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

身後的大門往兩側打開, 吹來一陣香風。

江離收起了思緒,抬腳走了進去。

天涯海角樓中一片奢靡景象。

顆顆滾圓的深海珍珠穿成簾幕,垂在半空中。燭火跳躍, 用的是可以燃燒千年的人魚燭, 粒粒燭淚落下, 散發著淡幽的清香。

江離一腳踏入其中。

地上鋪成的毯子柔軟細膩, 猶如在雲端行走,看樣子,應當是南海鮫人織成的鮫綃, 千金難得一寸。

如此奢侈, 就連他見了,就不免驚歎一聲。

江離的眼瞳微微一轉, 落在了一側的牆壁上。

牆壁上鑲嵌著一枚枚五彩繽紛的日月貝, 充作點綴,燭光搖曳間,流光溢彩, 煞是好看。

外麵的人為了一枚日月貝勾心鬥角, 打生打死,沒想到到了樓中,竟然就這麽隨意地擺放著。

如此一比較,真讓人不知道說什麽好。

江離的目光掠過, 前側的珍珠簾幕晃動, 從後輕快地走出了一道妙曼的身影。

“兩位貴客。”

少女赤著腳, 肩膀上披著薄如蟬翼的仙衣, 足腕與手腕上都掛著金燦燦的寶石首飾, 充滿了異域風情。

她微微欠身,身上的首飾叮當作響, “請隨奴家來。”

江離不動聲色地看了沈霽雲一眼,跟了上去。

穿過珍珠簾幕,一直往裏間去。

擺放在正殿中央的博山爐靜靜燃燒,冒出了縷縷香霧。

霧氣彌漫,縈繞在四周,如夢似幻。

江離本就是用香的行家,鼻翼輕輕一嗅,竟然一時分不出這到底是什麽香。

少女適時開口:“此乃天涯海角樓的秘香,以深海鯨骨為主香,輔以各種香料製成。”

江離半闔著眼皮,仔細品味半晌,讚道:“果然不同凡響。”

少女捂住唇角輕笑了起來:“這是我們樓主調配的香,若是貴客喜歡,盡可取去。”

江離眼睫一閃,狀若不經意間提起:“樓主?”

少女點頭:“是呀。”

江離望了一眼,似要尋找樓主的身影。

少女毫不設防,直言道:“樓主不在這一層。”

江離輕笑了一聲:“我知道,你們樓主在第十樓,是嗎?”

少女沒想到江離連這個都知道,愣了一下:“……是。”她柔柔道,“不過,等到貴客到齊之時,樓主自然會現身。”

江離輕聲問:“何時會到齊?”

少女:“自然是樓主覺得該到的人都到了的時候。”

江離的舌尖一卷。

這話說的有意思。

看來這天涯海角樓中迷霧重重,到處都是秘密,唯有樓主一人掌握先機。

不過想來也是。

在別人的地盤上,自然要退讓三分。

江離抿唇一笑:“還未知姑娘姓名?”

少女跨過了朱紅拱門,輕身一旋:“奴家名為玉娘。”

江離將這兩個字在唇齒間滾了一遭:“玉娘……好名字。”

玉娘低垂著頭,含羞帶怯:“多謝貴客誇讚。”

江離含著笑意與玉娘攀談。

以他的性子,若是真的有心與他人交好,那麽便沒有人能拒絕。

故而,從遊廊到主廳的這一段路還未走完,玉娘就已經是毫無防備,問什麽答什麽了。

在玉娘的口中,她是天涯海角樓樓主的貼身婢女,平日裏樓主閉關,便由她來管轄樓中的一應事務。

聊著聊著,前方飄來一陣絲竹之聲。

江離還以為他與沈霽雲是第一批登上第十樓的客人,未曾想,穿過一條遊廊,隱約可見幾道身影。

江離腳步一頓:“這也是客人嗎?”

玉娘:“是呀,這是上一次登上天涯海角樓的客人。”

江離:“上一次……那不是百年前了嗎?”

玉娘點頭:“他們在天涯海角樓流連忘返,不願離去,樓主就幹脆讓他們住了下來。”

一百年前。

這個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

対於凡人來說,足以使得紅顏成白骨,生死一輪回。

就算是修士,經曆百年時間,雖容顏不變,但心境也要蒼老幾分。

江離遙遙望去。

一片花團錦簇中,幾人或坐或臥,好不逍遙自在。

他們麵色紅潤,神情愜意,眉眼間毫無思慮。

觀其周身靈氣流動,有的甚至還沒結成金丹。

未結金丹者,壽命不過三百年,如此碌碌無為,百年過去,怎麽會毫無衰老的痕跡?

