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若以成敗論英雄

入秋後,京城的天氣也就一天天冷下來,街上甚至有畏寒的行人早早地穿上冬衣。

誠王夜襲皇宮,大肆屠戮皇嗣,試圖軾君篡位,忠王為護聖駕英勇就義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般,一夜之間在京城內外傳開來。

雖然沒有人親眼瞧見,可人們說得那叫一個繪聲繪色,“誠王昨夜率三萬精兵殺入皇宮禁苑,殺了皇上和幾位尚且年幼的公主,還將幾位即將臨盆的娘娘都殺了!”

誠王率三萬精兵入宮?

即將臨盆的娘娘?

眾人都愛湊熱鬧是沒錯,可人是有腦子的,這般信口開河,不禁讓人瞠目結舌。

誠王昨日回京時大家都是看到的,前後不過數十人,不然大家怎能有機會窺見誠王府那位不知名的美嬌娘?

就算他還有大把的護衛扮成百姓模樣進入京城,那也不可能有三萬人之多。而誠王府雖大,可是誠王府人丁稀少,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全加起來也不過數百人。

誰能說說,誠王是如何憑空變出了三萬精兵來的?

那傳說中即將臨盆的娘娘更是沒人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

還沒有等人出聲質疑,此人又道:“誠王嗜殺成性,行事暴虐無常,令人發指!”

看熱鬧的人中,有人感歎道:“難能可貴的是忠王殿下,他一生淡泊名利,堪為皇族典範,卻落了這般下場,真是可悲可歎!”

竟有不少人異口同聲道:“忠王殿下大義!”此時,似乎所有人都選擇性地忘記了忠王如何縱容忠王世子率忠王府護衛欺男霸女、橫行京城。

另一邊也有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那聲量卻不輕,“要我說,這一次還真幸虧有瑾王殿下及時趕到,才從誠王劍下救下了太子,並生擒反賊誠王。”

“宮裏頭的人都知道先帝專情於劉貴妃,原本要傳位於瑾王,誰知安家橫加幹涉,先帝最後不得不將皇位傳於……”三十歲上下,麵皮白淨的男子神神秘秘道:“宮裏頭還說啊,先帝走得頗為蹊蹺……說不定是有人在其中動了手腳。”

這些陳年舊事,本就毫無根據,自然是怎麽說都可以。

先前那人極為配合地感慨道:“原來瑾王殿下才是正統,那太子殿下應該主動讓位於他才是。”

聽得邊上有人倒吸一口涼氣,不知是誰說了句,“這種話可說不得,要掉腦袋的。”

那幾人極有默契地左顧右盼一番便退散開去,不知所蹤。

那些傳聞最早是淩晨時分從早市流傳出來的,天還未大亮就已傳入京城各大家。

柳府自然也已有所耳聞,不過,柳明溪聽說柳府外那些來自誠王府的護衛都還在,誠王府也安然無恙,估摸著事態並不像傳說中那般嚴重。

可是這些傳言來勢洶洶,顯然是有著強有力的幕後推手,才有可能一夕之間將所有的傳言散布整個京城,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傳遍整個三國七城。

有道是眾口鑠金,想必他們放出這些流言之後,還有後手,而今柳家與誠王府的關係,非同一般……

想想還真是讓人頭疼。

柳家幾人坐在膳廳,麵對著滿滿一桌子吃食,卻沒有一人再動筷,他們麵麵相覷。

柳明溪率先開口打破了沉寂,“老爹是否查到,那些傳聞的幕後推手是誰?”

柳江龍素來精明的小眼,帶著宿醉後的迷惘,他茫茫然答了句,“已經讓人去查。”便再說不上更多的來。

柳江龍自知酒量平平,鮮少有喝得過人家的時候。昨夜,他仗著自己前嶽父的身份,一直在設法灌對方,而且一直在喝酒的那其實是趙政霖。

無奈他的酒量不濟,沒幾杯就喝糊塗了,以至於他根本不知道趙政霖是什麽離開的。他認為,這事應該不是趙政霖做的,否則他哪有那心情陪著他喝一晚上的酒?

