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發生的這些事, 容歆一概不知。
眼下四月的天,宮裏頭搭了涼棚,原是一日比一日熱將起來的, 可前兒卻又突然下了暴雨。
這一冷一熱的,宮裏頭許多人都染上了風寒。
就連容歆這個素來身體素質不錯的人也有些不舒服, 早起特意叫陳太醫開了方子, 眼下正喝著呢。
這中藥真不是人喝的東西, 容歆喝了一口,齜牙咧嘴的,恨不得馬上吐了。
“娘娘,永和宮那邊似乎出了事。”
容歆藥沒來得及往外吐呢,綠霧突然掀開簾子走進來,容歆嚇得咯噔一聲,把藥湯盡數喝下去了。
“怎麽了?”
“好像是六阿哥。”
綠霧無奈歎了口氣, 她也隻是聽了一耳朵,並不十分清楚。
“六阿哥病了吧。”
“我去瞧瞧。”
容歆聽罷, 忙去拿自個兒的鞋子, 卻被綠霧按住。
“主子你眼下得了風寒, 不出去搗亂便是了, 怎麽還能跑去探病。”
她說的對, 早春的風寒就跟現代社會的流感差不多,的確不能瞎跑。
要是不小心把這個病傳給其他人就更得不償失了。
“你去瞧瞧六阿哥, 去庫房多拿幾隻人參鹿茸什麽的。”
眼下的儲秀宮早就已經不是容歆剛進宮時的模樣了, 自打假裝侍寢之後,康熙時不時便會打發內務府送賞賜過來。
為了營造出容歆十分受寵的表象, 這儲秀宮的小庫房都要裝不下了。
“是, 奴才這就去。”
綠霧匆匆忙忙的走了, 一個時辰後方才滿麵愁容的回來。
綠霧臉上還有淚痕,瞧著像是剛哭過的。
“怎麽了?”
“主子,六阿哥的確病了。昨兒夜裏突然高燒不止,奴才適才去瞧時……”
綠霧回想起平日裏頭乖巧伶俐的六阿哥呆滯的躺在**,口吐白沫的樣子,身子便下意識的發抖。
“六阿哥病的很厲害,已然說不出話來了。”
容歆既震驚又傷心的瞪大雙眸,“究竟是什麽病?”
“大夫說是心悸。”
這病發的極快,且來勢洶洶。
“我去瞧瞧。”
容歆說話間帶了幾分鼻音,腳步卻未停。
萬歲爺和德妃素來極為寵愛胤祚,宮中上下對這個聰明的小阿哥更是敬愛有加。
好好的一個孩子,怎麽就突然生了這樣嚴重的病呢。
“主子,皇貴妃娘娘特意吩咐叫您別過去。”
“為何?”
綠霧輕輕搖頭,“您年紀輕,怕你承受不得。”
容歆咬唇,她哪裏有這麽脆弱。“不打緊,我總得去瞧一眼盡盡心。”
永和宮內,康熙同德妃二人靜坐在門外。
按照康熙以往的作息,他這時候應當正在批閱折子才是。可今兒個剛下了朝,康熙便什麽都顧不上徑直往永和宮來了。
帝王已然坐了兩個多時辰,但是胤祚卻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平妃娘娘在外求見。”
梁九功彎腰上前,輕聲稟報。
適才康熙已經將其他的妃嬪都給打發走了,容歆有風寒在身,她自個兒沒過來原才是對的。
卻沒想到,儲秀宮的宮女回去還沒多久呢,容歆便來了。
想必是容歆心裏頭擔憂,放不下胤祚的緣故。
“叫她回去吧。”
康熙抬手,容歆哪怕是進來瞧了也是無濟於事。
“萬歲爺,還是叫平妃妹妹進來吧。”
德妃卻輕聲開口,不過一夜時間,她竟像是老了十歲。
“胤祚平日裏也常去儲秀宮,他很喜歡歆娘娘。”
德妃滴米未進,說話聲音已然虛弱不少。
望著愛妃如此憔悴,那原本溫婉如水的眸子此刻黯淡無光,康熙心下越發的不好受。
“叫她進來吧。”
帝王歎了口氣,輕聲吩咐下去。
不過幾分鍾,容歆便提著裙擺邁將進來。
她走的匆忙,險些被那高高的門檻絆倒。
“臣妾給萬歲爺請安,德妃姐姐。”
容歆甫一進門,率先瞧見的便是德妃這張枯木般的臉。
她心疼極了,子女受罪,最為擔心的莫過於母親。
“難為你染了風寒也來跑這一趟。”
