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晨曦泛起的濛濛大霧裏, 虞羨聞到了熟悉的腥臊味,味道還挺重,比幼體的味兒重多了, 且鋪天蓋地, 撲鼻而來。

她皺著鼻子,趴在船邊,一偏頭,猛不丁懟上一雙BLINGBULING的大眼睛,晶瑩的眼瞳華美異常,色彩紋理漂亮得仿若蘊藏著一個神秘星球。

從那雙仿佛吞吐著寒芒的大眼睛裏, 虞羨沒有看到兩棲強者的殘忍冷酷,她看到的是睡眠被打擾後的冷漠臉。

她們正在穿過水鱷的老巢, 放眼過去, 盡是莫挨姥姥。JPG

師漁兔姐妹停止了竊竊私語, 但依然非常放鬆, 一臉自在的劃動著長槳,節奏穩定,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韻律。

這幫子冷漠臉表情包, 雖然看上去甚是無害,但虞羨也是聽過這群吞羊襲牛的水上霸主傳說的, 猛獸級別的戰鬥力不容小覷。

穿越它們老家, 需要特殊的劃船技巧,不然就等著被掀翻小船, 沉屍河底喂大魚吧。

靜謐的水聲嘩嘩中,一雙雙長在頭頂的眼睛睜開, 星芒一顆顆亮起, 消失的星河在水麵重新亮起, 很快又漸次一顆顆熄滅,涼風吹拂的水澤再次恢複寧靜。

師漁部落的樹島族地,也徹底隱沒在茫茫大霧之中。初升的太陽洋洋灑灑,挽著如絲帶般華美飄逸的晨霞,占據了浩淼的大澤。

與溫暖的陽光一起活躍的,除了跳出水麵的魚群,還有血液循環又重新流暢起來的冷血水鱷們。

威風凜凜的暗黑色鱗甲接連浮出水麵,反射著耀眼的光芒,隱沒在水光中,隻有仔細看,才能發現,這水澤兩岸,早就歇滿了曬太陽的水鱷。

師漁兔走到虞羨身邊,穩穩站在船頭,操起一根結實的長篙,左挑右打,動作熟練地拍飛突然跳起來搞襲擊的水鱷。

這姿勢,虞羨看得很是眼熟,是了,浮蓮幼兒園裏的小崽們,就是這麽和撲到蓮葉上大大小小的水鱷幼崽玩耍的。

坐在船尾,拉開水艙,抓魚投喂的少女,動作看著也很眼熟,和族地裏小崽們捉魚投喂水鱷崽的姿勢不要太像。

師漁奐一邊投喂貪吃的大水鱷,一邊摸著對方長滿尖齒的大嘴巴,一臉開心驕傲的,對虞羨介紹道:“這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小夥伴,有些凶,但不會隨便吃人。”

不會隨便吃人,但還是會吃人是吧?對冷血類動物不大感冒的虞羨木著臉,看一臉溫柔甜美的少女,單手將她過分活潑的小夥伴牢牢壓製在水底,算是明白,師漁部落與獸同居的勇氣何來。

都是不顯山露水的彪悍戰鬥族,實力碾壓是一方麵,從小到大的馴養,相伴相守,知根知底,沒白給。

野生世界,真實的人與自然的和諧,是這麽來的。

師漁兔一邊挑飛蠢蠢欲動的水鱷,一邊從容的點水撐船,在她老到的操作下,小船行得更快了。

瞅著這拳來腳往的架勢,虞羨忍不住尋思,她們真的成功脫離互為儲備糧的原生關係了嗎,於是問道:“你們應該不會吃水鱷吧?”

師漁奐聽得愣了一瞬,隨即咯咯笑,笑聲極為悅耳動聽,“水鱷肉不好吃,人肉也不好吃,我們都不在對方的食譜上。但要是真餓了,沒得挑食的話,也許會背著對方偷偷吃?”

