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聽完, 後背起了一陣陣冷汗。
他僵硬點頭，叫太監把這位大夫先送出去。
眼淚從眼角滑落，胤禛隱忍的用手狠狠擦去, 臉上起了紅痕。
他好不容易才徹底放下德妃，一心一意做額娘的孩子, 然世事無常。
額娘比天上明月還要皎潔的女子, 為何會有如此惡疾。
老天, 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八公主不知為何走過來了，小姑娘慌亂的望著胤禛。
“四哥，額娘的病真的沒救了嗎？”
原來八公主適才躲在角落裏聽到了太醫說的話。
胤禛連忙把妹妹抱進懷裏，就像是當年胤礽勸他一樣，輕聲勸說道。
“不會的，額娘會長命百歲，你別害怕, 有四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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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雪今年下的格外早些，承乾宮的炭火也比從前多了三倍, 可縱使這樣, 皇貴妃還是冷。
她眼下比十月時更瘦了, 臉也不再腫脹, 而是深深的凹陷進去。
皇貴妃也是愛美的人, 卻已經很多天沒照過鏡子。
容歆拿著藥喂她，喝了兩口, 皇貴妃就不願再喝。
“小容歆, 你去把我那邊抽屜裏頭的詩冊拿出來好不好？”
皇貴妃半躺在床榻上頭，聲音已經極為虛弱了。
可即便如此, 她臉上仍舊掛著溫柔的笑意, 好像生怕麻煩了別人似的。
容歆低眸擦去眼淚, 起身將詩冊拿出來。
詩冊很厚，足足有五寸高。
裏頭的每一頁都是皇貴妃親手寫的，從進宮到現在，竟寫了這樣多。
然皇貴妃的詩，從沒有示於人前過。
在大清，女子閨閣中的詩詞哪裏能夠傳出去呢。
“我這一生過得並不遺憾。”
皇貴妃的手輕輕翻閱著麵前的這些紙張，唇邊掛著溫和的笑意。
她抬眸，哪怕病入膏肓了，眼中卻仍舊有光彩。
“許多人都為我打抱不平，這樣的出身，進宮資曆又擺在這裏，最終隻做了皇貴妃。”
她說著說著，不由輕笑了一聲。
“可我從來都不在乎這些虛名，後宮日子寂寥，規矩森嚴，實則並非我真正喜歡的。是因為有你們在身邊，我才不覺得遺憾。”
容歆聽到這些話，鼻子一瞬間就酸了。
她背過身去，輕輕拿衣袖擦去眼淚。
現代後宮劇中，總是要將後宮女子刻畫的針鋒相對陰險狡詐，就好像她們這些妃嬪於宮牆之中就隻剩下爾虞我詐的齷齪心思。
然女子生來便高潔良善，圍囿於宮牆之中，也大多惺惺相惜。
有許多像皇貴妃這樣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一生都隻會委屈自己，從不加害他人。
容歆越想越覺得世間對皇貴妃太過不公了，生前惡疾纏身受罪，生後還要被杜撰汙名。她小聲啜泣著，皇貴妃反倒給她遞上一方帕子。
“瞧瞧，都是做皇後的人了，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似的愛哭呢。”
皇貴妃輕聲笑道，摸了摸容歆的腦袋。
“我不哭了。”容歆啞著嗓子點頭，她咬唇強行忍住了眼淚。
“先前我總擔心你做不好這個皇後，可這些天瞧著你上上下下照顧我，打點承乾宮，我便知道你定能做好的。”
皇貴妃又接著說道，她每說一句話，都要緩很久才能繼續。
“以後沒了我在身邊，可千萬記著保重身子，縱然再貪吃也要懂得節製些。”
這話像是遺言，容歆雙眸通紅，下唇已經被咬出一條血印。
“我還有事求你。我走之後，你將這些詩冊燒掉，我自己不忍心，可她們不得流傳下去。
還有胤禛，那孩子心思敏感，經受挫折又多。近段日子好容易看開了些，可惜我又病了。”
皇貴妃唯一覺得對不起的人隻有胤禛。
“我希望你日後能撫養四阿哥和八公主。至於十四阿哥，他年紀還小，我倒也並不擔心。”
在榮惠宜三人中隨便找一個人撫養都是可以的。至於八公主嘛，皇貴妃承認自己有私心。
公主本就不如皇子身份尊貴，叫容歆撫養八公主，日後她就是嫡公主，日子自然要比庶出的公主更好過些。
“好，姐姐放心，我會像照顧親生子般照顧他們三個。”
外頭北風吹得很響，似乎要將這天地間所有的東西撕碎。
可皇貴妃的眼神始終極為溫暖，她望著容歆，
“小容歆，你別因為我太難過了，好不好？”
皇貴妃將容歆視作自己的親妹妹，她的手慢慢的握緊了，就像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來握緊容歆的手一樣。
