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像是要燒起來,朝宛飛快鑽進被褥裏,不敢聽女人接下來的話。

她果然聽到了。

手機落在被子外,熄燈的狹小民宿裏透出一片白光,映出窸窸窣窣不安分的被褥。

季檀月沒有著急,垂眼,唇角微揚。

良久,她才敲了敲桌子,用細微聲音吸引來朝宛注意力,柔聲說:

“怎麽躲起來了?這一陣信號才好一點,我想看看你。”

朝宛在被窩裏悶了幾分鍾,整個人都像是被扔進蒸籠裏熏過一遭,燥得不敢和女人對視。

“季老師,對不起……”她低頭認錯,聲音細若蚊蠅。

季檀月不置可否,支著下頷盯了她好一會兒,險些讓朝宛以為是真的生氣了。

“你喜歡狗狗嗎?”忽然,女人開口。

朝宛支吾著,偷偷瞥一眼視頻通話界麵,“喜歡的。”

剛才像被鬼迷了心竅一樣,話不知不覺就脫出了口,可是她並沒有說謊。

“那正好。”

通話界麵中,朦朧光線忽然混進來一團雪白絨毛。一隻品相貌美的薩摩耶進了畫麵,靠在季檀月身邊,吐著舌頭向朝宛微笑。

朝宛睜大眼,與突然入鏡的純白色狗狗四目相對。

“借宿的人家養著的,可憐巴巴地待在我房間不肯走。”季檀月撫摸薩摩毛茸茸的腦袋,看見朝宛一副愣愣神情,笑,“喜歡它嗎?”

朝宛點頭,看著對麵女人與白毛狗狗溫馨相處的畫麵,不自知地露出微笑,小聲說:“很可愛。”

“汪。”薩摩嗲嗲地叫了一聲,湊過來,像在好奇地打量著手機裏的人影。

竟然把季檀月的撫摸都忘到腦後了。

“好乖呀……”朝宛心都化了,在界麵外,臉紅著用手去碰畫麵裏的毛茸茸腦袋。

忽然,通話界麵一暗。

光再度透進來時,角度已經又回到了剛才,季檀月垂眼旋開麵霜蓋子,開口:“好了,已經很晚,早些睡。”

朝宛不明所以。

但很快聽見對麵當地人語氣略顯抱歉的聲音,那團白絨毛球也甩著尾巴和主人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她有些失落,“好的。”

為什麽不讓她看狗狗了。

季檀月沒有說掛斷,朝宛隻好就這麽不自在地盯著畫麵看,看女人用指尖撚起乳霜,安靜做睡前護膚。

看著看著,在沉默中,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子裏太熱的緣故,忽然和季檀月對視,她覺得臉有點發熱。

讓她看這麽日常的事,總有種曖昧的親密感。

像是……什麽都準備好之後,季檀月就會如同在別墅裏那樣,將她攬進懷裏,一同入睡。

朝宛咬了咬唇,拍臉讓自己清醒一些。

還是在拍戲的檔期裏,為什麽會想到這些?

對麵,季檀月整理好一切,視線移至視頻界麵。

看見女孩一副困惑神情,臉微微泛紅,她禁不住笑了一下,柔聲開口:“在想什麽?怪我剛才沒有提醒你,剛才就可以掛斷去睡覺了。”

朝宛乖乖點頭。

困勁湧上來,而且季檀月都這麽說了,她微闔雙眼,輕聲答:“晚安,季老師。”

那邊安靜了一會,旋即畫麵模糊。

像是有人將手機貼在了唇邊,傳來的聲音清晰動聽:“晚安。”

帶著耳機,耳廓頓時滾燙起來,朝宛在黑暗中按下掛斷鍵。

聲音卻似乎依舊在耳邊縈繞。

從傍晚到深夜,擔心的事總算告一段落,這一夜朝宛睡得很安穩。

卻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裏,季檀月和白色絨毛狗狗擠在一起,發絲間長出了軟軟的耳朵,湊過來親吻她。

那雙鳳眸中竟濕漉漉的,藏著很多委屈情緒。

好像在說:“是喜歡我,還是喜歡它?”