德妃縱然再傷心,待人也是溫溫柔柔的。
她那善於烹飪的修長十指有幾分無力的抓著容歆的手腕,“你進去看看胤祚吧。”
這內殿的藥味很濃,比容歆適才喝的藥還要濃。
容歆微微頷首,轉身掀開簾子走進去。
瞧見裏頭胤祚小小的一個人孤孤單單躺在床榻中央的樣子,容歆的眼淚也忍不住流了下來。
小胤祚身上紮滿了銀針,年歲這樣小的一個孩子,眉頭因為疼痛緊緊蹙起。
就連小手也疼的抓住床單,十指泛白,顯然用盡了全身力氣忍耐。
“平妃娘娘,六阿哥正在施針,您還是先出去吧。”
李太醫著急的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他是整個太醫院資曆最深的大夫了。
除了他,也沒人敢用這樣危險的針灸之術。
打今早上卯時到眼下,整整四個時辰,老人家也是沒歇過一秒。
好在胤祚的情況已然控製下來了,沒有口吐白沫便已然算得上好兆頭。
“好,本宮這就出去。”
容歆甚至都不能走到胤祚身邊摸一摸他,她拿帕子擦去腮邊落下的淚,輕輕咬唇。
她對大清曆史了解的並不多,但也依稀記得,雍正有兩個同父同母的弟弟,其中一個是早夭的。
胤祚眼下病的如此嚴重,莫非那個早夭的弟弟……
容歆回眸,康熙頹然坐在椅子上。
帝王素來鬆柏一般的腰背,此刻竟有了幾分凹陷。
康熙給六阿哥起這樣的名字,想必對他也是抱以莫大期望。
容歆歎了口氣,輕輕合上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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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永和宮,迎麵瞧見胤礽帶著胤禛坐在回廊的角落裏頭。
容歆悄然走上前,果真聽到胤禛在哭。
“太子哥哥,六弟不會有事吧。”
胤禛哭的傷心極了,一對葡萄般的眸子已經哭腫了老高。
康熙平素教育皇子,是不準他們哭的。
身為大清的阿哥,他們個個都要做頂天立地的鐵血男兒,哭哭啼啼隻會叫康熙生氣。
故而胤禛再怎麽難過,也隻敢抱著二哥的胳膊,躲在角落裏頭偷偷哭。
“別胡說,六弟不會有事的。”
胤礽咬著後槽牙,擲地有聲。
“可是……”
“你相信二哥,也要相信皇阿瑪。不管怎樣,皇阿瑪和我都不會讓六弟出事的。”
胤礽也才十三歲,此刻卻真像個能夠為弟弟們遮風擋雨的哥哥了。
“咱們兄弟都能平平安安的長大。”
胤礽這話不知是在寬慰胤禛,還是在寬慰他自己。
自打他記事以來,還沒經曆過親人離開的痛苦。
胤礽瘦瘦高高的,偏生肩膀十分寬闊,四弟胤禛靠在二哥的肩膀上,像隻淋了雨的小貓兒。
隻有容歆能從他略有幾分顫抖的指尖中看出他也極為害怕,害怕再次失去至親。
“你和六弟日後還要一起輔佐本太子呢,咱們一同建設好大清朝。”
“還有大哥,三弟,五弟,七弟,八弟,九弟。我們都是至親血肉,我不會叫你們中任何一人有事。”
容歆聽到小太子說這樣的話,也不知為何鼻子突然有點酸。
康熙朝九子奪嫡之事,就連她這個學渣都略知一二。
胤礽口中所提到的這些人,日後都會跟他反目成仇,兵刃相見。
他是一個如此注重兄弟親情的孩子,真到了那個時候,該有多難過。
胎穿以來容歆的日子都過得順風順水,幾乎沒遇到過任何的煩心事。然曆史車輪卻像是不可阻攔般滾滾而來,她突然開始意識到。
自己所處在的時空並非是一個沒有煩惱的烏托邦,曆史上該發生的事情似乎正在一步一步的發生。
而這些都是容歆所不希望發生的,她頭回生出一股害怕來。如果單單靠她一人的力量,能否改變曆史進程呢?