柳沈氏更為吃驚,她知道趙政霖前半夜在柳府前院與柳江龍對飲。至於,後半夜,他去了柳明溪房裏,不管後來去了哪裏,但他冒雨夜襲皇宮定是不可能的。

柳明溪自然是心知肚明,趙政霖昨夜先後兩次潛入她房中,最後離開時,天仍還是陰沉沉的,但也透出了些許亮度,至少也是四更天。

趙政霖肯定沒有夜襲皇宮,但是他後來去了哪裏卻又不得而知了。

柳明溪騰地起身,揚聲道:“翼大人!”

翼不情不願地出現在門口,他拱了拱手,略顯勉強地道了聲,“夫人。”

誠王的手下稱呼柳明溪為夫人,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她不是誠王妃,隻是夫人……那是對於妾室或外室比較客氣的稱呼。

柳家三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一諾也意味深長地望向翼,眼中不乏警告意味。

翼卻依舊不為所動,畢竟誠王妃的位置從未真正屬於柳氏。

“咳!”柳明溪清了清嗓子,繼續問道:“誠王殿下去了何處?”

“這……”翼顧左右而言它,“殿下那邊,夫人不必掛心。”

“哼!”柳江龍不悅地打斷了他,“既然翼大人也不知情就算了。”

翼望向一諾的位置,見小主子板著臉朝他揮了揮手,便識趣地退了出去。

這次,倒不是他不說,而是他真的不知情。

以往他是誠王身邊的暗衛頭子,自然與誠王殿下形影不離。

如今他奉命帶了一眾護衛守護柳府上下,他唯一的任務是守護小主子,和,夫人。至於,誠王殿下淩晨離開柳府後去了哪裏,怎麽可能會特地知會他?

正當誠王淪為階下囚的流言傳得滿城沸沸揚揚時,殊不知,宮裏早已是另外一副景象。

富麗堂皇的皇宮內,經過一整夜的廝殺,終於重新歸於寧靜,宮門被人一點一點打開來,帶出一陣沉重的“吱呀”聲,仿佛一場喧鬧的折子戲,徐徐拉開了幕簾。

正如傳聞中所描繪的那般,皇宮內已是血流成河,積屍成山。

躲藏著屋子裏,角角落落的太監、宮女們也被士兵驅趕出來,卻不是要對他們趕盡殺絕,而是讓他們動手衝洗這片血腥的戰場。

能活到這時候都已是上天的恩賜,並沒有人敢出聲表達任何的異議和不滿。

於是宮裏人來人往,一派忙碌異常的景象,卻又寂靜得可怕。

所有人都在忙碌,唯獨有一個人,他身著華服,屹立於高台之上,靜靜眺望遠方。

那人身著玄衣錦袍,外披銀白大氅,蕭瑟秋風拂得他發絲飛揚,廣袖招搖。

晨光映在那張漠然的臉上,白璧無瑕。

遠遠望去,仿若謫仙入世而來,又將羽化登仙而去。

正是誠王,趙政霖。

他不足兩歲便已喪母,獨自在這人吃人的宮中長大。

十二歲時便被封為誠王並開牙建府,同年,他遠赴南疆戎邊並立下赫赫戰功。弱冠歸來,而後繼續南征北討,到如今手握重兵,成了權傾朝野的護國大將軍。

這樣的人不論到了哪裏都注定讓人無法忽視。

眾人來來往往時,都忍不住悄悄地往那人身上投去敬畏的目光,而那人卻渾不在意,視若無睹。

遠處朱紅宮門已然落滿朝霞,屋頂的金色琉璃瓦與朝陽相映照,光華璀璨,耀眼奪目。

任憑人們如何為它而廝殺爭奪,鬥個你死我活,千百年來,它一直屹立於此。如同從前的一切,現在的一切,乃至於未來的一切,都與這座沉默的古城毫無關係。

“殿下。”

