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眼皮跳了跳,他執著筷子的手亦稍稍一停,一時間,他這筷子擱也不是,不擱也不是。

葭音也看見了粥裏頭的香菜。

沈星頌有些尷尬,摸了摸鼻子。

“這飯菜,是給素姑姑她們做的?”

當然不是。

葭音很誠實地搖搖頭。

沈星頌將筷子擱了,看著白米飯上凹下去的一塊,臉頰微微發紅。

“那是……給誰做的?”

一個“鏡”字落在嘴邊,小姑娘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為什麽,她現在忽然有了小女兒般的羞赧。

方才在小廚房裏,素姑姑也問,她在給誰做飯。

彼時葭音正專心致誌地切竹筍,聞言,小聲道:

“一個——唔,一個朋友。”

是朋友麽?

她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

當葭音做菜時,一想起這是為鏡容準備的,她的手便會不由自主地發抖,生怕哪裏出了什麽亂子。

臉頰也會發燙。

“阿音,阿音?”

見她發著愣,沈星頌輕聲喚她。

小姑娘“啊”了一聲,回過神來。

“在想什麽,這麽出神。”

葭音抬起頭,金粉色的光暈落在她麵頰上,愈發襯得她有幾分嬌憨。

看得人心生歡喜。

隻見她揚起一張小臉兒,彎眸笑道:“沒什麽。沈哥哥,你一路辛苦了,趁熱吃點飯菜,不打緊的。”

館主對她很好,一頓飯,也不礙事的。

一會兒再去小廚房做一餐便是了。

葭音如是想。

吃完飯後,沈星頌要帶著她去皇宮裏走一圈。

宮裏本不可隨意走動,但葭音知曉,館主是皇後娘娘的親族,隻要不是什麽禁地,他都可以去。

二人許久未見,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闖入了一所花園。

時值春夏之交,園裏的花都開了,好一片春光絢爛,看得人心旌**漾。

沈星頌知道,她喜歡花,尤其是桃花。

剛準備帶著她往裏走,少女忽然眸光一動。

緊接著,一雙眼亮了亮。

樹影花叢,掠過一襲袈衣,依稀有人影綽綽,低眸彎腰,手指輕拂於綠蔭。

他的身後,鏡采正捧著一個小罐子,乖巧跟著。

那二人儼然沒有發現誤入院中之人,鏡采揚起臉,不知低聲說了些什麽,後者微微側耳,而後淡淡頷首。

“阿音?”

這是她今日第二次出神。

沈星頌原以為她被園內的花迷住了,順著少女的目光望去,卻發現樹叢中的一對人影。

那是兩名身著袈裟的和尚,一高一低,一前一後。二人似乎在花叢間撿著什麽東西,陡然一陣清風掠過,斑駁的光與影落在他們衣肩上。

隻這一眼,沈星頌稍稍屏息。

他的目光被前一位佛子吸引住,隻見其眉目緩淡,麵容如玉,一對眉睫微微低著,光影落下來時,有幾隻蝴蝶從他身側蹁躚而過。

湛藍色的蝴蝶,低舞,飛旋,忽然又折過身,停在佛子肩頭。

那人有意無意地轉過身。

一雙眼,就這樣波瀾不驚地望了過來。

四目相觸的一瞬,她呼吸一頓,感覺周遭立馬安靜下來。

鏡容站在不遠處,望向葭音,和她身側那錦衣華袍的玉麵郎君。

日光落在佛子的眉睫上,他的眼睫很密很長,眼瞼下垂落一層薄薄的影。

鏡采率先反應過來,忙不迭朝二人,雙手合十。

“施主。”

葭音朝著鏡采點頭,目光卻全然落在鏡容身上。

也不知,他今日有沒有好好吃飯。

沈星頌似乎看出了什麽,挑了挑眉:

“你們認識?”

“認識。”

葭音給他介紹,“這位便是梵安寺的鏡容法師,這位是鏡采。”

沈星頌眼神裏帶著幾分探究。

“鏡容法師,久仰大名。”

鏡容麵色未變,隻掃了一眼男子腰間的玉佩,淡淡一揖。

“貧僧鏡容,見過沈館主。”

葭音與沈星頌皆訝異地抬了抬眸。

此人怎知……他是棠梨館館主?

沈星頌想起來,鏡容此人,慈悲為懷,六根通智。

民間有傳聞,梵安寺的聖僧鏡容,多智近妖。

沈星頌麵色變了變,旋即,望向他懷中的花瓣。

“鏡容法師,怎有閑心於此處采擷白芩?”

這一回,換了鏡采答道:

“回沈公子的話,近日來,我家二師兄總覺得胸悶逆氣,頭疼腫痛,三師兄知曉以白芩泡茶可緩解胸悶頭痛,便與小僧一同前來采集剛落下的白芩花瓣。無意衝撞沈公子與葭音施主。”

“衝撞倒不必,”沈星頌好奇道,“聖僧還通醫術?”

“那是當然,我家三師兄會的本領可多了,琴棋書畫、醫道律法、天文地理,無所不查,無所不精。”

鏡采仰著臉,得意洋洋地誇起自家師兄來,葭音在一邊聽著,竟也憑空生了幾分驕傲來。

好像無所不精的不是鏡容,而是她自己。

隻有鏡容輕輕一聲:“鏡采。”

小和尚立馬打住。

葭音朝鏡采做了個鬼臉。

她站在烈陽下,穿了一襲水青色的裙,與沈星頌的衣袍很是相稱。小姑娘揚著眉,朝佛子拋去了許多眼神,但鏡容麵色始終淡淡的,一雙眼睫垂著,沒有看她。

沈星頌湊近道:

“我近日總覺得身子不舒服,聖僧可否幫忙看看,是哪裏出了問題?”