“咱們走吧。”
容歆壓低聲音,輕輕拉著綠霧的手往回走。眼下還是別打擾他們兄弟二人說話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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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胤祚的病情還是沒有好轉。
太醫院眾人幾乎已經住在了承乾宮,就連康熙也已經數日不曾上朝。
在連續侍疾一個月後,德妃也病倒了。
在這紫禁城中,眾人都小心翼翼,好像被一股無形的憂愁籠罩著。
一大早,容歆起身後便同前幾日一樣徑直來永和宮探望。
皇貴妃和其他三個姐姐也都瘦了一圈,她們到永和宮後沒多久,太皇太後也到了。
眼下天氣已經有了幾分熱氣,太皇太後高齡原不應當這般操勞,可她卻實在放心不下重孫。
“太皇太後。”
“都起來吧,今兒個怎麽樣。”
太皇太後問的是太醫。
諸位太醫麵麵相覷,皆露出為難神色。
他們不敢說,六阿哥如今已經到了彌留之際。若是在民間,恐怕要開始叫家裏頭人置辦後事了。
太皇太後素來寵愛胤祚,哪裏受得了這個刺激呢。
“回太皇太後的話,六阿哥的病已經有所好轉,請您千萬放心。”
“每日都說有好轉,若是哀家的胤祚真出了什麽事,哀家叫你們一個兩個拿自個兒的腦袋換!”
太皇太後說著,眼淚已然不由自主落了下來。
“太皇太後,您老人家可千萬別動氣。”皇貴妃趕忙走上前,輕輕的拿團扇給老人家扇風降火。
“德妃那孩子今兒如何?”
“好說歹說總算是用了些湯水,隻不過身子仍舊十分虛弱,整日的哭。”
德妃是個軟性子,眼下經曆這樣的事怎麽能不哭呢。
太皇太後聽罷,深吸一口氣,像是想要指責德妃不爭氣,可又回憶起當年福臨走時的場景,老人家千般指責都堵在了嗓子眼,化作了一聲綿長的歎息。
“叫她千萬記得保重自個兒的身子,哪怕胤祚真的……她還有其他孩子要管。”
“是。”
聽到太皇太後這麽說,皇貴妃也不由鼻子酸了酸。
“不好了,六阿哥……”
內室突然傳來一陣**,隨即也不知是哪個小宮女哭著跑出來請太醫進去。
“扶哀家進去。”
太皇太後心裏頭掛念重孫,顫顫巍巍起身要去瞧。
“太皇太後,太醫都進去了,裏頭本就擠不下。咱們這烏泱泱的一大幫人走進去,孩子哪怕沒事都要嚇出毛病不是嗎?”
榮妃趕忙上前,好說歹說將太皇太後給勸住了。
太醫們自打進去後便沒了動靜,外頭人如坐針氈,兩個多時辰過去,到了用晚點的時候。
可誰能有吃飯的心思,就連素來愛吃的容歆也感覺不到餓,一心記掛著裏頭的事。
大概又過了一炷香的功夫,突然從側殿傳來一聲悲痛的哭聲。
“好像是德妃,她怎麽突然哭起來了。”
德妃這時候喝了安神的藥,應當已經睡著了才是。
哭聲還不曾落下,從內殿突然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太醫們和原本守在裏頭伺候的太監宮女,全都靜默的,齊刷刷跪倒在太皇太後和康熙麵前。
寂靜無聲,不必通傳,康熙和太皇太後心裏頭便已然有數了。
悲痛是自然的,然德妃可以失聲痛哭,康熙這個做阿瑪的不行。
帝王那山一般的氣勢似乎在這一瞬間轟然倒塌,他開口,疲憊到沙啞的嗓音中分明能聽出隱忍的顫意。
胤祚是他除胤礽外最為看重,也是最為喜愛的皇子。
他生來聰慧伶俐,三歲便可識文斷字,生病之前還剛找康熙討要馬駒未遂。
胤祚喜歡騎馬,但因為年歲小再加上身子孱弱,康熙從未同意過讓他單獨騎馬。在哥哥們都有自個兒的小馬駒後,胤祚自然羨慕。
找康熙要了三四次,康熙都沒同意。
“準備喪事吧,以親王之禮……”康熙極力忍耐心中那潮水般的苦意,帝王的手緊握到發白。“入葬。”
太皇太後聽罷,老人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太皇太後!”