一高一矮,兩位身姿筆挺、滿身帶血的將領氣宇軒昂地走來,正是如今五城兵馬司指揮使飛羽和禁衛軍總指揮飛翎。

飛翎走到身著趙政霖身邊,他拱了拱手,麵有愧色道:“殿下,屬下……”

昨夜的情況,趙政霖已經了解清楚,他揮了揮手,沒讓飛翎繼續往下說。

飛羽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稟道:“殿下,是安氏將所有妃嬪都關進冷宮,一把火燒了個幹淨,各宮妃嬪和各位公主都在其中……”

趙政霖麵上波瀾不驚,他負於身後的手卻已握緊成拳。

住在這宮裏的安氏共有三位,分別是安太後,安皇後,和誠王妃。

飛羽口中安氏正是安如玉,她掛著誠王妃的頭銜,卻做出了這種足將誠王逼上絕路的事兒來,自然不該再稱其為誠王妃。

飛羽雖是粗人,但他好歹也是見多識廣的將軍,對於大局不說了如指掌,卻也心中有數。

他已經聽到了外邊的傳言,知道這事很棘手。

譬如說,外邊的人都在說誠王軾君,誠王雖未下過毒手,但開正帝確實已經死了。

人人都說誠王大肆屠殺皇嗣,如今宮裏的娘娘、公主們也都死了,而且是死於誠王妃之手,和外邊的傳聞出乎意外的吻合。

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誠王並未落入瑾王手中,而是瑾王落在了誠王手中。

更何況,如今在這宮裏宮外忙活的都是誠王的人馬,真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飛翎更是越想越後怕,他們的人昨晚就被太子用計關進了大牢。

若是淩晨時,誠王殿下落入埋伏後,沒能以少勝多,最終殺出重圍,或是殺出重圍後直接逃離,那麽他們就會被扣上謀反的罪名,其下場可想而知。

幸好殿下大獲全勝,還救出了他們。

饒是如此,此時的情況也委實不容樂觀。

若是誠王殿下趁此機會登上帝位,自然不是不能,而是不妙。

事實上,朝堂上的一大批老臣,以及滿城百姓,或許此時全天下都覺得他要謀反已久,如此一來,無異於將這名頭坐實了。

毫不誇張地說,誠王殿下將因此而背上永世的罵名,他想要坐穩這江山也是難上加難。

兩人小心翼翼地打量趙政霖,不知該如何處置。

趙政霖當然比他們更清楚自己的處境。

淩晨時分,太子連下三道密詔,緊急召他入宮。

趙政霖出於無奈,隻得心不甘情不願地撇下懷中的溫香軟玉,馬不停蹄趕了過來。

他到達皇宮時,已是黎明時分。

趙政霖發現這裏入目皆是橫七豎八的屍體,他暗道不好,也不知是哪裏來的賊人竟然膽大包天,闖入皇宮做下如此駭人聽聞的慘案,而他竟然完全沒有收到消息!

因為太過吃驚,趙政霖忽略了一些細節。

他衝進紫極殿內,發現驚惶失措的安飛虹與麵色慘白,瑟瑟發抖的趙世鐸果然在裏等著他。

趙政霖不疑有它,大步走上前去。

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三個月前在禦花園中向他求助,口口聲聲隻想做個“安樂王”的那個單薄少年,竟在此時突然發難,更向他痛下殺手。

隻是他們顯然低估了趙政霖的身手。

趙政霖輕鬆地躲過了趙世鐸手中挾裹著腥風的匕首,也躲過了趙政鈺偷襲的背後一劍,並反手奪下他手中的劍,輕鬆卸下了他的一條胳膊,形勢瞬間反轉。

趙政鈺本就不是個有骨氣的,見勢不妙,他雙腿一軟,當場跪地求饒,“七弟,我是你六哥啊,我是特意趕來告訴你一下,這個小兔崽子準備對你不利!”

就在他求饒的同時,趙政霖眼角的餘光瞄到趙世鐸再次朝他舉起了手中的匕首。

趙政霖扯起薄唇,冷冷地吐出兩個字:“找死!”

