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大廈,車水馬龍。

路明非低著頭在人流中穿行,時不時看看周遭的建築物與地圖進行對比,亂糟糟的頭發和蒼白虛弱的臉色令他顯得很是狼狽。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那種在人群中形影單隻卻依然盲目追尋的感覺,令他想起那次異常錯亂的麗晶酒店卡塞爾學院的麵試。

區別隻在於一般陌生和非常陌生。

其實追根到底,他現在也沒有什麽想要去的地方——或者說,沒有什麽能去的地方。

於南方小城裏從小待到大,自然在偌大的北京城裏無親無故,除了酒店以外無處可投靠。又沒什麽本事被委以重任,於是在大家都在努力追尋虛無縹緲的龍影時,他毅然回歸了上網打星際的老本行。

現在出來遛街,也是因為暫時玩膩了。

再次走過一座人行天橋,在確認還沒有到完全不認識回酒店的路的地步後,路明非繼續放任自己的思想如脫韁的野馬一樣奔騰。

認真說起來,北京是首都沒錯,但是並不是每一棟建築都立誌向世界最高樓發起挑戰,也不是每一棟建築都具備了某某著名設計師的複雜理念。有的高樓大廈是幾十年前的高樓大廈,有的新興建築到如今也是半新不舊。除了一些比較著名的建築物,在其他的地方,路明非甚至有種找到了當年自家小城的感覺。

而正是為了這種感覺,他才看似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來走去。

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如果想要讓自己的內心安定下來,恐怕就隻能努力尋找一些並不存在的往日熟悉的場景吧?

比如放學後他常去的那個台球室,老板是個高中就輟學然後到外省打工亂晃的家夥,說起話來帶有一股濃濃的潮汕味,不過人還是很好的,會給他這種熟客留著最好的台子;比如說那個營養快線和包夜費比別家低了一塊錢的網吧,網管總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帶著耳機看一些莫名其妙的港漫和老電視劇。

比如說他常常可以一坐幾個小時的天台,如今有一年沒光顧,指不定青苔已經占領了他最喜歡的位置。

那裏可以看著城市的日落,等最繁華的CBD區的光輝一點點亮起來。

盡管與他無關,但那些光亮能夠讓人心安。

南方小城的夜景,便主要是以繁華的CBD區為主;一束燈火,點點闌珊。他最熟悉的場景,就在闌珊之外的黑暗中,坐看闌珊。

真正大城市的夜晚,才是它們徹底活過來的時候。

他以前在網上逛論壇,翻到過一個帖子,大概是把北京和上海的夜景做一個對比,並且分別拍了照片。上海夜晚的光亮,遍布在繁華的辦公樓和酒店上,沿街的燈光反倒不那麽顯眼,顏色暗沉,仿佛將滅將熄的香火,或者冷卻的熔岩。

不遠處的水麵倒影出建築群模糊的光影,尖尖的東方明珠塔獨樹一幟。

而在北京,親眼見證過之後,則更令人歎服。

藍、青、黃的建築燈光隻配顯出一種色彩搭配的點綴,真正令人訝異的,反倒是道路兩旁交相輝映而出的金色光影,從高樓上向下看,仿佛一條生機勃勃的金色動脈,交織又分散著聯通構成了這個最為重要的城市,供給血液般的車流湧動。

卻找不到闌珊的光芒。

卡塞爾學院處於群山環繞之中,幽靜,也無耀眼燈光。在那座他曾開著布加迪威龍去看星星的小山上,除了星星般的螢火蟲,也是一個遙看學院的好位置。

人群之中,似乎也出現了一抹熟悉的光輝。

酒紅色的長發一閃而逝,宛如窖藏多年的醇香紅酒,哪怕隻有一瞬間顯露,也足以讓人銘記於心、乃至流連忘返。

“諾諾……”

路明非驚疑不定地嘀咕著,頭腦從遐思中清醒過來,腳下的步伐不由加快了幾分。

戴著棒球帽的酒紅色少女行色匆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偶爾會碰撞到幾個路人,也沒有一句抱歉。

盡管尾隨諾諾這種行為如果被她抓到了鐵定是一通暴揍,但路明非沒法讓自己忽視好不容易見到的一個熟人,何況這位熟人的樣子還很奇怪。

他的目光始終追逐著那個身影,同時心中也是說不出的疑惑。

難以想象,平時總是一副強氣禦姐風範、並且還喜歡捉弄人的諾諾,居然也會有什麽時候這麽狼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讓路明非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不,哪怕是現在的他,恐怕也未必好到哪去。

“嘀嘀——”

車流伴隨著喇叭聲阻絕了他的視線,一個恍神,那抹紅色的光暈便出現在了馬路的對麵。

怎麽……走得那麽快呢?要去哪裏?為什麽這麽慌亂的樣子?

世界靜止下來。

各式各樣的車輛緩緩停止前進,紅綠燈不再讀秒,路人們匆匆的腳步在抬到空中之時凝固,保持著或急躁或平靜的表情,同LED廣告牌上的明星們串聯一出默契的木偶戲。

顏色開始褪去。

黑白灰取代了五顏六色的現實,冰一般的沉寂與冷漠的顏色沉澱在一起,搖晃卻沒有水聲——時間的水被抽幹,現在所存在的隻不過是一群瀕死的魚。也許,沒有呼吸聲便連瀕死的資格也沒有,說成凍魚未免更加貼切。

唯獨一團酒紅色的光芒在冷酷的仙境中散發溫暖。

“路鳴澤。”

路明非反複咀嚼著這三個字,沒有因為眼前違法常理的情況而感到慌亂。這三個字就像是魔咒,無所不能,其吐露之時必有什麽出現。

於是穿著黑色小西裝的路鳴澤就真的出現了。

“美妙的靈感,不是嗎哥哥?”他剛剛還在路明非的背後,下一個瞬間便轉移到十字路口的中央。“平庸的世界本來就是沒有色彩的,色彩是美好的東西,它們不配。隻有那些珍惜的東西才會有自己的顏色。”

“什麽意思?”