五月的紫禁城,原是瓜果花香,最為愜意之際。
然在暑熱席卷重重宮牆之前,傷痛和悲慟提前侵占了這裏。
六阿哥的棺木先前並沒有備下,眼下他離世的如此突然,內務府急的焦頭爛額。
還是柯爾坤憑借自個兒在北京城裏頭的人脈,匆忙找到了一塊上好的棺木,給他做了個小小的棺材。
胤祚躺在裏頭,麵色蒼白,眉頭緊緊蹙起。
德妃見了,又哭暈了過去。其他的人,心裏頭也並不好受。
康熙二十四年六月,陰雨綿綿。
胤祚棺木下葬皇陵,文武百官沿途送葬,舉國哀切。
康熙並未親身送葬,胤礽身為太子爺騎馬行在最前頭。
小太子迎著陰雨,一路帶著他六弟的棺槨離開了紫禁城。在離開之前,康熙親手將一匹自個人親手雕刻的木馬放到了兒子的手邊。
葬禮之後,康熙甚至來不及喘一口氣,又要每日親身至慈寧宮侍疾。
太皇太後暮年之際,痛失重孫,老人家身上的病一夜之間排山倒海般襲來。
不出倆月,便已經病得走不動路。
“萬歲爺,您已經整整三日不曾合眼了,哪怕是為著大清朝,您也得好好休息啊。”
皇貴妃守在康熙身側,她整個人也眼瞧著瘦了兩圈。
“皇祖母可睡醒了?”
康熙擱下手中朱筆,複又喝了碗濃茶提精神。
他避而不談休息一事,叫皇貴妃深深的歎出一口氣來。
“太皇太後半個時辰前醒來喝了半碗藥,眼下又睡了。李太醫的意思是,都是陳年頑疾,不是一朝一夕能治好的。”
皇貴妃這麽說,也是存著叫康熙先好好休息的念頭。
“你也有兩日沒回承乾宮了吧。”
皇貴妃輕輕頷首,萬歲爺尚且如此操勞,她又怎麽能隻顧自己。
“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才是要緊。”
康熙看著皇貴妃眼底的黑眼圈,極為輕柔的伸手摸了摸皇貴妃的臉。
“可……”
“聽話,這宮裏頭不能再有人病倒了。”
康熙的聲音聽起來很是疲憊,登基二十四載,他似乎從來沒有輕鬆過。
“是。”皇貴妃聽到康熙這麽說,眼角不由自主流下一滴淚。她低眸,輕輕拿帕子擦去眼淚,“臣妾不該叫萬歲爺擔心,臣妾先行退下了。”
她素來都是這般的懂事,康熙望著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不自覺咳嗽了兩聲。
皇貴妃之後,正好輪到容歆。
宮裏頭氣氛差成這樣,容歆的心情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她也同樣沒睡好,白天剛安慰完胤礽,沒來得及吃晚點便急匆匆趕來了慈寧宮。
綠霧擔心她晚上守夜餓著,特意給她塞了幾塊小點心,拿油紙包著,聞起來應該是綠豆糕。
進了慈寧宮,瞧見旁邊暖閣的燈還亮著,容歆便知康熙還沒睡下。
“萬歲爺在裏頭吧。”
梁九功站在門口,就連他都急的白了頭發。
“可不是嗎,整整三天沒合眼了,也沒吃東西。哪怕是鐵打的人也沒這麽熬著的。”
“我進去給萬歲爺請安。”
容歆無奈的歎了口氣,想著康熙也實在不容易。
統共一個人,撐著整個國家,還要兼顧後宮。他批完折子還要親自去給太皇太後喂藥,守著太皇太後睡起來,第二天一大早便得回乾清宮上朝了。
皇帝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她親手推開房門,腳步放的很輕。
“臣妾給萬歲爺請安。”
小丫頭輕聲請安,康熙抬頭掃了她一眼。
就連容歆都瘦了些,可見這些日子以來,宮中諸人過得有多傷心。
“你來了。”
“嗯。”
容歆走到康熙身邊,瞧見康熙那茶碗,不由歎了口氣。
這哪裏是茶水,裏頭大半都是茶葉,唯一露出的一點子茶湯都渾濁的不像水了。
可見康熙有多拚命,拿這樣難喝的濃茶提神。
旁人歎氣都是很輕的,生怕被康熙給聽見。
偏生容歆不一樣,小丫頭極為大聲的歎了口氣,像是生怕康熙聽不見似的。
“怎麽?”
