間,萬千祥瑞齊湧而出,造就了一副即將到來的盛世景象。

直到那一晚,從北方傳來的八百裏加急,敲開了京城的大門,進入了內城,飛入了皇宮。

連夜從皇後身上爬起的天子,急急出殿,在看到八百裏加急文書的那一刻,在那滿天星辰的夜空下,仿佛響起了那天晚上,那撕開天地一般的震雷,整個人都已經蒙了。文武百官紛紛召集而來,人心惶惶,茫然相顧,有人安慰著天子,同時也在自我安慰著。

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地方呈上來了更多的祥瑞,北邊卻也傳來了更多的加急文書。戰報如同狂風一般,往四麵八方席卷。華夏子民,盡皆失措。深宮太後,捂胸無顏。後宮新後,麵無血色。

那金妝玉飾的山河錦繡,仿佛在這短短的幾天裏……被撕了個一幹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