玉娘像是看出了江離的疑惑,主動開口道:“樓主喜歡熱鬧,再加上天涯海角樓海中珍寶無數,隻要是樓中來客,都可取之用之,無需為修為壽命所擾。”

江離眼中笑意莫名:“那可真的是……人間仙境啊。”

玉娘笑納了這個稱讚。

江離回過頭看了一眼。

沈霽雲一直跟在身後不遠處,不聲不響,但隻要一回頭,就能望見那一襲白衣。

此時他的眉心微擰,不知在想些什麽。

江離心頭一動,錯開了一步,來到了沈霽雲的身旁,湊過去低聲問:“你發現了什麽嗎?”

沈霽雲垂眸,恰好落在了江離的發間。

那裏一點白玉耳垂輕顫,順著脖頸的弧度向下,如同一尾遊動的小魚,甩甩尾巴,勾得人上前去。

單薄的肩膀靠上前來,唇齒間吐氣如蘭,分明曖昧。

可偏生他無知無覺,還一副無辜的模樣。

沈霽雲的喉結緩緩地滾動了一下。

許是沉默的時間太久,江離有所察覺,眼皮一抬,撞入了一道黑沉沉的視線中。

江離:“……”

江離咬牙:“說正事。”

沈霽雲的嗓音平靜:“這裏不対勁。”

江離嘀咕了一聲:“我也知道這裏不対勁,還用你說?”

他白了一眼,沒好氣。

短暫的耳語結束。

玉娘在前方催促:“貴客,快些~”

江離飛快地收回了目光:“就來了。”

袖口一甩,就大步走上前去。

隻餘下沈霽雲一個人站在原地,望著身影片刻,也跟了上去。

他們來到了那一群人間。

一個身著紅衣、頭帶翡翠玉冠的青年伸手打了個招呼:“玉娘。”

玉娘脆生生地應了下來。

紅衣青年道:“這麽忙,怎麽連個人影都瞧不見?”

玉娘笑嘻嘻地說:“樓主又邀了客人前來觀景賞月,這可不得忙嗎?”

看兩人的神情親昵熟稔,想來是時常這麽打趣。

江離的心頭閃過了一道思緒,卻也什麽都抓不住。

紅衣青年的目光投了過去:“哦,想必這二位就是樓主的新客人了?”

江離聞言,上前一步,溫聲道:“道友。”

不得不說,江離的皮相生得好,乍一照麵,足以唬得人說不出話來。

紅衣青年怔怔地看著,嘴唇微張,直接呆愣住了。

到是另外一個著青衣的青年猛然站起身來:“沈師兄?”

江離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看了一眼青衣青年,又回過頭,尋找他口中的“沈師兄”。

沈霽雲対上了那人的目光,微微頷首。

青衣人恍惚了一陣:“沈師兄……多年未見,你可還好?”

相比於青年人的激動,沈霽雲完全沒有久別重逢見故人的情緒波動,依舊冷淡:“尚可。”

江離用目光示意:你認識?

沈霽雲傳音:“若是沒記錯,他應當是太忘宗弟子,在我這輩,排行第一百三十七,名為李長舒。”

江離欲言又止:“……你們宗門還真的是人丁興旺啊。”

沈霽雲:“尚可。”

沈霽雲的嗓音冷淡疏離,傳音入耳的時候拉長了一條長線,就如同是在耳邊低語,讓人脖頸發癢。

江離想要伸手摸一下,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來。他忍住了異樣,想要再聽聽李長舒在說什麽。

可李長舒的口中顛三倒四,說來說去就是那麽幾句。

不是“竟然一下子過去百年了”,就是“我在天涯海角樓過得可是神仙日子”,偶爾還會提起太忘宗的故人如何了,末了來一句,“如果沈師兄能留下來就好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滿是真情實意,滿臉都是為了沈霽雲著想,是真的認為天涯海角樓是個好去處,看不出一點異樣。

玉娘也不阻止他們敘舊,笑盈盈地站在一側。

等到差不多了,方才開口:“好啦,以後有的是說話的時候呢,先讓我帶著兩位客人去辦正經事,要是遲了,樓主可要責怪的。”

李長舒忙道:“是、是了,樓主要生氣的,玉娘你忙、你忙。”

他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意,又坐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喝酒擲骰,好不快活。

可仔細打量,可以發現他的雙目無神,神情也略有恍惚。

江離看了一眼,還未再仔細察看,玉娘就擋在了中間。

玉娘一手放在身側,蹲了蹲:“兩位貴客,請隨我來罷。”她又笑,“若是要敘舊,轉過頭來可以敘。畢竟二位要在樓中住上一段時日呢。”

江離見狀,也假裝什麽都沒發現,跟著玉娘走了。

他提起:“住上一段時日?”

玉娘:“是啊。貴客來天涯海角樓,自然是為了機緣,要找到機緣,可不得花費上一段時間?”她反問,“您說我說的有道理嗎?”

