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部落伴伴製的最初倡導者, 是已故太巫的老師,如今仍然健在的三長老和五長老,隻比太巫小二十來歲, 也是對方的學生。但將伴伴製落實到地的, 卻是老太巫這個中途轉職的超齡繼承人。

百年前,浪部又開始重新活躍,且有複興壯大之跡,那場戰事,持續了足足十年,才告終結。在安穩了數十年後, 禍害再度卷土重來。這對半路師徒的阿姥阿姆女兒,就是這樣, 俱在浪禍中戰亡。

當時, 原始星球上的母係部落眾多, 限於廣袤的地域和落後的交通, 信息交流不便,隻是鬆散的部落聯盟。

各個部落發展良莠不齊,對男崽的教養和管束狀況不一, 但對成年男性更是戒備居多,普遍的相處方式, 就是找看順眼的強壯者借個種, 然後一拍兩散。

這個時期,人族內部的男女對立依然在持續, 並隨著浪禍的起伏不斷加劇,惡性循環下, 幾乎達到了頂峰。

被族群放逐的人族男性, 猶如一盤散沙, 失去約束同時也失去信任的他們聚居在一起,活得和叢林裏的野獸沒什麽區別。

另一方麵,想要成功繁衍後代,他們必須保持強大,因為人族族群繁衍,在野獸環伺的原始環境下,依然在追求武力的強大,男性越強大,被選中的可能性越高,他們天性裏就存在的攻擊性,也由此不斷強化,失控的概率也劇增。

“男性不適合掌權,因為他們的本性中,不但具有強烈的攻擊性,還天然具有排他性。他們若是掌握了族群的主導權,不止擁有生育能力的女性會成為受害者,幼崽也會成為受害者,成為首當其衝的犧牲品。”

上了年紀的師漁太巫,慢悠悠地回顧著過往曆史,陳述著她認定的真實,語氣沉靜且從容。

“就好比,新入主獸群的雄性頭領,第一件事就是咬死上任留下的崽子。那些強大的猛獸族群為什麽難以壯大,除去天敵和食物製約,強者至上、自相殘殺,才是根本原因。”

神奇大佬甩去指尖沾上的水滴,點頭讚同。

自古以來,一個族群的幼崽,人族也好,動物也好,失去父親還可能活得很好,失去母親很少能活下來。

早就有科研數據證實,孩子不能沒有父親,是一句徹頭徹尾的謊言。真實是,孩子可以沒有父親,但不能沒有母親。

有母權,才有子權。母權之不存,子權無所附。

實際上,去除所謂文明的矯飾,回到人族起源最初,這其實是個再顯而易見不過、一眼就能看穿的事實。

何況,雄性之間的競爭,源自自然天成,是自然需要。人族男性,是一種進化不完全的動物,而雄性獸類,是一種很容易殺瘋的生物。

原始星球上,浪部隔段時間就會死灰複燃,成為無法根除的蘚芥之患,神奇大佬覺得,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就和她們星球上一樣,單身女性再多也無甚害處,男性光棍一多,社會治安就會直線下降,不安定因素急劇增多,成為一大禍患。

倒是當權者挾輿論之勢,一邊下狠腳踩不想被捆綁的(偽)剩女,一邊迫不及待舉起大喇叭,呼籲關愛脫不出手的(真)剩男,還大剌剌打出暖被窩工程。

嗯,當時那幫子人形生物那急切模樣,她和論壇的姐妹們,都是直接建議仿佛特別感同身受的號召者們去隔壁變個性,努力搞搞內銷,還能雙倍去庫存。

神奇大佬思及此事,嘴角不覺上揚,旋即緊抿,她們,她那些活得那麽努力、那麽鮮活的同胞們,都不在了啊。

然而,野生雄性猛獸的攻擊性,會針對前任遺留的幼崽,卻不會隨意針對雌獸,但無知且傲慢、自詡萬物靈長的人族男性更加狠毒,會將女性從原始的性化到封建的奴化到資本的物化,將後者連人格都踐踏到塵埃裏。

她們這個星球,她們所有同胞漫長漫長的受難史,沒有一個男性是無辜的。都是吃著她們姐妹姆姥的血饅頭長大的。這是男性的原罪。

女性的原罪,大概是生下這樣的男性,卻無力管束,還天真地幻想,弱者的悲鳴,不會是對方耳中的仙樂。

看多了原始星球的部落人日常直播,她越發能肯定,就人族最初起源來說,男女本就相當於兩個族群,就曆史進程而言,男女族群的融合,還要在種族融合之前。

可悲的是,她們生活的這個星球,男女融合,根本不叫融合,從頭到尾,都叫做征服,寫作平等,讀作奴役。

在科技的持續發展、漫長的社會化曆史進程中,男人與女人,從未真的心心相惜過,依然是兩個涇渭分明的族群。

隻要被故意劃分出來的、社會意義上的男女之別存在一日,人族就始終被分裂為男人女人兩個族群;男女對立就是事實存在,就不可能消失;有著男女兩種性別特征的人族,就無法真正的平等歸為人之一體。