康熙無奈的扯了扯嘴角,不知這小丫頭又要說什麽。
“萬歲爺再這麽喝下去,恐怕都要成精了。”
容歆很是擔憂,輕聲感慨道。
康熙批折子的手略微頓了頓,帝王抬眸,靜靜看著容歆。
“同樣都是勸說,隻有你說的話格外大逆不道。”
“臣妾不敢。”
容歆被康熙的氣勢震懾到,趕緊老老實實的搖頭退到一旁。
康熙沒再理會容歆,他案上的折子今晚一定要批完。
容歆在旁邊靜靜等了些時辰後,太皇太後又醒了,老人家到了喝藥的時候。
康熙叫容歆先過去喂藥,小丫頭跑的比兔子都快。
走到內殿,太皇太後的精神頭已然很不好了,麵色蠟黃,就連臉上的皺紋都更深了些。
“小容歆,今兒個輪到你了?”
雖說老人家病的嚴重,可對容歆說話還是十分的和藹慈祥。
然不知為何,太皇太後表現的越風輕雲淡,容歆這鼻尖就越酸。
“我來伺候您老人家喝藥呀,這藥聞起來可太苦了。”
容歆乖巧端起藥碗湊到太皇太後身側,輕輕舀起一勺子遞到太皇太後跟前。
“啊。”
跟哄小孩喝藥似的。
太皇太後極為配合張開嘴,那湯藥剛一入口,老人家的臉色便立馬變了。
這藥實在是太苦了些,苦的連太皇太後這樣的女人都沒法子平心靜氣的咽下去。
“再來一口,啊。”
容歆在太皇太後麵前盡量保持著笑臉,她眉眼彎彎,天然的可愛討喜。
對著這樣一張臉,太皇太後喝藥的心情也能好一些。
“喝完了,太皇太後好厲害!”眼瞧著湯藥見了底,容歆笑吟吟揚唇,接連拍了幾個巴掌誇讚。
“你倒真像在哄孩子似的。”
太皇太後被容歆這誇張的反應逗樂,罕見的笑了起來。
隻不過這笑的太狠了,身上也會跟著疼。老人家臉色微變,複又低頭咳嗽了兩聲。
“都怪臣妾,不該逗您笑的。”
容歆連忙站起身幫太皇太後輕輕拍打後背,緊張的很。
“不打緊。”太皇太後笑著擺手,老人家輕輕拉過容歆的手腕,滿麵的慈祥。“日後你要好好伺候皇上,好好照顧皇上。能夠瞧見你出落的這般標誌,同皇上相處的不錯,哀家也能安心下去見你姐姐了。”
仁孝皇後臨走前,曾拉著太皇太後的手懇求。
請太皇太後千萬要提攜著赫舍裏氏,不叫赫舍裏家的人受苦。
還有便是,請太皇太後再為康熙尋一位賢德有才的皇後。
自打容歆進宮,太皇太後便打著叫容歆做皇後的主意。
這些年來觀察這孩子的品行,賢德二字她自然是配得上的。除了平日裏頭吃的略多些,容歆幾乎沒有旁的缺點了。
“姐姐肯定不希望您這麽快便下去找她的,呸呸呸,快別說這樣的話。”
容歆聽到太皇太後這麽說,這眼淚跟決堤似的往外泄。
“傻孩子。”太皇太後笑著抬手摸了摸容歆的臉蛋,“跟你姐姐還真是完全不同的性子,不過哀家都很喜歡。”
康熙進門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帝王的腳步頓了頓,又聽到容歆道。
“臣妾雖然沒見過姐姐,卻也曉得自個兒跟姐姐是萬不能比的。臣妾心裏頭隻想著,若是太皇太後見了臣妾能高興,那臣妾這遭進宮也值了。”
容歆這話並非是奉承,小丫頭含著眼淚,一臉的真摯。
她前世沒有的東西,這輩子都補上了。
不管是父母親情,還是祖母的關懷,她都體會到了。
不過叫容歆難過的是,為什麽這麽快就要分別。同父母相處不過十年便今生很難再見,同太皇太後相處不過六年,眼瞧著時日似乎也所剩無幾了。
原來擁有過又失去,比從未有過還要叫人傷心。
“你這丫頭,哭什麽?”
