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聲音輕輕的,像是一道溫柔的風。

拂至鏡容臉上,佛子微微一怔。

她的笑容和煦,比身後的花簇還要絢爛。

“嗯。”

他點了點頭,低低一聲。聞言,少女唇角邊笑意愈發明豔。她的眉眼彎著,像淬了水的月牙兒。

隻一句話,鏡容竟如同著了魘一般,原本清冷的麵色緩了緩,一顆心也跟著兀地一軟。

剛一轉頭,就看見花影間的青衣男子。

沈星頌定定地看著他們。

玉帶寶刀,華冠碧袍,他眸光之中,似乎帶著某種考量。

見鏡容望過來,沈星頌客客氣氣地笑了笑,又朝葭音招手。

“阿音,過來。”

葭音戀戀不舍地看了鏡容一眼。

臨別時,深深吮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檀木香氣。

她蹦蹦跳跳來到男子身前。

沈星頌雙眸含笑,低下頭,寵溺地揉了揉小姑娘的發髻。鏡容遠遠瞧著,不知對方在葭音耳邊說了些什麽,引得少女一陣歡喜,咯咯的笑聲宛若清脆的銅鈴。

說完,沈星頌又執著一柄鎏金小扇,在葭音頭上輕輕敲了敲。

那力道很輕,生怕稍一用力就會弄疼她。後者俏皮地眨眨眼,跟著比自己高上一整個頭的男人往院外走。

二人離開時,帶了一陣風。

簌簌的清風,吹得叢林間一陣花影翻湧。些許桃花零落,墜在泥土之間。

出了院門,少女似乎還往這邊看了一眼,她踮了踮腳,還未看到什麽,又被身側男子的聲音吸引住。

鏡容目色緩淡,默默從二人身上移開眸光。

滿園的花開了,風一吹,桃花又墜了一地。

些許花瓣垂落在佛子袈衣上,他無聲垂眸,靜靜將其拂去。

“三師兄,該回宮了。”

鏡容淡淡頷首。

耳邊卻回**起沈星頌方才的話。

對方在耳邊,低聲同他講:

“鏡容法師,皇後娘娘近日來吐得厲害,太醫院有諸多何氏眼線,許多太醫被其收買。還望聖僧得空之時,一同前往春熙宮,替皇後娘娘穩穩胎象。”

“到時,必有重賞。”

……

太醫館內,並沒有找到鏡容想要的那一味藥材。

館裏的太醫說,有些藥材宮中短缺,需要出宮、去民間集市上購買。葭音便向沈星頌要了令牌,想要出宮去。

沈館主自然是十分大方,將進出宮門的令牌給她,還問要不要一同前去。

葭音想了想,他剛從棠梨館車馬勞頓地趕入宮,還未歇息上幾日,不好意思再麻煩他。聖上前些日子又賞了她些金銀元寶,她問沈星頌換了些碎銀,便帶著鏡容出宮去了。

離宮時,她與鏡容坐著沈星頌的馬車。

不得不說,館主的馬車真寬敞呀,葭音小心坐在上麵,偷偷瞟向正對麵的佛子。

他手撚著一串佛珠,微微闔目。

馬車行了許久,緩緩駛入鬧市。

全程,對麵的男子皆閉目養神,沒有說一句話。

可葭音並不覺得枯燥。

若是以往,她定然覺得此行十分乏味——與一個人悶坐在馬車裏,一言不發許久,甚至連大氣都不出一聲。但如今,小姑娘托著腮,悄悄瞧著正坐對麵的人。

看他微闔的雙目。

看他微動的睫羽。

看他緊抿的唇。

看他修長的手指撥動佛珠,一聲一聲,清脆好聽。

葭音一時出了神。

她竟覺得,就算與鏡容這樣麵對麵無聲坐著、坐上一整天,她都是願意的。

正看得入迷,對方忽然睜眼。

一對眉睫如同蝴蝶振翅,忽閃一下,緊接著墜入了一片繾綣的春光裏。

二人四目相對。

她的心“咯噔”一跳,快速移開目光。

唔,偷看他被發現了……

葭音紅了紅臉,還好此時馬車夫在車外喊:“葭音姑娘,藥鋪子到啦——”

她應和一聲,忙不迭跳下馬車。

鏡容要買的藥材很怪,葭音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也難怪,太醫館沒有這麽冷門的藥材。

買完藥,天□□晚。本應馬上回宮,她卻被一側的首飾鋪子吸引了去。

琳琅滿目的環佩發釵,一一在小攤上陳列擺開。

像她這般十五六歲的姑娘,最喜歡好看的胭脂首飾。

於是乎,當鏡容提著東西剛從藥鋪走出來時,一眼就看見貓著腰、在攤鋪前挑首飾的葭音。

他腳步頓住。

將藥材遞給下人,鏡容緩步走到少女身後。

她挑得格外出神。

微微側著頭,隻留給他一張側臉。

她麵龐白皙,暮色籠罩下來,在少女的麵容上落下一層金粉色的光。

鏡容的目光,竟在不知不覺中柔和了下來。

他站在葭音身後,安靜地等著她。

她似乎……喜歡豔麗些的首飾。

明媚張揚的金色,牡丹花、桃花、喜鵲的樣式,她都一一別在鬢角邊、發髻上。

對著麵前那一麵黃銅鏡,細細打量。

鏡容想起來,她穿衣裳時,也喜歡豔麗的顏色。

一朵朵紅蓮盛開在少女裙角邊,她的裙衫腰帶上,還抹了一層胭脂色。

明媚,熱情,絢爛的是她。

葭音挑了許久,似乎才想起身後的人。

不知不覺中,已然暮色沉沉。

她握著釵子“啊”了一聲。

“鏡容,你還在啊……”

“無妨,”他看著小姑娘放下的釵子,看似隨意地發問,“都不喜歡麽?”

