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7章 有一個北極星

“不過那次的失敗,也讓我清醒地意識到一個我一直忽略的問題。imo也隻是局限在初等數學,它遠遠不及數學真正該有的風景。競賽,終究也隻能培育著局限的能力。所以如果站在另一種角度上,完全可以說,這次失敗是讓我跳出那個必定會局限我自己未來發展的支點。

隻是這種方式挺殘酷的。”

蘇頌明白王釗的意思。大學的時候,她去聽過好幾個吳懷珛的講座,同樣是imo國家隊隊員的他說過,競賽並不是一條可以一路走到黑的路。

真正想在數學這個領域探索下去的人,應該在某個時間節點上去意識到數學競賽的局限性,進而跳出這個囚牢去擴大自己的能力範圍。這是為以後成為真正研究人員至關重要的一步。

吳懷珛在連續得到兩屆的imo滿分金牌後便拒絕了再次征戰奧賽,也拒絕了破格提前進入大學馬不停蹄地學習。而是選擇走高考那條路進入大學,把這一年當成人生節點的小小偷懶。

吳懷珛是那種早慧的人,知道真正的人生場賽是一場馬拉鬆,所以在人生必定的節點上都懂得停下修整自我,以預備更好的狀態去奔向下一個目標。

王釗說:“這些年,自甘墮落的生活其實也隻是表麵的,夜深的時候,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拿起那些關於數學的東西,不停地出擊。

隻是在麵對外人的時候,我就會失落。所以就玩世不恭給所有人看,以此來麻痹自己,也企圖以此來反抗外人對我的可憐。

我很害怕,也厭惡著我失敗後人們看我的那種眼神。”

少年的聲音帶著昂揚的幹淨氣息,所以即便說著不堪的事,也依舊帶著輕描淡寫的坦然。

不同於那時輕狂的模樣,這樣冷靜的王釗沒有人曾看見過,清醒坦誠但也不脆弱。少年終於把真實的另一麵自己攤開了給某個人看。

“後來我知道,那種麵對考試時的恐懼可能隻是因為我無法正確去麵對那一次的失敗以及媽媽的離開,還有接下來沒有媽媽的生活。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一般來說,都是最後一根稻草才是毀滅性的。但是對於王釗這樣一路順遂成長的人來說,當然是第一次的摔倒,才是最難爬起來的。更何況他在失去金牌的同時也失去他的母親。

母親是一個孩子生命裏最重要的人,除此之外,對於王釗來說,媽媽同時也是他在奧數這條路上身後默默支持他的人,幾乎每分每秒都在的那種支持。

王釗開始上培訓課那會,他識得字但是會寫的字很少,筆記都是媽媽跟他一起上課,坐在他身旁幫他記的。而日常的學習,更是媽媽當鬧鍾般提醒他起床和休息。在每次考得不理想的時候,他更是需要媽媽的安慰和鼓勵。

這樣一個跟媽媽緊密相連著長大的孩子,就像沒有斷奶的孩子,你要讓他怎麽一下子去麵對再也沒有媽媽的生活。

“我知道,可能因為我一直被保護得太好了。所以別人有辦法接受的事在我這裏就是很難被接受。”他頓了頓又說,“不過,人被打擊多了,確實對失敗就容易接受了。”

蘇頌知道,這些簡單的話對於曾經那樣驕傲的少年來說,說出來是多麽的難。

王釗說這句的時候在笑,蘇頌覺得那並不是苦笑。其實對於現在的王釗來說,那件事已經折磨他兩年多了,所以早就被迫認清和接受了。

“爺爺說,人這一輩子,多多少少都要經曆像那樣的毀滅性挫敗。如果在那樣的挫敗裏,能夠幸存下來並且不迷失方向,那麽一定會在內心真正找著北的。

雖然不能在那條路上更深入去探索,但是那時候,自己該做到的事情已經做到了。也勉強算是一種成功吧!所以我想,我是可以真心說一句不後悔的。”

天依舊明朗,但是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月亮了。

月亮並不是隻存在黑夜的,也存在於黑夜過後的白天。

王釗指著月亮對蘇頌說:“對了,我記得那時候開始的我,就一直是白天睡覺,然後晚上的時候就看夜空發呆,像個傻子一樣地數星星。然後看著看著就對宇宙有了興趣,就開始去了解宇宙。因為數學與天體物理本來就有很大關聯的,所以在這樣一個了解宇宙的過程中,總可以用上我已經熟悉的一些數學知識。

這樣的事實讓我重新意識到,就算在奧數那條路上我灰溜溜退場了,但是我學到的東西不曾背叛過我。那些年沒有白費,那些年學的東西也永遠是我的。並且會一直有用的,對於我的未來。”

那時候的王釗,知道奧數這條路不會再去走了以後,重新找到了新的學習目標。

宇宙讓他重新找回那種征戰奧數的快感,宇宙更是神秘的,他了解越多,便越著迷。

他重新給自己定下的計劃就是,通過高考這條路去考上有全國最好物理係的學校。

隻是,考試的時候,依舊還是會被那種恐懼打斷。

從高處墮落後的少年明白,人生並不像數學題,有著明確的結果導向,也更不是可以計算推導出來的。

人生走向的選擇,有時候是天賦和誌趣的所在,有時候是內心的衝動,也更有時候隻是客觀環境的“被迫選擇”。

所以他要嚐試著去走一條路,帶著一種新的信念——主宰人生最終走向的,不應該是那些“被迫接受的困境”,而是他經曆挫折後真正覺醒的自我渴望。

以前的他,享受解題的快感,更是享受被獎杯轟炸的榮譽。可現在的他,開始清醒地去正視且重視那次挫敗後發現的可能性——天體物理,並且努力著不問成敗地去爭取。

那個曾經隻崇尚偉人的少年,甚至已經給自己打過預防針了。

他告訴自己,不管最後是怎樣的,就算努力過後隻能成為一個極其平庸的人,也可以有資格說一句:

這一生值得!且,不後悔!

蘇頌把手輕輕地附在王釗的後腦勺上,往下輕輕撫著他的後背,王釗側過臉,朝蘇頌笑。

少年不知不覺中僵硬的肩膀終於鬆弛下來了。

他不安,他害怕,他需要別人給他的肯定和鼓勵。

蘇頌又何嚐不是呢!

他們都是在客觀環境挫敗裏“被迫”做出選擇的人,他們都曾經強烈地否定過自我。好在最後他們都沒有放棄,並且重新慢慢找回。

天地之間,雲巔之上,他們靜默地相視而笑,山風也驟然溫柔了,時間像是靜止了一般。

那一刻,他們默契地明白了一句話:

天地大矣,前途遼矣,有你足矣。

不管今後會成為如何平庸的人,更不管生命終結的時候又會如何。

他們都會永遠記得,在彼此最低迷的日子裏,他們相遇,他們曾經陪著彼此在南山之巔,坦**地麵對自己的挫敗。

他們沒有真正迷失自己的方向,因為他們的內心,有一顆北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