太皇太後溫柔的擦去容歆的眼淚,餘光掃到康熙站在門外,老人家笑了笑。
“玄燁,你既然來了怎麽遲遲不進來。”
康熙揚起笑容,大踏步走到太皇太後麵前。“皇祖母。”
“快幫小容歆擦擦眼淚。”
太皇太後隨手將帕子遞給康熙,她實在是沒力氣了。
康熙頷首,接過帕子輕柔的在容歆臉上蹭了蹭。
容歆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帕子輕柔,康熙指尖的薄繭卻穿過錦帕磨在了她的臉上。
像是有小蟲子在臉上爬,容歆不大喜歡這樣。
“你都侍寢這麽多次了,怎麽還害羞?”
康熙輕聲道,也不知是調侃還是諷刺。
太皇太後看在眼裏,麵上笑容更盛。老人家心滿意足望著自個兒盡心盡力撮合起來的一對,心裏頭甜甜的。
“臣妾沒害羞。”
容歆搖頭,隻是覺得臉上有點癢。
不過被康熙這麽一說,她的眼淚倒是止住了,一分神也就忘了適才的傷心。
容歆抬眸,拿過康熙手中的帕子,道了聲謝。
太皇太後瞧見容歆分明害羞卻嘴硬,跟吃了口蜂蜜似的,心口裏頭越發甜津津了。
“哀家瞧你們兩個真是相配,一點也不像隔了十幾歲的樣子。”
太皇太後輕聲感歎,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容歆小手不自覺揪住衣袖,太皇太後您也不能因為自個兒生病就胡說八道呀。
康熙雖說看上去還算年輕,但怎麽著也能看出年齡差距的吧。他一個中年男人,怎麽可能跟自己這個十幾歲的小丫頭相配呢。
“皇祖母說的極是。”
最讓容歆目瞪口呆的是,康熙居然一口應下了。
雖然康熙是為了叫太皇太後高興,但也不能如此恬不知恥吧。
“看見你們兩個相處的這麽好,哀家就放心了。”
“叫容歆給皇祖母讀戲本子聽吧。”
太皇太後夜裏頭入睡的慢,往常都是康熙來讀,可今兒個康熙實在是太累了。
啊?容歆接過康熙遞過來的本子,她可從未讀過。
“臣妾……”
容歆翻開一頁,都是文言文,實在有些晦澀。更何況她這種沒文化的人,讀起來一定會磕磕絆絆。
“這戲文太皇太後恐怕早就聽膩了,不過隻是老生常談的一些故事罷了。”
容歆大著膽子將戲本合上。
“不如讓臣妾來講些民俗小說吧。”
“說來聽聽。”
太皇太後一口答應,她老人家也早就聽膩了戲文。
“從前有一個姑娘叫做……簡。”
這中國古典小說容歆自然是不可能在這兩位古人麵前班門弄斧的,好在她前世無聊時聽了不少國外的廣播劇名著。
因為無聊,什麽簡愛,飄,呼嘯山莊之類的小說她都聽了不下十遍,腦子裏記得可清楚了。
如今正好給太皇太後說簡愛的故事吧,這故事比較短,也並不複雜,講起來也極為輕鬆。
容歆講的津津有味,哪裏想到才講到十分之一,太皇太後便睡著了。
老人家精氣神不好,能夠這麽快睡著實在難得。
宮女們忙走上前幫太皇太後蓋好被子,將床簾輕輕放下。
“萬歲爺,您也該休息了。”
康熙靠在軟榻上,一雙眸望著容歆。
“你的故事說的很不錯,繼續說下去。”
容歆蹙眉,“萬歲爺有聽故事的功夫,倒不如補個覺。”
真是的,這麽大個人了,怎麽還能廢寢忘食的追更小說呢!自己的身子最要緊嘛。
“朕睡不著。”
康熙極為坦誠,他的話叫容歆感到意外。
六阿哥的死估計對康熙是個不小的打擊,他這段時間如此廢寢忘食,莫非是為了逼迫自己不去想六阿哥的事嗎。
“後麵的故事是什麽,簡姑娘嫁給羅老爺了嗎?”