神奇大佬一心三用,一邊反思著慘痛的曆史教訓,一邊尋思著如何借鑒現存生物基因圖譜,將胚胎培養皿裏未來同胞們的盔甲造得更堅實點,她早就對過去那個女人孩子動輒遭殃的世界厭倦到厭憎了,一邊動作熟練地將圓溜溜的小土豆倒入機器漏鬥中,按下開關。

很快,一條條連包裝都能食用的管狀營養劑,便從出口跳了出來。

連頭發都剪光光用來做肥料種菜、曾坐擁私人研究所的超級富婆女科學家,目光下意識又落在那些光澤漂亮、富有彈性的幹魚皮上,啊,想吃,好想吃。

幸虧沒看見虞羨今晨享用的美味魚飯、魚籽醬和米粥,要是看到,她一定會心痛到窒息,看到吃不到,太讓人心痛了。

可憐的神奇大佬兩眼放空,食不知味地吸食著生土豆味濃重的營養劑,凝神細聽師漁太巫講述她們人族史上第一次男女融合失敗的往事,權當下飯。

“曾經,在那場關係人族存亡的共患難後,我們接納了他們,與他們分享食物,分享居處,分享一切可以分享之物,他們卻在本能與貪婪的驅使下,企圖反客為主,想要操控我們,不斷冒犯我們的生存邊界,侵犯我們的自由邊界,踐踏我們的人生,最後,我們拿起了武器,再次將他們驅逐出了族群。”

直播間從不營業的主播虞羨,則恍惚又回到了接受太巫教導的時光,她突然反應過來,她進入師漁部落的祖地,應是得益於她太巫繼承人的身份。

一個會截肢會製假肢的優秀小廚子,顯然還不夠格領受如此殊榮。師漁太巫和她初次見麵,叫的也是虞小巫醫。

帶著奇異香味的風穿島而過,送來細碎的歡笑聲,有老人蒼老又慈愛的嗬嗬笑,也有成年女戰士爽朗的哈哈笑,有幼崽們清脆活潑的咯咯笑,還有變聲期少年們的嘎嘎笑,聽起來分外和樂融融。

在一片安寧祥和的氛圍中,師漁太巫續道,“雖然我們重新掌握了主導權,但這幫烏合之眾無法滅絕,因為我們也無法保證經由我們的身體生下的男崽,能夠順利擺脫成年就會冒出的獸性。”

虞羨不由想起太巫曾對阿姆時說過的類似話語,“造物主允許他們生而為人,但不是完全的人,然後讓他們自己選擇進化的道路,做人,還是做獸,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與太巫以勸解為目的的話術不同,師漁太巫看問題的視角與語言表達,要更加犀利,卻同樣直達本質,“從我們內部誕生的浪部,總會死灰複燃。他們雖是一幫烏合之眾,但一旦聚在一起,攻擊性會倍增,而他們的排他性,也會因此暫時達成一致對外,他們合作狩獵的目標,就成了我們,被造物主賦予創生能力的我們。”

虞羨覺得自己大概長了一張好學生的臉,或者是好奇寶寶的臉,特別能勾起長者們的教學欲和傾訴欲,經過漫長的人族部落發展史回顧解析,她終於等到了正文,關於她家百齡老太巫的故事。

“她們都這樣認為,既然浪部之流無法殺光,那就從源頭上扼殺,由掌控族群主導權的我們,製定嚴格的標準,用類似馴化戰鬥夥伴的方式,篩選和教化提供另一半血脈的合作者。”

這話乍聽起來,有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卻是兩位飽受浪部禍亂之苦的母親,試圖從曾經存在過的、短暫的男女和平共處的失敗史中,尋求長久的人族和平共處的契機。

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老太巫和她有著相似經曆的老師,都有種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孤勇,最後成功說服族人,製訂並推行了同居合作養崽的伴伴製。

神奇大佬聽得若有所思,某種程度上,這是原始星球的人族,第一次主動選擇進化的方向,主動的、和平演變的男女融合,人族的第一次大融合。

虞羨也在思考,智者千千慮、熱衷萬無一失的太巫敢這麽做,底牌是什麽?老人家看起來莽,但肯定不會莽到赤手空拳,就敢冒險與狼共枕。

這底牌,這保證她們勇於試錯、且立於不敗之地的底牌,究竟是什麽?