年長的師漁兔更加沉穩,也是忍俊不禁,“這就各看本事了,但水鱷的天敵多,幼崽成長不易,有十到十二年成長期,出生時病弱的,會被雌鱷當口糧吃掉,幼時運氣不好的,會被別的雄鱷和獸吃掉,相比之下,我們人族一定是吃得最少的。”

水鱷壽命長達八十到一百年,與人相差無幾,在長成四五米長的成年體之前,有極為漫長的幼生期,成年雌鱷每年能下一窩蛋,幾十個,就算不是全部孵化成功,雌鱷阿姆們自己都要求生存,也沒那麽多精力,顧不過來,隻會擇優而養。

師漁兔隨手挑起一截飄過來的水鱷幼體殘肢,長篙一抖,遠遠拍飛,一頭碩大的水鱷躍出水麵,張開血盆大嘴,一口吞下。

這毫無顧忌的同類相食,虞羨看得瞪圓了眼,再看水麵陸續飄來的殘肢,“這都是被雄鱷襲擊的幼崽?”

雄鱷愛吃幼崽,一個是容易得手,一個是它吃的都是別家的。吃光別人家的,隻剩自家的,就能活得更好。

這思路,沒毛病。就是大家都是這麽想的。於是,一個隻有幼崽受傷的世界達成了。

所以,為後代計,雌鱷最後和人族達成了合作互助。

師漁部落和水鱷共享樹島這片神奇的育兒地,前者為後者的幼崽提供食宿,後者為前者提供衛護,會牢牢守住水道,拱衛樹島,不允許任何含歹意之人獸靠近。

熟知水鱷習性的師漁兔,看了眼幼體殘肢,搖頭,“不是,這是水鱷出生和存活的雄性幼崽太多,為了平衡族群,被雌鱷咬死的。”

虞羨默默合上吃驚的嘴巴,是她見識太少,獸獸們也知道少生男崽促和諧,不是獨人族一家啊。

她不由想起那年偷襲部落地的人麵鷲,雖然會為了被擄掠的幼崽複仇,但弱小的雛鳥出生就會被放棄,教養了兩三年不能繼承領地的幼鳥,也會被毫不猶豫處決,再全力培養下一個。

野生原始世界好危險,原始星球獸禽們的親子關係也好迷,純天然無添加的原始母性之冷酷無情,對族群持續發展堅定不移的維護,這份追求強大的認知和執行力,不要太可怕。

原始星球這地界,相較而言,還是生做人比較好,生做女人尤其好,生做強大的女人最好。

水上浮居在望,虞羨發現,河水上漲了一截,因為浮居起伏的幅度更大,河麵看上去更加寬廣了,原本的旱地也被水草淹沒。

虞羨有幸見識到水鱷的摸魚絕技,那就是在漁汛期,找一處湍急的小水道,排成一排,張開大嘴,等魚自己遊進嘴裏。

這渾水摸魚的鹹魚技能,簡直滿點。日日廝殺的野生生活已經如此苦逼,能樂嗬時且樂嗬,獸獸們也很懂呢。

虞羨遙遙看到,好生羨慕,決定和小夥伴們看完新奇世界,回去就把她宛若塵封的鹹魚夢想撿起來,彈彈灰,回收深造。

一不小心,她已經一口氣奮鬥了十五年,鹹魚養老,確實可以準備起來了。說不得等她遊曆歸來,她大姨就找到了新接班人呢?

浮想翩翩的虞羨止不住滿心雀躍,看到熟悉的尖頂綠色小屋,念起多日未見的同伴,歡快地隨著師漁兔姐妹登上水澤浮居。

然而,她那棟浮居裏,空落落的,冷清清的,床榻都積了灰,根本就......無人等候。

一腔真情錯付的虞羨,瞬間冷漠臉。JPG

“現在漁獲豐收季,除了守衛隊,大家都在外麵忙活呢。”體察入微的師漁奐見此,憋笑解釋,“聽回族地送魚的姐妹說,虞部姐妹習慣住陸地,她們最近一直在交易渡口。”

