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6章 有個數學術語叫“顯然”

蘇頌和王釗老實地走著石階,不一會就登頂了。

山頂的亭子坐了好幾個人,他們想單獨待著,便在離亭子好一段距離的地方找塊岩石坐下。他們坐下的方向正好對著棉江匯入大海的方向。

遠遠望去滿是霧氣,星星小黑點,大概是入海的船隻。

王釗一直緊緊地拉著蘇頌,靠在身旁,好像很害怕她會掉下去一般。蘇頌看他緊張的模樣心裏莫名怪開心的,安慰他說:“沒事。不會掉下去的。”

王釗扭頭看蘇頌,愣了愣,而後緩緩說:“我有段日子很害怕站在高處,總覺得會掉下去。”

“恐高?”

王釗搖頭,過一會他說:“我跟你說一個小男孩的故事吧!”

5歲的時候,小男孩就開始每天放學後去一個奧數的培訓機構上課。第二年,他就開始參加奧數比賽了。然後那樣關於競賽的生活就持續到了17歲。

在奧數這條路上,對於絕大多數孩子來說,一般都會半路失蹤的。但是王釗是那個少數的幸存者。

五年級時,他拿到華羅庚金杯賽的團體第一和個人第一。初三便獲得了高聯賽的一等獎。當時在所有高中生的參賽者中,他是唯一的初中生。而高一的時候,就進入imo(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的國家隊。

代表國家征戰imo,是需要經過層層殘酷選拔的。首先是全國高中數學聯賽,10萬個參賽者,最終隻有180名左右可以進入冬令營。然後又是層層淘汰,篩選30名入選國家集訓隊。最後,一個月的封閉訓練,選出了最終的6名。這便是中國數學奧林匹克國家隊。

那時的他,作為一個高一生去參賽不敢有多大的期待,可是結果很意外——他是中國隊拿滿分兩個人中的其一。

王釗一直留著那年參賽的一張照片——六位穿著紅色隊服的中國少年站在台上成一排。

那張照片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給他們照的,那個老者當時跟他們說過一句話,“天地大矣,前途遼矣。美哉我少年中國乎!”

雖然最開始那個為國爭光的年代早已經遠去了,現在學奧數的少年也隻是把奧數當成某種目的的跳板,或者僅僅隻是訓練思維的手段。但是對於可以代表國家去參賽的他們來說,拿金牌依舊是至高的榮耀。

王釗想拿,拿很多很多可以代表國家榮耀的金牌。

第二年,他繼續參賽。又經過一年訓練的他,當然實力更強了。周圍人也都認為毫無懸念地,他這次依舊可以滿分。

少年的目標很明確,這次的征戰目標——做那個連續兩年的滿分金牌得主。

數學術語中有一個詞叫“顯然”,表明某事件不需要被解釋就應當被理解。

比如,勾股定理是顯然的,微分中值定理是顯然的,以及,“意外總是存在”也是顯然的。

少年是那一年參賽選手中唯一墊底的人。所以很顯然,少年的生活開始裂開了第一絲罅隙。

“我那時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就想一直這樣走下去,也一直以為不會出現什麽特別意外的。畢竟我算是那種有天賦的人,從小到大就是這樣相對順遂地一路過來的。聽過的誇獎也很多,多到後來的我真假不分,甚至也在所難免地恃才傲物......”

王釗停下不說了,就是笑,可是那笑讓蘇頌覺得很難受,更是意識到自己其實根本就不了解他。

蘇頌無法做什麽的,她隻能用力回握他的手。

“兩年多過去了,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去以一個旁觀者看待那些年的自己,所以......”

蘇頌隻能用很堅定的眼神跟他說:“我知道。”

王釗這次笑得正常了,是讓蘇頌熟悉的笑。他繼續說:“你知道嗎?那時的我,最大理想就是菲爾茲獎。那可是被譽為‘數學界的諾貝爾獎’啊!現在想想真的好想打他幾拳哦!搞什麽!毛都長不齊,就敢說出這樣的妄言。”

蘇頌伸手捏住王釗一小簇頭發拉了拉,“可是那樣年紀下的敢說和無畏才是少年最酷和最真實的模樣啊!而且,大多數偉人都是從那樣說著大大妄言的毛小子開始的。而且我認為,謙遜除了需要歲月去沉澱,也是需要功成名就的事實去支撐。”

王釗笑得傻愣,“是嗎?”

“是呀!”

但誰都知道禍不單行,更何況罅隙的裂開,會引發崩裂。

在王釗還來不及悲憫自己敗北的時候,他被告知媽媽離世了。

媽媽是自殺的。

王釗說:“我當時覺得,自己就是被世界遺棄了。曾經誌在必得的理想毀了,連媽媽也被老天收回了。”

中間沉默了好久,他似乎在努力組織言語去描述那種感覺,最後他說:“那種感覺就像是前一秒還在死海裏暢意地漂浮著,下一秒就被赤.裸.裸地丟到北極,身邊一件裹身遮醜的衣片都沒有。”

這個絕對超綱的“別人家的孩子”,帶著少年的傲氣,決定放棄那條不尋常的路了,選擇回歸到正常的學生生活裏。但是就算如此,在平凡的學生生活裏也依舊不斷地失敗。

“那次以後,就對一切與比賽有關的,都帶有一種我無比克製的恐懼。做回一個正常的學生以後,試圖把每一次考試都當成對那一次失敗的不斷還手。可是同樣的,每一次都毫無例外地恐懼著和失敗著。

曾經堅不可摧的信心,就一直這樣被不斷地消磨著。我開始厭惡我自己。”

蘇頌知道,按照人格心理學的說法就是,當人格裏的“實際自我”和“理想自我”不匹配時,兩者間的差異就會繼續不斷地引發自我厭惡的情緒。

從高處跌落的王釗,他開始無法心平氣和地學習,更無法正常地考試,特別在重要考試的時候,更是如此。

他沒能克服那種恐懼,隻要坐到考場上,覺得自己肯定又會失敗的恐懼就會籠罩著他。

筆尖總是在提醒他,一定又會像當年那樣,一個意外的時刻就會把腦子裏的鏈條掐斷。

第一次高考,總分不及三百,而第二次剛好比三百多一分。

這樣的進步,“顯然”很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