朝宛被吻得透不過氣來,好不容易掙脫開,又被撲了個滿懷。

她隻好笨拙地去回吻女人,小聲說:“喜歡你呀,季老師……”

她看見女人身後的尾巴很快開始搖晃,心也不知不覺地柔軟起來。

大著膽子去揉季檀月頭頂的耳朵,卻一不留神,被女人按倒。

季檀月像黏人的狗狗一樣用臉蹭她,眼睛像是會說話一樣,盛著很深的眷戀,又迫不及待地來吻她。

直到將她弄得一團糟。

朝宛實在招架不住。

最後,她意識混沌地闔上眼,周身都是難以啟齒的觸感。

可還沒有休息半小時,卻忽然聽見身邊一陣嗡嗡響聲。

朝宛迷糊著去摸,把定下的鬧鍾關掉,坐起身。

才發現睡衣下出了一層薄薄的汗,而且……

窗外隱隱現出朝陽的暖絨輪廓,小歲揉揉惺忪睡眼,捧著兩份早餐走進來,“朝朝,開飯啦。”

視線移到**,她發現被子裏鼓鼓囊囊的,像是有人在裏麵打滾。

聽見聲音,頓時平靜下來。

朝宛從被子裏冒出頭,頭發現出幾分雜亂,臉愈發紅了。

“早安。”她小聲說。

隨便墊了下肚子,咽下杯中最後一口咖啡,朝宛聽小歲講今早的趣事:

“原來當地人一點都不凶!昨天我付款時不是以為那位大娘想逼迫我快點結賬嗎,原來是因為我聽不懂當地的話嗚嗚,她是想幫我先墊上錢……”

朝宛笑了一下,“是嗎?真好呀。”

不過她從昨晚就知道了,因為從和季檀月的視頻通話裏看見了可愛的薩摩,還有那戶溫柔的寄宿人家。

想著,剛才起床時眼前的場景正一幕幕複現。

朝宛咬了咬唇,臉頰溫熱。

可是……昨晚怎麽會做那種夢呢。

-

簡單搭置的木棚裏,化妝師呼吸著幹燥空氣,給季檀月和阮柔補妝。

這場戲其實直到昨晚也沒能拍出程樓想要的感覺,於是占用了第二天的些許行程,繼續補拍鏡頭。

劇組人員長時間分居兩處也不是個辦法,於是有統籌提議把在民宿的人都接過來,據說又雇了一隊駱駝向導。

季檀月低頭,任由粉撲在臉上輕拂,沉默關注著手機消息。

屏幕上是一條消息。

[季老師,我們出發了。]

“大部隊可能還得兩個小時才到。”阮柔看女人格外注意消息,心中了然,笑著打破沉默。

“季老師,馬上最後一鏡,早些收工,然後咱們劇組一起吃頓匯合飯。”

就差沒直說,“也和你現在想的那個人一起”了。

季檀月頷首,唇邊蔓延弧度,沒有作聲。

場務打板。

影片最後一幕開始拍攝。

大曆三十二年,李西川平定朝內逼宮叛亂,回歸大漠。

重遊故地,年輕女將軍身上多出許多為誓死護衛大芸留下的駭人傷痕。

波譎雲詭的政治旋渦,恐怕無人能全然抽身而退,就連一力扭轉大芸衰敗前調的李西川也不能。

身披布衣鐵甲的女將軍蹲身,在蕭條無邊的澄黃中,用粗糲手指撚起一縷細沙。

映入眼簾的景象早就物是人非了,可她依舊禁不住唇喃喃輕碰。

沒人知道李西川這句無聲言語的真正含義,因為這是她尚在狼群時習得的語言。

“我將永佑你的安寧”。

在兩小無猜的那個夜裏,她與皇女邂逅,共同沐浴在月色下,身後是淨白沙漠與圓月。

小皇女偏頭,認真聽神情粗野莽撞的李西川不甚清晰地吐出這句話。

雖然聽不懂,她還是那樣認真聽著,末了,眼睛完成笑意盈盈的月牙形狀。

她說:“好呀,我們要做一世的好友。”

那時的小李西川根本不懂得中原話的含義,直愣愣盯著皇女看,一時竟忘了答話。

她聽從本性廝殺、從未理會過人性的粗獷內心,頭一次裂開了柔軟的口子,淌出類似悸動的情緒。

李西川闔上了雙眼,手無力地重落在沙麵上,之前撚起的一縷細沙也融入荒漠。

她學會了中原話,也守好了她說的“家”。

可皇女卻死了,由含雲所殺。女孩再也不會笑著偏頭看她,說出那一句“一世好友”。

李西川甚至不知皇女名姓,隻知道大芸給她的身後封號——靜昭。

“西川。”倏然,縹緲柔軟的嗓音響起。

李西川怔住了,跌跌撞撞站起身,飽經風沙的雙眸投向話音來源處。

這是她夢中皇女的聲音。

靜昭依舊穿著初見時那身荼白長絨袍,雙眼澄淨清透,從未沾染塵世淤汙。

她微微偏頭,笑意頓時盈滿了雙頰,“你來尋我了?”