康熙不等容歆回話,便自顧自岔開了話題。
“可臣妾還沒講到她們兩個互生情愫那裏呢。”
容歆癟癟嘴,現在還隻是說到了羅切斯特對簡愛產生欣賞之情的階段。
“自古以來,男女主角總是要相愛的。”
康熙將手放下,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繼續說下去。”
“是。”
容歆搬了張小板凳坐到康熙身邊,為了避免吵醒裏間的太皇太後,容歆的聲音壓得很低。
他們兩個自然相愛了,隻不過簡愛在婚禮上得知了前妻之事,憤然離開。
聽到這裏的康熙不由輕嗤一聲,“你這故事未免太不現實了些。”
在大清,嫁做人婦的女人怎麽可能一怒之下離開。更何況男子先前有旁的女人更是極為正常的事。
這位簡姑娘為何生氣,實在讓康熙無法理解。
“萬歲爺,就不能好好聽故事嗎?”
容歆蹙眉,她最討厭康熙這種隨意打斷別人說話的人了。
“好,你接著說。”
康熙輕輕點頭,漫不經心的很。
“簡姑娘離開羅家後,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深深愛上了羅老爺。”
簡愛無法按捺自己心中的思念,於是偷偷回到故地,沒有想到再次相遇時,羅切斯特卻失去了一隻眼睛。原來她離開後,瘋女人縱火燒了閣樓,羅切斯特冒死救人,受傷致殘。
簡愛大受震動,最終選擇同羅切斯特相愛,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康熙聽完這個故事,麵上的嘲諷之意越發明顯。
“你日後還是少看些這種故事的好。”
“為何?”
“這個羅老爺顯然腦子不好使,年紀還這麽大,最後還成了殘疾人。簡姑娘年輕勇敢,既然已經離開了,何必還要回頭找一個老男人……”
康熙越說越覺得不對勁。
“萬歲爺說的對,找老男人的確不行。”
容歆順從著點頭,一本正經重複康熙的話。
康熙轉過頭,正巧同容歆四目相對。
容歆雙眸中明顯帶著狡黠的笑意,原來這丫頭在這埋坑呢。
“朕的年紀還不算大。”
康熙欲蓋彌彰,這話說出來,顯得他有點蠢了。
“這不是在說故事嗎?萬歲爺怎麽突然扯到自己身上。”
容歆不懂裝懂,歪著腦袋問康熙。
康熙蹙眉,眸間顯然已然有了怒意。他登基二十四年,居然被一個小姑娘給戲弄了?
“赫舍裏容歆,你可知編排皇帝是多大的罪過。朕可以………”
康熙話還沒說完呢,容歆突然往他嘴巴裏塞了一塊糕點。
很甜,清清涼涼的,一口咬下去充斥著綠豆的香味,是綠豆糕。
不是禦膳房的味道,應當是宮外的。看來這小丫頭又叫胤礽給她帶吃食進宮了。
“好吃嗎?”
康熙將綠豆糕咽下去,適才沒發出來的怒氣此刻也發不動了。
“再來一塊吧。”
容歆又遞給康熙一塊,她的小手在燈下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昏黃光帶。
“萬歲爺不會還想讓臣妾喂您吃吧,又不是小孩子了。”
容歆笑吟吟說道,將綠豆糕舉得更高了些。
康熙沉默片刻,終究還是伸出手將綠豆糕接到了手中。
容歆是故意惹康熙生氣的,這個中年男人最近的壓力實在太大了。
一個多月來,他都一直壓抑著,就像是一座沉在海底的冰山,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失控的。
所以容歆還是得逗一逗他,叫他發泄發泄。
“適才臣妾不是故意惹萬歲爺生氣的,就看在臣妾給您吃這兩塊綠豆糕的份上,別懲罰臣妾了吧。”
容歆一邊說一邊吃,小丫頭看上去沒有絲毫懼意。
“侍疾還隨身帶著糕點,你也真是與眾不同。”
康熙手上的那塊已經吃完了,帝王又恢複了先前的漠然,冷聲說了句。
“放在旁人身上的確有些難以置信,不過若是臣妾的話,這麽做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容歆把小板凳拉的更近了些,又不知從哪裏掏出切成小塊的烤雞來。
“叫花雞,臣妾自個兒在儲秀宮烤的。還有這個,雞翅包飯。”
這些菜是剛才容歆走過來伺候太皇太後喝藥之前,特意叫梁九功弄來的。
不過騙康熙是她自己做的罷了。
“要吃嗎?”
