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聞言, 問道:“你記得以前的事?”

沈霽雲搖頭:“不記得了。”

關於天涯海角樓,他的記憶中也是一片空白,什麽也記不得了。若非海龜提起, 直至現在, 他也不知道自己曾經來過這裏。

江離:“那你怎麽知道……?”

沈霽雲:“李長舒師與我出同門, 於百年前莫名失蹤。我雖不記得天涯海角樓, 但還是記得,當時我們是一同前來南海的。”

江離的睫羽一扇,若有所思。

在他們的記憶中, 關於天涯海角樓的這一塊都缺失了。

如果沒人提醒, 就會一直遺忘在角落裏。

但同樣的是,隻要小小的一個導火索, 就能在細枝末節處找到違和的地方。

江離:“那麽, 李長舒說不定知道些什麽。”

兩人對視了一眼,當機立斷,出門去找李長舒。

推開院門。

一陣風迎麵吹來。

江離的腳步止住, 望向了前方。

來時, 外麵是一條抄手遊廊,點綴得花團錦簇。

可現在一轉身的功夫,四周就被一層白茫茫的霧氣覆蓋了上來,什麽也看不真切。

江離將懷中的半支蓮蓬擲入其中。

白霧湧動, 瞬息間蓮蓬淹沒, 連個聲響都沒有發出。

沈霽雲伸手搭上了江離的肩膀, 右手袖口鼓動, 一股勁風吹過。

風聲淩冽, 可白霧紋絲不動。

江離蹙起了眉頭,也試著出手驅散。

可不管使出怎樣的手段, 都如同泥牛入海,驚不起一點波瀾。

他沉吟片刻,幹脆走入其中,想要一探究竟。

可還沒付諸於行動,肩膀上的手掌就緊了緊,止住了他的腳步。

回過頭,沈霽雲眉眼依舊冷峻:“我去罷。”

江離似乎沒明白這話的意思,歪了歪頭:“嗯?”

沈霽雲緩和了語氣:“我去尋李長舒便是了,你在此地等我。”

許是江離柔弱可欺的模樣太過於深入人心,就算如今偽裝盡破,也還是下意識地將他放入被保護者的位置。

眼看著人影就要擦肩而過,江離眼疾手快,拽住了一襲衣角:“等等——”他跟了上去,“我們一同去。”

沈霽雲腳步一頓。

江離揚起了一個笑臉:“如今情況不明,還不知白霧裏會遇到什麽,不如我們一起,還好有個照應。”

沈霽雲:“……好。”

江離伸出了手。

沈霽雲垂眸看去。

少年的手掌本就白皙,現在在白霧照耀下,瑩瑩生輝,猶如白玉。尤其手指纖細,指甲透明滾圓,莫名讓人想要捉入手中,好好觀賞把玩。

他的眼瞳一沉。

偏生這時,江離還要軟語道:“你牽著我吧,免得走散了。”

沈霽雲的喉結上下一滾,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伸手將江離的手納入了掌中,直徑向前走去。

雙手交握。

一邊是柔軟白皙,一邊則是寬大厚重。

看起來竟也無比地般配。

兩人肩並著肩,一同走入白霧中。

白霧翻湧,驚起陣陣波瀾。

待步入其中,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麽也看不真切。

走出去一段距離,前方一道白光閃過,豁然開朗。

兜兜轉轉,一抬頭,竟然又回到了院落門口。

院落大門敞開,葉子靜靜飄落,像是在嘲笑他們在這裏白費功夫。

江離:“……”

沈霽雲開口:“是陣法。”

江離:“我想也是。”

天涯海角樓被神龜馱於背上,看起來攏共這麽點大小,可進來以後方覺廣袤。

裏麵必定布置了各種陣法,使得以假亂真,混淆認知。

如果不破開陣法,他們就隻能待在這裏了。

江離率先道:“我不善陣法。”

沈霽雲望了過去:“我亦是。”

兩人皆沉默了下來。

陣法錯綜複雜,不善其道者,或許終其一生都難以找到解除之法。

不過這並非真的無解。

除了循規蹈矩,按照固定方法來破解之外,還有一種方法,那就是……暴力破陣。

江離的手指一動,躍躍欲試。

同是劍修,沈霽雲自然也想到了這個方法,隻是他眉心一擰,並不讚同:“動靜太大。”

建造天涯海角樓之人,必定是一位用陣的行家。

既然如此,必定不會隻有一種陣法這麽簡單,若要布陣,必定環環相扣、首尾相連。

隻是破開眼前的陣法簡單,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必定會引發極大的動靜,毀了整個天涯海角樓算小,還極有可能被卷入無盡陣法之中。

江離的心也靜了下來,思索片刻,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要是真的毀了天涯海角樓,那麽就再也登不上第十樓了。

也無人知曉,他究竟在這裏失去了什麽東西。

既然破不開陣法,那就離開不了這處院落,江離幹脆不再去試探,而是回到了庭院中,等著看看這天涯海角樓背後究竟賣的是什麽藥。

穿過假山池塘。

江離忽然停住了腳步,沒好氣地說:“你怎麽還在這裏?”