小姑娘擔憂地看了他一眼。

“沈哥哥,你哪裏不舒服,為什麽不找大夫看看?”

沈星頌摸了摸她的頭,“隻是覺得胸悶,想來應是沒有什麽大事,如今聖僧恰好在,不若幫我看看,該如何調理?”

鏡容未拒絕,放下手裏的花,走上前。

沈星頌探出一隻手,讓對方把脈。

清風拂至鏡容的麵容上,他一襲眼簾,安靜得如澄澈的湖泊。

不過須臾,佛子收回手,平淡道:“館主身體康健無恙,近來胸悶,想必是因為車馬勞頓,過於疲憊。多注意休息便好。”

鏡容話音剛落,就看見沈星頌笑眯眯地轉過頭。

“你看嘛,我就說沒有什麽大事。好啦,別愁眉苦臉的了,過幾日帶你出宮,去街市上買些胭脂水粉,還有你最喜歡的那家鄒記桃花鋪子。”

男子的手放在小姑娘的發髻上,寵溺地揉了揉。

二人相處,看來很是親昵。少女眼中,也盡是對他的仰望與依賴。

鏡容的目光動了動,須臾,無聲垂眼。

沈星頌對葭音笑完,又轉過頭,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忽然一低聲。

“聖僧既然懂醫術……沈某有個不情之請。”

“皇後娘娘即將臨盆,但後宮波詭雲譎,聖僧若是有辦法保下皇後娘娘的胎、讓娘娘順利誕下龍嗣,事成之後,娘娘定有重賞。”

青衣男子的聲音極低,低得隻有他們二人才能聽見。

他身後的葭音歪了歪腦袋,好奇地望過來。

沈哥哥和鏡容在那邊,不知說了些什麽,說了許久。

半晌,葭音聽到不鹹不淡地一聲:

“館主若是沒有旁的事,貧僧先行告退了。”

一側的小和尚鏡采,忽然覺得周遭一下子冷下來。

他茫然地望向自家師兄——對方明明眸光平淡,神色未動,可鏡采總覺得,師兄是不高興了。

三師兄有個怪毛病,一不開心了,就把自己一個人關起來,對著觀音菩薩發上整宿整宿地發呆。

就連大師兄、師父來勸,也無濟於事。

鏡容剛走沒多久,忽然聽到極為嬌俏一聲:

“等等——”

葭音小碎步跑到他麵前。

他垂下眸,看著少女白淨的麵龐上掛著嬌憨的紅暈,她語氣似有埋怨:

“你走得好快,我都追不上你。”

鏡容抿著唇,沒說話,靜靜地看著她。

“你是想要白芩花嗎?水瑤宮院子裏就種了很多白芩,我回去給你采一些,送到萬青殿,好不好?”

“不許再拒絕我——”

葭音搶在他開口之前,截去他的話,“我知道,鏡無法師他近日身體不太舒服,他需要什麽藥?我去同沈哥哥說,他可以幫我們弄到。”

她聽見鏡容低低“嗯”了一聲。

少女還以為對方在擔心鏡無。

於是拍胸脯道:“你放心,沈哥哥他可厲害啦!他人很好的,又有皇後娘娘的令牌,可以去太醫院抓藥,那些太醫不敢不給他的!而且呀,有他在,宮裏頭的人就不敢再隨便欺負我們了,以後要是有見風使舵的狗雜碎,你就報我們館主的名字。”

聞言,鏡采忍不住在一邊腹誹:還真沒有人敢欺負我家三師兄……

葭音歪了歪腦袋,眨眨眼,“鏡容,你怎麽啦,怎麽不開心?”

雖然他什麽都沒有說,可她仍能依稀感覺出來。

他似乎,有什麽心事。

佛子眼睫垂下,眼底有一道極淡的陰翳。

須臾,他的聲音柔和了些,輕聲道:“沒有。”

騙人。

定是鏡心又惹鏡容生氣了。

她摸摸在心底裏,把鏡心痛罵了好幾遍。

那個小和尚,就知道惹鏡容生氣。鏡容明明脾氣這麽好,這麽好欺負……

葭音內心深處,不禁浮現出一絲對他的憐愛之意。

鏡容卻沒有再理她,抱著采來的白芩花,便要走。

純白的白芩,被他輕輕撚著,葭音隻覺得,他比這滿院子的花都要好看。

沒有一朵花,能襯得上他的。

佛子緊抿著唇,剛邁了一步,袖子忽然又被人揪住。他的腳步頓了頓,一低頭,就看見對方那一雙烏黑的眸。

“鏡容,鏡心真的沒有惹你生氣麽?”

他似乎被她氣笑了,眉心結著淡淡的無奈。

“沒有。”

“那明天,我明天給你送些白芩過去,好不好?”

“好。”

“你還要什麽藥材,跟我說,我跟館主去太醫館給你抓,好不好?”

“……好。”

少女拽著他的袖子,展顏笑開。

下一刻,卻又聽見她溫緩一聲。

柔柔的,軟軟的,像是被水泡化了的白芩花瓣。

濕漉漉的,帶了些啞。

葭音小心翼翼地揪著他的袖子:

“那,鏡容,你今天有沒有好好吃飯呀……”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