路明非的眉毛都快要擰成糾結的一團,路鳴澤則保持微笑,張開雙臂,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

於是黑白灰的車流再次湧動,並且以仿佛幻影一樣的速度,穿過幻影一樣的路鳴澤。人流同樣更替交織到了肉眼無法企及的頻率,上一秒身邊還是中年的上班族,下一秒就指不定換成了某個青春少女或者蹦跳的小孩。

紅色在原地靜止著。

“不想看看嗎?哥哥,現在的時機可比你之前畏縮在人群裏偷窺的要好。”

路鳴澤帶著得意並嘲諷的笑,指了指靜止的諾諾。路明非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磨磨蹭蹭地走過布滿黑白灰幻影的馬路。

“看看吧,要好好看看。不然,日後你可能就看不到了啊。”

不等路明非磨蹭過這條馬路,他帶著路明非又是一個誇張的瞬移來到了諾諾的跟前。路明非無暇去觀察諾諾,或者是因為不好意思,他企圖從小魔鬼的臉上找出什麽不正常與災禍的征兆,然而注定毫無所獲。

“想知道會有什麽發生?我可以告訴你已經發生了什麽。”

如同被一股魔力操縱一般,路明非居然將視線真的移向了諾諾,而不再盯著有重大嫌疑和異常的路鳴澤。

不到一米的距離,他能夠很清楚地觀察到諾諾淡淡的黑眼圈,以及從白色棒球帽下還很頑固地翹出來的幾根發絲,因為精力不足又不施粉黛的臉頰顯出不健康的慘白,令人心疼之餘還大大消減了她原本四射的魅力。

總是有許多人矚目的諾諾,此刻似乎也隻是一名天生酒紅色長發、長相還不錯卻毫無光彩之處的普通女孩而已。

他不介意。

“說起來,這件事情還真是有點長啊,我們還是長話短說,從這條肉麻死人不償命的短信談起吧。”路鳴澤手掌一翻,變出一部精致的手機,上麵綴著的一個許願瓶掛飾令路明非立刻明白了這是誰的手機。那個掛飾是他在她的生日後補送給她的小禮物,放在商店裏衝頂就是幾美元的價格,現在居然還在掛著,真是令他感到榮幸。

“開頭是這樣的:‘我曾經想過在我向你求婚的那一天,我會假意邀請你去沒有人的小島度假,我會讓我的朋友們帶著幾千個煙花等在海對麵的沙灘上……’”

或許這段溫暖的情話,是某種寒冰係的禁咒?路明非不知道,但每當一個字從路鳴澤的口中吐出,他就感覺自己的血液又向更深處凍結了一分。

諾諾的手機,保存的這樣的短信。

是誰發的一目了然。

他也很想說服自己這隻是某個人的惡作劇之舉,或者某家從不認識的富公子的表白短信,但他真的很難做到。

愷撒寫小說練習中文水平的事大家都清楚,還有過專人組織他們一起學習研讀愷撒會長的著作,路明非還記得他當時滿口稱讚地不止看了一遍,並且還腆著臉向英明神武的會長要存稿以便一睹為快。

文風如此熟悉。

至於帶上幾千支煙花,並在夜空中的流光劃過水麵之時掏出戒指來求婚,這種舉動的風格也同樣是熟悉地不能再熟悉。

他緩緩伸出手,想要觸及眼前唯一能夠溫暖他的光亮。

“哎喲,這是要霸氣起來非禮的節奏嗎?還是說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猥瑣的本性?”路鳴澤輕佻地嘲諷著,絲毫不在意路明非已經如一灘爛泥的心情,“看看自己吧。”

路明非照做了。

於是他看到,在無數幻影之中,自己同樣毫無色澤的身軀,突然如同鏡麵一般反光的人行道更加清晰地映出了自己頹廢的麵容。

沒有色彩。

“你又有什麽資格去觸碰色彩呢?除非將自己點燃,迸發火光。”

路鳴澤的眼眸極深極靜,沒有那霸氣瑰麗的金色,隻存餘扭曲一切的黑。

“什麽都沒有的你,除了生命,還有什麽能夠給予?而生命或許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了。隻在它燃燒的時候能夠搏人一哂,過後一文不名。”

路明非的手指在空中無意識地**了幾下,最終頹廢地倒下。

“走吧。不管到哪裏去,也不要再貪圖什麽不應有的了。”

於是他開始行走,開始如同灰色的幻影們一般行走,開始穿梭在大大小小無數陌生也不在意的街道,開始靜坐在每一棟高樓的天台上垂著雙腿,開始成為幻影中的幻影。

最終,某個不知名的地下通道裏,路鳴澤看著靠牆滑落而坐的他沒有言語。

一旁唱歌討生活的哥們奇怪地看了看這個頹廢的大男孩,似乎是認為他是和家裏鬧了矛盾結果跑了出來獨自傷心。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沒有得到回應之後,也毫不在意地掃了一個和弦,繼續彈撥吉他唱那一首《南山南》。

“你在南方的豔陽裏大雪紛飛

我在北方的寒夜裏四季如春

如果天黑之前來得及

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諾諾的眼眸輕輕顫動了一下。

這邊世界的靜止悄然恢複。

她突然地停住腳步,在平穩緩慢的人流之中,在廣告屏幕發出的音樂聲中,在按著喇叭等待紅綠燈讀秒的車流之外,企圖尋找一個似乎剛剛遠去的氣息。

沒有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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