虞羨麵上保持微笑,心底默默嗬嗬,兩個筆直的鬥戰少女,出了趟門,也會說好聽話騙人了呢。

從小混到大的,她還不知道她們什麽德行,一準是在浮居呆膩味,尋新熱鬧去了,連隨身行囊都打包帶走了呢。

假肢已經完成,接下來都是微調,師漁兔姐妹自己就能搞定,虞羨也不拖泥帶水,當即辭行,她的旅程也該繼續啦。

師漁兔姐妹熱情挽留了一番無果,從自家屋後搖出了一隻看上去嶄新的小漁船,兩頭尖尖,中間狹長,很是漂亮,然後大手一揮,就說送給她了。

虞羨覺得這禮物太貴重了,師漁兔卻大方道,“我們部落人人都會造船,這隻小漁船是我阿姆做的,我們姐妹倆有自己的小船,如今也用不上,送你了。”

這敗家子的語氣,虞羨以為自己遇到了財大氣粗的富婆姐姐呢,“你把這船送我,你阿姆知道嗎?她要用怎麽辦?”

師漁人的船,可是會陪伴她們從生到死的寶藏船,她要這麽受了,總感覺有些燙手。

師漁兔還沒說話,師漁奐就咯咯笑起來,“我阿姆有更大的船,她和一幫同年姐妹們造了艘大船,順利的話,現在應該出了大河,在海上飄呢。”

虞羨有些吃驚,這倆姐妹的阿姆,應該有六十歲了,在虞部落也算頤養天年的年紀,但轉念一想,夢想又不會搞年齡歧視,好奇心又不會老,老了也不放棄求索,人活得多棒啊。

師漁兔也視若尋常,眼也不眨地送出阿姆“遺作”,呃,算不算遺作,她也不大能肯定,因為她阿姆去大河盡頭看海,也許看到了,還僥幸無事,沒死成,又回來了呢。

老實說,她覺得,六十歲還孔武有力的老人家,無論是身體,還是好奇心,都孔武有力的老人家,尋死,還太早了點。

“她走前說,就當提前踩點,死了水葬,也不怕迷路。”師漁兔淡定做補充,想了想,又公允地續道,“也可能回不來,海裏凶獸更多更猛,她們那船,連本宗的本宗都比不上,很難撐得住。”

虞·有被噎到·羨:“......”

原始部落人這生死看淡的大無畏氣魄,簡直無處不在。

距離死亡最近的老一輩們以身作則,表現得分外灑脫,年輕一代也灑然坦然,總被掛在口頭說來說去的死亡,被扯去了它裝神弄鬼的神秘麵紗,不再是一件可怕的事。

正如,打敗恐懼最好的方式,是直麵恐懼本身。打敗死亡的恐怖威脅,也是如是。

至於師漁兔提到的本宗的本宗,指的是,盤踞在姬水出海口的妘部,原始星球最頂尖的造船大戶,師漁部落是妘部分支的分支。

師漁兔說起妘部,也是平平淡淡的,部落人分支出來,就是獨立一體的,和主宗守望互助,也是平等相交的。

這份獨立,這份平等,實際上是基於,或者說,脫胎於部落人的親子關係,延續到了部落與部落之間的相處之道。

“我們師漁人可做不來占姐妹便宜的事,你費了這麽多時日和心思,為阿妹治傷做假肢。你的同伴們也幫助我們部落姐妹捕捉了許多魚和水獸,送你們一條漁船,應該的,或者,你們有什麽別的想要的,可以再換。”

師漁兔麵上笑吟吟,語氣卻是很堅決,表示不能讓欣賞交好的好姐妹幹白工。

她小十幾歲的阿妹,則在邊上狂點頭,一個勁的推銷,“這是我阿姆特別設計的輕舟,要是行到水窮時,可以扛著船上岸,雨天能搭敞篷,晴天能當傘。”

這可真是,考慮得太周到了,虞羨不由笑開了,話說到這份上,她再推拒就是矯情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