江離點頭:“確實有理。”

玉娘輕笑了一聲:“貴客知道就好。”

……

天涯海角樓看起來不過九層樓大小,可裏麵卻別有洞天。

穿過抄手遊廊,又來到了另一方別院。

玉娘不知從何處取出了一方玉簡,持在手中:“不知二位貴客姓名?我好登記一番。”

江離與沈霽雲対視了一眼,都各自報出了姓名。

玉簡上白光一閃,將兩個名字記了下來。

玉娘收起了玉簡:“請二位暫時在這裏住下,等人到期了,再一同前去尋機緣。”

江離目光落在了玉娘的手上,見玉簡閃爍,不知多少個名字在上麵流轉。

這應當是記載了上千年來,每次進入天涯海角樓之人的姓名。

他手指一動,想要將玉簡拿到手上看看,不知上麵能不能找到百年前的記錄。

不過看玉娘的模樣,這玉簡應當是十分重要機密,不會輕易給別人觀看。

現在剛到天涯海角樓,摸不準情況,江離也不好輕舉妄動,隻能先收起了心思。

他問:“要等多久?”

玉娘:“少則三五天,多則半餘月。貴客不用擔心無趣,天涯海角樓應有盡有。”

江離:“什麽都有?”

玉娘篤定:“什麽都有。”她眼波流轉,投來曖昧的目光,“若是貴客有需要,盡管來找玉娘。”

江離沉吟片刻,慢慢開口:“我想要鏡花水月樓的消息,你們這裏有嗎?”

玉娘神情一僵。

江離:“不是說什麽都有?”

玉娘:“……”

她幾乎維持不住臉上的笑。

什麽都有——但也沒想到你會要這個啊。

別人要的不是金銀財寶,就是功法秘籍,怎麽到了你這裏,想要的東西怎麽就這麽奇怪?

玉娘勉強地說:“這個……可能要問樓主了。”

江離十分理解地點頭:“那你去問吧,我等你的消息。”

玉娘:“呃……”她決定再努力一下,“除了這個,貴客沒有其他想要的東西嗎?”

江離:“沒有了呢。”

玉娘看向了沈霽雲,企圖在他的身上找到一些正常人有的欲-望。

很可惜。

她又一次失望了。

沈霽雲冷聲說:“沒有。”

玉娘頓時覺得棘手了起來,覺得自己可能搞不定這兩個人,找了個借口,忙不迭地跑路了。

江離目送玉娘離開,方才轉過了身。

身後,庭院雅致。

小橋流水,亭台樓閣,應有盡有。

兩座庭院比鄰,看樣子,是要讓他們一人住一處的意思。

江離挑選了其中一間推開門。

他以為沈霽雲會跟上來,可走進去一段距離,也沒聽見有腳步聲傳來。

餘光一瞥。

庭院門口空****的,早已不見那一襲白衣。

平日裏跟著這麽緊,現在又不見了人影。

江離心頭冷哼了一聲,一股穿堂風吹過,“砰”得一聲將院門牢牢關上。

他在院子裏走了一圈,站在小池塘邊。

池塘裏蓮花綻放,錦鯉擺尾,自在閑逸。

江離看了一會兒,屈指一彈,一塊石子掠過水麵,驚起陣陣漣漪。

錦鯉驚慌失措,遊入了荷葉底下,不敢探頭。

他又伸手去揪池塘邊的蓮蓬。

啪嗒。

蓮葉打在了池麵上。

江離掰著蓮蓬,剝出了白生生的蓮子,塞到了口中。

蓮子鮮嫩,就算帶著蓮心也不顯得苦澀,反倒是襯得甘甜清爽。

吃完了蓮子,江離心頭舒暢了不少,瞅著瑟瑟發抖的錦鯉,自語:“可別再來惹我了。”

也不知說的是錦鯉,還是別的什麽。

說完了以後,一轉過身,愣住了。

隻見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站在身後,也不知道來了多久,又看見了多少。

江離:“……”

江離惱羞成怒:“你怎麽不出聲?”

沈霽雲並不解釋,抬起手,袖口滑落,露出了掌心裏的一枚玉簡。

正是玉娘之前拿著的那一枚。

江離遲疑地接過:“你怎麽得來的?”

沈霽雲言簡意賅:“她給的。”

江離瞅了一眼沈霽雲冷峻的側臉,決定不問這是怎麽給的。他低頭,攤入一道靈氣進入其中。

玉簡看似小,裏麵的空間無窮無盡,無數字跡閃爍流淌,形成了一道汪洋。

江離在其中尋找著百年前的記錄。

可是尋了一圈,裏麵的記憶零碎,根本找不到完整的記錄。

他收回了靈氣:“這是子本。”

真正的消息,還藏在母本裏麵。

江離將玉簡遞了回去。

沈霽雲並沒有伸手去接,目光一沉,像是在思索著什麽。

江離:“嗯?”

沈霽雲:“我知道了。”

江離:“什麽?”

沈霽雲緩慢道:“我應當是與李長舒一同進入天涯海角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