“你要高高興興的做皇後。”
容歆低下了頭，眼淚砸在被子上。
燈光極為昏暗，外頭似乎電閃雷鳴起來。冬雷滾滾，皇貴妃的手漸漸鬆開。
“我想喝一口安神茶，再好好睡一覺。”
皇貴妃輕聲道。
“好，我去給姐姐倒茶。”
容歆緩慢點頭，她轉身去倒茶。
溫熱的茶水擱在青玉杯中，容歆送到皇貴妃嘴邊，可皇貴妃卻已經閉上了雙眼。
“姐姐。”
容歆輕聲喊她。
皇貴妃麵上還掛著溫和的笑意，她身子也還是溫熱的。
“姐姐。”
容歆知道皇貴妃不會再有回應了，但她還是執拗的又喊了一聲。
青玉杯滾落在地，咣當一聲，茶水灑出來，將那長絨毛的地毯打濕。
容歆跪倒在床前，她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皇貴妃如平常一般躺在**，她躺的極為規矩有體麵，就連手也放回了被子裏。
“姐姐。”
容歆不忍心去碰她，隻是帶著哭腔一遍又一遍的喊著皇貴妃。
昏黃的燈光下，這位原本如牡丹般雍容華貴的女子，瘦的隻剩下了一副骨頭。
她被病痛折磨了近三個月，離開時臉上都還掛著溫和的笑意。
佟佳氏，出身名門，知書達理秀外慧中。她是完美的大清女人，這一生都不曾有過任何越矩的行為。
就連臨死之前，都如此的得體。
容歆痛苦的閉上眼，五髒六腑似乎都被揉搓得沒了痛覺。
二十年來，容歆從未有過如此傷心的時候。
她哭的近乎失聲，最終暈倒在已故的皇貴妃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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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八年十二月，皇貴妃佟佳氏薨。
皇後赫舍裏氏因過於悲痛暈厥了整整三日，在扶靈出宮時更是難以自持，連站都站不穩。
康熙以皇後規製為佟佳氏送葬，更親自寫悼亡詩用以緬懷。
這是康熙唯一一次替已故妃嬪寫悼亡詩，正是因為容歆將皇貴妃的詩冊放到他眼前，直到那一刻康熙方才意識到自己從前扼殺和輕蔑皇貴妃才情的行為有多殘酷□□。
佟佳氏才情出眾，縱然類比易安居士也無不可。
帝王抱憾，唯一能做的便是泣淚寫下這篇悼亡詩，並冊諡曰孝懿皇後以茲補償。
康熙二十九年春，孝懿皇後靈柩入葬景陵。
四阿哥請求守陵一年，康熙準許。
全宮上下無一不悲痛萬分，就連宮女太監也都沒了笑臉。
容歆更是臥病在床大半年，整個人消瘦了許多。
她沒有按照孝懿皇後的遺願將詩冊燒掉，而是叫太子親自整理成冊，放在了自己的箱籠中。
孝懿皇後的才情不該被淹沒在曆史長河中，她知道眼下想要讓康熙改變想法很難，所以她打算慢慢來。
這些詩冊她一定要流傳下去。
至於八公主和小十四，容歆也全部接到了景仁宮。
榮妃勸她，四個孩子養著實在太難，她希望替容歆分擔，不過還是被容歆拒絕了。
“倒不是不放心你，隻不過我看著他們就像是看見孝懿皇後似的，心裏頭能舒服些。”
容歆輕聲說道，這個活潑的小丫頭眼中帶了淡淡的憂愁。
“你也不要太傷心了。”
榮妃瞧著容歆凹陷下去的臉頰，無奈的歎了口氣。
“聽聞你最近連東西都不怎麽愛吃了，這樣可不行。”
“天氣熱，總覺得沒胃口。”
容歆素來覺得自己沒心沒肺，哪怕是天塌了都不影響自己吃東西。
然這一回她卻是結結實實體會到了什麽叫做悲痛欲絕。
容歆素來把自己當做大清的局外人，她隻是過來體驗而已，可到了眼下，她才意識到。
她早就成為了大清的赫舍裏容歆，並非是胎穿而來的現代人。她的親人，朋友，孩子，都是她生命中最為在意和重要的。
容歆要替她們負起責任，要學著長大了。
不能再是一個看客。
“聽聞太子爺最近為著你不愛吃飯的事，在外頭找了不少名廚呢。”
榮妃又道。
“是嗎？”容歆聽到胤礽，這臉上才多了點笑意。
“嗯，還聽說他找廚子的時候，那位蒙古的單丹公主也一直跟著他呢。”
榮妃拿團扇慢慢悠悠的晃著。
“單丹喜歡保成，這小丫頭倒也極為勇敢。”
“咱們這位太子爺是什麽脾氣，若是他不樂意別人跟著，誰能跟得上。”
榮妃朝容歆挑了挑眉，也就在說起晚輩之間的這些八卦時，她們的心情才能放鬆些。
“也是，先前水雲是連麵都見不著的。”
容歆輕輕點頭。
“雖說保成有意，可蒙古公主想做太子妃……”榮妃搖了搖頭，“隻怕不大可能。”
“那孩子要是很喜歡的話，倒也不是不行。”
容歆卻搖頭，她雖說成長了，骨子裏的性格卻也沒怎麽變。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