本來他想著白霧詭異,裏麵不知藏著什麽,說不定有用得到沈霽雲的地方,這才溫聲軟語。

先下無需冒險,用不到了,他自然就毫不客氣。

這明晃晃的逐客令擺在麵前,可沈霽雲卻裝作什麽都沒聽見,隻將之前江離的話如數奉還。

“如今情況不明。”他的聲線平緩冷淡,聽不出一點私心,“你我互相照應。”

江離:“……”

自己口中說的話,又落回到了自己的頭上。

問題是,還沒有辦法反駁。

他悶聲道:“隨便你。”

說完,就埋頭走向了裏間。

庭院雅致,房間裏也一如之前所見的奢華。

一推門進去,就見一扇描金琺琅屏風擺在正中,從旁饒過後,就見一尊博山爐擺放至桌上。

香煙嫋嫋,使得景色朦朧似幻。

江離眼前迷離了一陣,眨了眨眼睛,方才緩過神來。

沈霽雲的聲音從旁傳來,忽遠忽近,聽不真切:“怎麽了?”

江離感覺太陽穴一陣刺痛,正欲開口,這異樣又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隻是錯覺。

“沒什麽……”他道,“這香聞著不舒服。”

沈霽雲的右手微抬。

一股冷風席卷而過,吹得每一扇窗戶都敞開,博山爐上也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呲”得一聲,香爐裏的香灰熄滅,縈繞在房間裏的香味也逐漸被風吹散。

沈霽雲問:“好些了嗎?”

江離點了點頭,正欲說些什麽,忽然腰間傳來了一股力道,整個人騰空而起。

“唔——”他下意識地抓住了身邊的東西,手指一用力,結果抓到的是一處硬邦邦的手臂。

“你做什麽?”江離不悅地拽了一下,沈霽雲紋絲不動,直徑穿過了大廳,來到了裏側,最終停在了貴妃榻前,這才把人放了下來。

江離不明所以。

沈霽雲垂下了手,用著不容反駁的語氣說:“你先休息。”

江離:“我不累……”話還沒說完,先打了個哈欠,眼角沁出一點淚珠,掛在了眼睫上。

沈霽雲:“嗯?”

江離:“……”

江離說不出話來了。

說起來也是,一路奔波到南海,又經曆了秘境這麽一遭,先前不覺得,現在這麽一說,自然感覺到了疲倦。

他強撐著說:“我不放心。”

沈霽雲“嗯”了一聲:“我守著你。”他神情篤定,“不必擔憂。”

江離這下還真的覺得卷了,順勢就靠在了軟枕上。剛開始他隻是想閉目休息一會兒,可時間久了,竟也沉沉睡了過去。

在半夢半醒之間,他看見一道筆挺的身影站在一側,如竹如鬆。

明明什麽都沒做,就讓人莫名地感覺到了安心。

於是江離放心地睡了過去。

他做了一個夢。

夢境朦朧。

江離行走在一片廣闊無垠的海洋中。

鹹腥的海風吹過。

海鷗振翅而過,從海麵下叼起一隻小魚,拍拍翅膀,轉身又飛向了更高處。

江離低頭,海浪從腳尖卷過,打濕了衣角。

海水澄澈,在日光下波光粼粼,散落了一地的珍珠。

他伸出手,想要從中撈起其中一枚,可滾圓的珍珠從指尖劃過,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想要什麽?”

空靈,縹緲。

江離想要去尋找聲音所在的地方,可目之所及,隻有茫茫大海。

他想要什麽?

“我什麽都可以給你。”

他想要……

“隻要你說。”

想要……

“說吧。”

江離的嘴唇翕動,即將說出內心中最隱蔽的欲-望。

……

於此同時。

沈霽雲端坐在桌前,就算沒有外人在,他的脊背依舊挺直,沒有一點鬆懈。

他的麵前斟了一杯茶,平放在桌上,水麵卻憑空泛起一道漣漪。

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別裝了。”

沈霽雲的眉心一跳,並未抬頭。他的容色冷峻,像是壓根就沒聽見這話似的。

“嘻嘻……”

“別裝了。”

“你壓抑的很痛苦吧?”

沈霽雲垂眸,水麵上倒映出了他的模樣。

耳邊的聲音依舊在喋喋不休,充滿了異樣的魔力:“你分明想要掌控這一切。”

“在你看見江離與其他人親密交談的時候,你恨不得殺了他們。”

“別擔心,這是正常的,每個人都有欲-望。占有欲、貪欲,甚至於……愛-欲。”

“堵不如疏。”

“天涯海角樓不在世間,在這裏,無論你做什麽,都沒有人會發現。”

“你不必如此痛苦,假裝成一個——正常人。”

沈霽雲的手搭在桌上,止不住地顫動了起來。

他是一個劍修。

劍修最重要的就是手穩,就算是死,也是要握著劍死。

可偏偏現在他手抖了。

水麵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再度低頭看去。

裏麵的人影雙目赤紅,似乎點燃了某種欲念。

而在角落。

原本熄滅的博山爐,悄然無息地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