師漁部落隻有族長和太巫,但她們整個部落都不容留成年男性,所以有才有智能服眾的能者居之。

虞部落從前也一樣,改製後,族長和太巫在任期間,不能有同居伴伴,增加了大巫一職,主未成年教化。

大巫自本部落出,並不限男女,但女性大巫同樣不許有同居伴伴,找人生崽卻是沒問題的。

留在部落內的男性大巫,必須經過重重考核,事事以部落為先,同時還有一個前提條件,不能生崽。

這是一個事關重大的新製度推行之初,必須上的保險栓。但這些防範舉措,其實隻是基操,壓根算不上什麽穩贏不輸的底牌。

虞羨思來想去,沒有頭緒,總不能是那句萬能‘造物主自有安排,我們隻需要遵從本心’吧?

戰無不克的嘴炮流,隻存在於虛構劇呀。

神奇大佬垂下眼簾,想起那三條部落人盡皆知的最高造物主規約:不要拿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要拿取超過自己用的量;尊重生命及生命給予者,並給予回報。

誠然,這一聽就是由人擬出來的訓誡條約。雖然條條都點在人族男性最容易犯的錯上,卻是部落人人遵守的規約,並沒有針對男女,搞什麽差別對待。

虞部落的規訓,是男女一視同仁的規訓,是本源上的觀念歸化,是人族的歸化統一,是去除人性裏未除盡的獸性,是教進化不全的男性,好好做個人。

她們這個星球,對人的規訓,卻多是針對女性的規訓,是去人格化的馴奴,是去除人性裏最閃光的智慧人格,把好好的人,好好的、完整的女性,變成失智、聽話、乖巧的奴,變成沒有人格的消耗品,變成沒有存在感、沒有個人尊嚴、沒有獨立思想的工具人。

師漁太巫說得很對,男性不適合掌權,男性掌權,是女性的災難,是幼崽的災難,是人族的災難。

地球母星的覆滅,已證明這個事實。無家可歸的她,人族最後的幸存者,在太空流浪多年的她,已見證了這個無可辯駁的事實。

但願這顆美得好似一場夢的原始星球,不會走上她們這些不爭氣的老路。

“現任太巫聽說還是你姨,叫虞颸是吧?我也見過,那也是個膽子大到能捅破天的,”師漁太巫眼裏泛起濃濃的笑意,感慨裏帶了顯見的歎服,“她們這祖師徒三代,都擁有一個共同的願望,終結浪部,讓浪部停在傳說裏。”

這位老人家沒說的是,那也是她們所有人的願望。

虞羨心想,這要是她大姨當麵,一定會叫屈,還連帶幫已故的、無法說話的太巫老人家一起叫屈。

天知道,她們都是熱愛和平、不愛爭鬥、不喜流血、厭惡犧牲的和氣人,奈何天不從人願,她們隻好試試,看能不能掀了這天咯。

她正在心底默默吐槽呢,師漁太巫悶不吭聲放了個大雷,“你們部落做得挺好,浪部黨眾和不良人都被你們的優渥待遇吸引過去了,所以,八年前的浪禍才能解決得那樣迅速。”

趕情改製後的虞部落這個香餑餑,還成浪部誘捕器了,虞羨一下恍然,她們虞部落,可不就是一個試驗特區啊。

她來自薑部落的憨憨爸,算是趕上趟了,她阿弟小可憐,隻趕上一半的趟,最後多半還是要落得和他阿爸的阿爸那樣,偏居處處為‘男’的荒原小聚落。

但也說不定,靠她們部落男崽已經打出去的‘賢良淑德’好名聲,還是能有個美好未來呢。

再想想,她們不僅居於大河流域中部,她們部落有一半戰士散落在部落地內,把控要道,她們的好鄰居們,也盡是戰力強悍的部落,這不就是相當於做了個撐不破的大甕,請賊入甕,甕中捉鱉,手到擒來呀。

邊界上堆出來的白骨牆,掛得不冤。

虞羨還是覺得太巫老人家賭性略有些大,難怪能選她大姨做接班人,都是賭徒,敢用性命做豪賭,還能召集一群誌同道合的姐妹姆姥,跟這一場前所未有的豪賭。

但,她們敢於如此肆意妄為的底牌,到底是什麽呢?

厭戰思和的人心所向,敢於試錯的勇氣,強大的自身實力,親鄰友部的鼎力支持,除此之外呢?

太巫一向思慮周到,她大姨也從不打無把握之仗,虞羨的腦子轉不停,控製不住去思考,那張保證大家立於不敗之地的底牌,到底是什麽呢?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