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音倚在床榻上,看著他,一時間,居然忘記了鏡容也是一個凡人。

都說聖僧功德無量,受觀音菩薩庇佑,承天地之恩澤。可他畢竟也是□□凡胎一具,會生會老。

亦會病、會死。

想到這兒,她心中隱隱後怕,又在一瞬間,對其望而生敬。

月色寥落,燈影稀疏,偌大的屏風擋住那一縷青燈,葭音心中五味陳雜,良久才幽幽入夢。

恍恍惚惚之際,她夢到了鏡容。

夢到了他們在一個正鬧著饑荒的村落裏,道路兩側皆是瘦骨嶙峋之人,病的病,餓的餓,死的死,一路走過去,是漫天的哀鴻遍野。

他們匍匐在路邊,眼底是奄奄一息的微光,好像風一吹,那生息的火就要散了。

哭聲,哀嚎聲,怨天尤人聲。

忽然有人悲慟地大喊:“不好了!村南頭的王老二突然發了狂,瘋瘋癲癲地,吵著要吃人.肉,他媳婦兒的一整條胳膊都被他砍掉了……”

葭音大吃一驚,還未回過神來,身側掠起一尾清風。

她趕忙阻止鏡容。

“鏡容,不要去!他們瘋了!”

在夢裏,她死死攥著對方的衣袖,急得幾乎要哭出聲來。

“鏡容,你別去,你千萬別去……你會死的!你真的、真的會沒命的,鏡容——”

佛子袖袍稍稍一頓,轉過頭,看著她臉上婆娑的淚痕。

他的眸光,像是一條幽深的湖,暗暗流淌著情緒,卻依舊波瀾不驚。

夢裏,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話落在唇邊,卻化作一聲極低的歎息。須臾,鏡容抬了抬手,愛憐地揉了揉小姑娘的發髻,目光溫和而悲憫。

他臉上掛著的,是葭音從未見過的,溫柔的神色。

不等她反應,對方一襲袈衣,墜入一片深不見底的黑夜之中。

……

葭音驚醒時,已然日上三竿。

昨天晚上好像做了一個噩夢,那夢境很碎裂,內容她卻有些記不清了。她揉了揉眼睛,隻覺得頭疼欲裂。

從**支起身子,她下意識地去找鏡容。

地鋪上沒有人,書桌前也空落落的。

“鏡容……?”

她的嗓子生澀。

跳下床,倒了一壺水。

走下來時,葭音每邁開一步,腳上的珠串鈴鐺便輕輕一聲響。

“鏡容,你在哪兒?”

她往屏風後探去。

居然不在屋子裏麵麽?

也許是買早飯去了罷,葭音如是想道。便一個人坐於銅鏡前,慢條斯理地梳洗打扮。

昨日買的發簪,她並不是很喜歡。

隻可惜,飛雪湘的名角兒,都戴這樣的釵子。

二姐姐是,三姐姐也是。

棠梨館分為飛雪湘和西洲樓,西洲樓與普通的戲班子無異,而飛雪湘則是專門為皇家、官老爺們創立的,這些貴人們,最喜歡聽些陽春白雪的戲曲,曲高和寡,也不知他們能聽懂幾分。

按道理,以葭音的資質,應該留在西洲樓的。

但館主偏偏把她提到了高了許多檔的飛雪湘裏來,這也是妙蘭和春娘分外憎惡她的一個原因。

小姑娘捧著那支素雅的綴花釵,在發髻上比劃了陣,半晌,幽幽歎出一口氣。

整個人收拾妥當,她還是沒有等到鏡容回來。

耀眼的日光自窗牖傾瀉而入,灑落在少女如牛乳般瑩白的肌膚上。葭音在屋內徘徊少時,走出客房。

剛一走到樓梯口,就撞上了老板娘。

“喲,小姑娘,您可算是醒啦!”

老板娘眉開眼笑,看上去十分熱情。

“姑娘,你是再找誰,可是昨天與你一塊來的那名小和尚?”

“莫找啦,他就在後邊院子裏麵,自昨天晚上起就站在那兒,一個人待了一整夜呢!”

葭音大吃一驚。

什麽?居然一個人在院子裏站了一晚上麽?!!

她趕忙提起裙角,“噔噔噔”地跑下樓。還沒來到後院,就迎麵撞上一人。

她跑時,帶起一陣清脆的銅鈴聲。

來著身形高大,衣衫卻是清瘦。她怔怔地抬起眼,隻聞見一縷極為溫和的檀香。

鏡容衣肩上,絮絮落了些桃花瓣。

他手上提著一個小袋子,正垂著眼,不動聲色地瞧著她。

“這是什麽?”

“小籠包。”

“鏡容,你昨天晚上……去哪裏了?”

她接過裝著小籠包的袋子,心中有諸多疑問,“鏡容,你是一整夜未合眼麽?”

這個臭和尚,到底怎麽回事!

不好好吃飯就算了,還不好好睡覺,真當自己的身子骨是用鐵做的麽?!