隻聽得“噗”地一聲,那柄泛著幽芒的玄鐵匕首已準確地刺入趙世鐸的胸口。他的速度太快,誰都沒有看清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趙世鐸口中立時“哇哇”地吐出好幾口黑血,他睜大了眼睛,直直地躺在地上。

趙政霖雖然不用毒,但他對於各種奇毒的了解不遜於醫老。

趙世鐸沒有死,暫時也不會死,但是他中了這毒,就算僥幸活著,也比死去強不了多少。

而這毒,原是趙世鐸為他準備的。

“世鐸!”安飛虹差點沒暈過去,“七弟,世鐸還是個孩子,求求你,饒了他……”

趙政霖與趙政鈺向來隻是表麵友好,暗地裏沒少捅刀子,不論趙政鈺做什麽,趙政霖都不會太過意外。可他自認與趙世鐸保持著良好的叔侄關係,他欣賞趙世鐸的才能,而趙世鐸也感念他的恩德,沒有隔閡,更沒有積怨,完全可以相安無事。

諷刺的是,連續兩次朝他舉起劇毒匕首的正是趙世鐸!

趙政霖固然是曾經對那個位置有過想法,但那也是曾經,如今的他已經不再需要。

眾所周知,他一共娶過兩任妻子。

他先娶了兵部尚書柳江龍的獨女,柳明溪,四年前已休妻。

休妻同年,他再娶了敬國公府嫡次女安如玉,與彼時權傾朝野的敬國公結盟。

三年後安如玉生下趙世玉。

不過,但凡經曆過五月宮變的眾人,都已知道誠王世子並非誠王骨肉,京城各大世家雖未將這事拿到明麵上來說,可知道這一事實的應該不在少數!

然而鮮為人知的是,當那個生父不詳的傻子作為誠王世子在誠王府中享受金湯銀汁的澆灌時,他唯一的兒子卻流落在外。

趙政霖好不容易才將他們母子找回來,可惜那小子比他娘還強,壓根不承認他這個爹。

他眼下隻關心他們母子的安危而已,什麽江山社稷,什麽宏圖霸業都排其後。

趙政霖活捉瑾王趙政鈺,扣了皇後安飛虹和太子趙世鐸,他全力誅殺餘孽,到天明時分,一切終於落幕。

可他忽略了一個人,安如玉。

於是乎,他前腳才解封宮城,後腳就得到了誠王妃自焚的消息。

飛翎看著趙政霖麵色不太好看,俊美的眉目已明顯皺起,他不由問道:“殿下?”

“事後,讓皇後安氏帶著太子去守皇陵。”

趙政霖轉身往外走去,冷聲道:“若是他執意尋死,那就成全他。”

聽了這話,飛翎瞬間反應過來。

皇帝死了,當務之急自然要發喪,趁此機會安排太子等人前去守幾年皇陵,到那時,即便他能活著回來,京中的一切都已塵埃落定。這一招高,實在是高啊。

不過,眼下這個皇位,趙政霖還坐不得。

若是他坐了,那麽即便他滿身長嘴,都將說不清楚趙政淳究竟是怎麽死的。

到時候,大周少不得又是一場內亂。

趙政霖本就已經不想當皇帝,更不想為了當皇帝搞得家國大亂。

如今的他一心隻想當個逍遙王爺,然後帶著柳明溪去縱情山水,可惜外界卻從來不這麽想。

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也已迫在眉睫,太子趙世鐸已是開正帝唯一的子嗣,若是真讓他坐上帝位,那後果又將不堪設想……

趙政霖匆匆走了一段路,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兒來,問了句,“忠王世子何在?”

飛翎發現自己竟然聽不明白自家主子是什麽意思,“嗯?”

飛羽也愣了愣。

“找到他!”

說完,趙政霖便翻身上馬。

太陽已經徹底出來了,陽光驅散了空氣中的寒意,趙政霖抬頭看了一眼這座沐浴在金色陽光下,仍然透出森森寒意的宮殿,毫不留戀地打馬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