李西川忙亂點頭,抹了把臉,與女孩相望,嗓音喑啞,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這究竟是夢,還是一切皆有轉圜的終局?

“怎麽不過來呀。”靜昭如她記憶中那樣,臉上浮現淺淡梨渦。

她微微側身,聲音也變得悠遠:“你知曉麽,它們在等你。”

女孩單薄身形後,逐漸,有諸多低矮的輪廓顯現。

是狼,將李西川養大的狼群。

李西川仿佛腳下生根,牢牢站定。

她的視野裏蔓延很多熟悉影子,但再也難以移開視線的,隻是那個思慕良久的人。

靜昭抿唇笑,伴著荒漠第一抹迫近月色,走上前來,與她並肩。

“你看。”她輕聲說。

“我遵守我們之間的承諾了。”

一聲羌笛月初斜,西風繞指故人歸。

良久的安寧與沉寂,恍若終局。

可忽然,耳邊一聲嗤笑。

倏然,女將軍平和神情變得緊繃,狼一般的眸子浸透寒意。

她看見,靜昭半張臉隱入晦暗。

在女孩與含雲近八分相似的臉上,純粹笑意早已消散殆盡,取而代之扭曲又興致盎然的神情。

就連細枝末節處的習慣動作,都陡然改變。

這是場美夢,也同樣是場噩夢。含雲與靜昭不甚相似,卻又過於相似。

迎接她的,究竟是記憶中無瑕的靜昭,還是與她纏鬥數年的含雲?

還是說,現在的一切美好場景,全都是噩夢轉場時虛妄的幻境。

錚——

一聲清脆錚鳴。

李西川拔劍,麵露狠厲之色,直直朝著含雲刺去。

同時,熒幕落入無盡黑暗。

“卡。”

機位後,程樓頷首,“過了,很好。”

阮柔收回道具,朝麵前女人微笑點頭,“季老師辛苦。”

除了劇組人員,沒有人知道季檀月會在影片裏分飾兩角。含雲,以及隻在片尾出現的成年靜昭。

截然不同的性格,角色之間的過渡與陡然轉變卻絲毫不顯突兀,甚至帶動周身氣質轉變,讓阮柔險些以為剛才麵前出現兩個人。

季檀月早已恢複公式化笑容,客套寒暄幾句後,沒有多說的心思,匆匆離場。

稍顯簡陋的外景片場此時有些喧鬧。

閑著的人手忙上忙下,幫剛剛抵達的大部隊從駝隊中卸下行李。

其中就包括從駱駝背上被扶著下來的朝宛。

“朝朝,你還好嗎?”小歲用手在朝宛眼前晃了晃,擔憂她有些蒼白的臉色。

牽駱駝的麥色皮膚小哥仔細觀察,笑著說了幾句當地話,小歲沒聽懂,經由旁邊的人翻譯才明白,“暈駱駝了?”

急得不知所措,小歲正打算把人扶著帶到陰涼處歇歇,身邊忽然被一道清瘦身影籠罩。

季檀月微微蹙眉,將臉色蒼白的朝宛帶進懷裏,察覺到她身子發軟發熱。

“季老師,朝宛暈駱駝了。”小歲小心翼翼答。

朝宛雙眼微睜,睫毛被淚水暈得軟趴趴垂著,頭腦發沉。

旁邊又陸續走過幾個搬行李的工作人員,沒注意朝宛悄無聲息的狀況,倒是偷偷看了季檀月好幾眼,熱切討論著:

“剛才那一鏡的反轉留白,太驚豔了……”

“季老師和阮老師演得真好,相愛相殺嗚嗚嗚,我宣布我嗑到了。”

思緒清醒了些,卻忽然聽見這幾句話。

朝宛抿唇,心中莫名有些空落。

“我看將軍和長公主才是劇組唯一指定官方CP,爬牆了爬牆了。”

季檀月沒有在意旁人的言語,隻是捏了捏朝宛的臉,“睫毛在顫,暈駱駝這麽難受,還想裝睡嗎?”

朝宛更委屈了。

她偏頭躲開女人的觸碰,聲音還有點低弱,沙沙的:“……不難受了。”

睫毛依舊濕漉漉的,垂落下來,遮住眼底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