“也不是。”

就是……

葭音摸了摸錢袋子。

皇帝賞了她許多寶貝,但大多數東西都是不敢拿來換錢的。

雖然她現在手頭富裕,但是館主教過她,要居安思危。

思前想後,她隻挑了一根看上去略為樸素的釵子。發釵沒有多餘的點綴,隻在釵尾處,飾了一朵極為素雅的小花。

鏡容似乎有些驚訝。

她道:“沈哥哥同我說,這次回去了,他會讓我做角兒。飛雪湘的角兒大多都典雅素淨,我得買一些樸素的發釵。”

從此改頭換麵,嗯!

說這些話時,她眼中流光溢彩,熠熠照人。

付完錢,為時已晚,趕入宮肯定是來不及了,二人便打算去一處客棧歇息。

老板娘笑吟吟地給他們開了一間房。

聞言,葭音漲紅了臉,用手比劃道:“我們要兩間房,單人的。”

對方十分奇怪地掃了她一眼。

“小姑娘,客房都滿了。樓上隻剩下雙人間了,你看看,要不將就著住上一晚?”

葭音隱隱覺得,對方說這些話時,眼神兒止不住地往鏡容身上瞥去。

她有些難為情地望向鏡容。

“小姑娘,你快些定好罷。這周圍十裏隻有我們一間客棧,再沒有其他住處咯。”

見鏡容沒有說話,她隻好點點頭。

走進房間時,她莫名覺得很緊張。

屋子布置得很是簡樸,空地裏立著一塊屏風,屏風之後,是一張空落落的書桌。

最重要的是,這裏……隻有一張床。

夜幕降臨。

鏡容簡單點了些飯菜,在少女目光灼灼的監督下,硬著頭皮多吃了一碗白米飯。

看著見底的飯碗,葭音心滿意足。

吃完了飯,睡覺又成了一個大問題。

兩個人,一張床。

她強撐著困意,與鏡容一起熬到了深夜。

看著她哈欠連天,對方似乎有些無奈。

“你要是困了,便去歇息罷。”

“那你呢?”

葭音揉了揉眼睛。

鏡容一頓,垂下眼睫,“我晚些再睡。”

末了,又補充道:“打地鋪。”

這樣也好。

畢竟男女有別,鏡容還是個出家人。

月色入戶,漆黑的夜色中,隻餘一盞青燈亮著。少時,床鋪上的人翻了翻身。

“是燈太亮,照到你了麽?”

鏡容在桌前看書,見狀,用書擋了擋燈光。

“沒有。”

她搖搖頭,“鏡容,我睡不著。”

佛子身形清瘦,袖擺微垂。

寬大的衣袖,將燈火盡數籠去。

葭音道:“鏡容,你給我講講故事吧。”

“講什麽?”

他居然沒有拒絕。

少女略一思索。

“我想聽你和阿香的故事。”

鏡容正翻著書卷的手一頓。

他愣了愣,有些迷茫道:“阿香,哪個阿香?”

“就是那位染了鼠疫後被你救治,要以身相許的阿香。”

聽鏡心說,阿香姑娘長得很漂亮。

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

說話聲音也軟軟的。

鏡容想起來,唇線抿著,麵色平淡地又翻開一頁。

再出聲時,目中似有悲憫的光。

“她全家上下都患了鼠疫,姐姐因為沒有及時醫治,撒手人寰。我趕過去時,正是她病得最嚴重的時候,她的病情很急,再遲一步,就會出人命。”

“然後呢,”葭音從**支起來一個小腦袋,“有多急?”

他頓了頓。

“與她接觸的人,幾乎全部被傳染,腮部腫大,不能呼吸。嚴重之人,不出三日全身潰爛斃命。”

“那你……”

葭音呼吸一滯,那“全身潰爛斃命”幾個字,在她的腦海裏,一下炸開。

她無法想象,當時的場景。

無法想象,他是有多大的良善之心,才能抱著幾乎必死的勇氣,與鼠疫作鬥爭。

將那些病人,一次次從死神的手裏搶救出來。

想到這兒,她的右眼皮跳了一跳,緊接著,整顆心毫無防備地軟下去。

“你也知道若是被傳染了的後果有多嚴重,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沒有治好他們呢?萬一……你不但沒有治好他們,也被他們傳染了呢。全身潰爛,不出三日死於非命,那該有多疼……”

越往下說,她的心越發隱隱作痛。

葭音倒吸了一口涼氣,抬起眼,望向他。

“你下次,不要再這麽冒險了,好不好?”

她看著,月光清淺,落在佛子白皙的麵容之上。

那一襲月光照耀的,是他宛若月色的皎皎風骨。

少女的聲音帶了些濕意。

清風拂入,吹動佛子一襲衣袍。他溫聲,安慰她:

“我無事的。”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