她心中多有不滿,嗔怪地看著麵前的男人。

說也奇怪,明明是一夜未歇息,他的麵色卻不甚疲憊,隻是眼瞼處有些烏黑,被睫羽投落下的影恰到好處地遮擋了去。

鏡容不鹹不淡地回道:“睡不著,便去外麵吹吹風。”

哪有人大晚上不睡覺啊。

正腹誹著,她忽然看見對方衣服上的紅印。

那是一道嬌嫩的殷紅色,正印在他胸前的袈衣上,不甚起眼,卻能一下子吸引人的目光。

這顏色,看上去……像是姑娘用的口脂。

葭音正疑惑,為什麽鏡容衣服上會出現這種東西,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灼灼,引得對方也垂下眼眸。

隻一眼,便看見胸前的紅漬。

他的目光動了動。

葭音:“這是……”

鏡容昨夜,莫不是與哪位姑娘幽會去了?

要不然衣服上怎會有姑娘的口脂印子?

鏡容取過一方素淨的小帕,麵不改色將胸前的印漬拂去。

“昨夜更深露重,花瓣上滴下來露珠染就。”

她一臉不信。

花露能把他的衣服染成這樣?

嘖。

鏡容忽然平靜地抬起雙目,看著她。

不知怎的,被這一雙眼注視著,葭音居然無端感到心虛起來。明明夜不歸宿的是他,明明衣服上染了口脂的也是他。

被鏡容這般盯著,她竟覺得自己好像犯了什麽天大的錯。

罪惡滔天,惡貫滿盈,令人發指。

她咬了咬唇,心慌道:“鏡容,你……你為何這樣看著我呀?”

她也沒做什麽錯事啊。

“你,晚上,”

鏡容定定地看著她,一字一頓,“會夢遊。”

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兒後,她的臉“轟”地一下紅透了。

緊接著,她的腦海裏立馬浮現出許多旖旎的畫麵……

她不會……夢遊的時候,抱著鏡容啃吧……

少女一顆心“咯噔”一跳。

剛一抬眼,便見對方恰恰垂下眼簾,與她四目相觸。

他的眸光很輕,慢條斯理地落下來,很是氣定神閑。

那眸光……似乎還有些銳利。

葭音腦海中隻閃過一個想法。

——完了。

她居然大逆不道地抱著鏡容啃!

那可是鏡容,可是六根清淨的出家人,可是聖上欽點的、全梵安寺最德高望重的聖僧啊。

鏡容不會覺得她玷汙了他吧,嗚嗚嗚。

她揚起一張小臉兒,想要看他,卻又不太敢看他。

隻暗自在心底裏腹誹著,染指聖僧,褻瀆神靈,罪過罪過……

鏡容也有些無奈。

二人站在院門前,熹微的晨光落在少女姣好的麵龐上,襯得她肌膚愈發瑩白如玉。

雪白的肌膚上,唇脂如桃花般粉嫩絢爛,她輕輕抿著薄唇,眼中似有情怯。

他回想起昨夜的場景。

青燈昏黃,少女赤足從**走下。

不知夢到了什麽,她有些激動,抱著他的胳膊,在夢裏哭。

他原本想甩開她的手。

可轉瞬間,便聽到她極低的啜泣:

“鏡容,你不要去,不要去。”

不要去哪兒?

佛子一傾身,聽見她從喉嚨裏發出的極低的嗚咽。

“不要去那裏,他們都瘋了,會殺人的,鏡容,你不要去,你會死的。”

“我不想要你死,鏡容,你不要去,好不好……”

她聲音很低,很輕。

佛子眉梢微微一動。

似乎預想到她夢到的是什麽,他低低歎息一聲。還沒來得及把她抱上床,小姑娘手忙腳亂地撲過來,一下將他結結實實地抱住。

鏡容身形一僵。

“不要死,要為了自己活。他們都不欠你的,你也要想想你自己。”

“鏡容,其實你也可以,稍微自私一點的。”

寬大的衣擺落在地上,佛子無聲垂眼,看著她在自己胸前留下的口脂印,眼中閃過一道憫善的光。

她抱著他,粘著他。

拉著他的袖子,死活不讓他走。

像是藤蔓攀上支架,細嫩的青枝經不起用力的一扯,那力道稍一重,便會掐滅這春色的鮮活。

鏡容無奈,就這般,依著她鬧到後半夜。

他看書,她奪走書卷。

他念經,她用手壓住他的唇齒。

他靜坐,她也要擠過來,掛在他的胳膊上。

直到後半夜,葭音終於消停了,沉沉陷入夢鄉。

鏡容把少女抱到床榻上。

清風陣陣,明月皎皎。

他低下頭,把她的鞋子擺好,又輕輕掖了掖她的被角。

略一沉思,從袖中取出一物。

尖利的簪尾,正抵著他的掌心。簪頭處,是一朵絢麗的蓮花。明豔,熱情,絢爛,大片大片的花瓣,豔麗得不成樣子。

鏡容手指泛青,緊緊攥著那根簪子。

微怔須臾,他將簪子納入袖中。

再度把發簪藏入袖袍的那一刹那,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了少女方才的話:

鏡容,其實你也可以,稍微自私一點的。

稍微稍微,自私那麽一點點。

作者有話說:

以後還是淩晨0點更新吧,這個時間更新比較穩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