“你做的?”
康熙挑眉,上下打量容歆,顯然是在瞧不起她嘛。
“不吃算了,正巧臣妾沒吃飽,想要多吃點呢。”
容歆瞧見康熙這打量的眼神,心裏頭便湧出不爽來。隻不過康熙卻沒允許她將雞翅包飯收回去,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康熙隻用了三成力氣,容歆眯眼,叫了聲痛。
“別裝。”
帝王勾唇,拿另外一隻手搶過了用油紙包起來的雞翅。
這雞翅是用小火烤的,上頭撒了一層薄薄的孜然和辣椒麵,裏頭放的是糯米青豆和牛肉絲。
菜譜也是容歆給的,故而康熙頭回瞧見這樣的吃食。
“將糯米抱在雞翅中,難為你想得出來。”
“萬歲爺您吃一口試試。”
容歆很是期待,眼巴巴望著。
康熙一口咬下去,雞翅烤的很熟,裏頭的糯米浸滿了雞肉裏頭的油汁,青豆和牛肉絲又很好的中和掉油膩。
這樣吃雖說不大高貴,但是滿滿的一口實在很飽肚。
康熙三天沒好好用膳了,一口吃下去,渾身上下似乎都活泛了起來。
“臣妾愛吃的東西怎麽會差呢。”
容歆笑吟吟抱著胳膊,一臉自豪。
“還不錯。”
這三個字大概是康熙最高的讚美了。
“那萬歲爺再吃幾口吧。”
“朕不想吃了。”
康熙搖頭,他胃口雖然被激活了,但還是沒什麽心情。
“太好了,那臣妾吃!”沒想到容歆同其他妃嬪的反應完全不一樣,旁人這時候定然要再勸一句的,可容歆卻已經興高采烈的伸出了自個兒的小手,生怕康熙不給他。
“這是朕咬過的。”
“丟了浪費。”
容歆表示自個兒不嫌棄。
康熙瞧了一眼手上的雞翅,又瞧了一眼容歆。
“萬歲爺,粒粒皆辛苦。這個雞翅包飯您隻吃了一口,剩下的若是丟了實在太過可惜,臣妾不嫌棄您的。”
哪怕你年紀大了,我也不嫌棄,快炫我嘴裏。
容歆就差直接上嘴咬了。
“朕還是自己吃完吧。”
容歆不嫌棄他,康熙還嫌棄容歆這不矜持的樣子呢。
康熙沒幾口就將手中的雞翅包飯給吃完了,這玩意吃的時候不覺得鹹,可吃完之後嘴巴裏頭卻幹幹的。
容歆早就料到康熙會想要喝茶,趕緊將一早準備好的安神茶遞到康熙手邊。
“萬歲爺請用茶。”
“安神茶?”
“萬歲爺,您也該睡覺了。”
康熙的鼻子果真比狗都要靈,本來想渾水摸魚的容歆被抓包了也一點都不慌張,保持著微笑,一本正經頷首。
“這安神茶可以讓您睡得更好些。”
“朕沒說自個兒想睡覺。”
康熙將茶碗擱到一旁,重重的一聲。
“萬歲爺,臣妾說句不當說的話。適才那故事裏頭的羅老爺之所以能夠叫簡姑娘念念不忘,是因著他生的俊朗。”
容歆歎了口氣,隨即抬眸靜靜觀察了康熙好一陣子。
“可是萬歲爺您,當然了臣妾不是說您長得不好看。”
容歆欲言又止,那小眼神居然瞧的康熙莫名有幾分緊張起來。
“隻是再怎麽好看也禁不住這麽熬呀,您想想出宮時那些人都以為萬歲爺是臣妾的大哥呢。”
康熙幾乎快要咬住自個兒的後槽牙了。
“如今還是大哥,萬歲爺若是再熬下去,指不定哪天就成阿瑪……”
容歆阿瑪兩個字咬的很輕,因為她感覺自個兒下一秒就要挨打了,所以迅速撲通跪下。
“臣妾也是為著萬歲爺的身子著想,並非故意以下犯上,請萬歲爺千萬恕罪。”
這小丫頭真真兒像條滑手的泥鰍,哪怕惹了你生氣,你也沒法子真的拿她怎麽樣。
康熙冷冷咬牙,惡狠狠躺倒在**,轉過了身。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