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章血濃於水

杜鳴生遠遠地看到慕容征趴在牙床邊嘔血,心頭猛然一緊。他什麽都顧不上了,果斷撇下一臉欲言又止的公孫沐雲,大步流星地衝進寢殿內。

兩個小內侍在旁侍候著,一個驚魂未定地捧著小盆,裏麵裏已有殷紅的血水,另一個正小心翼翼地用幹淨的布巾為慕容征拭去殘留唇邊的血跡。

慕容駿和太醫站在一處,麵有憂色,太醫正弓著腰小聲說著“怒氣攻心”、“損及髒器”、“心病還需心藥醫”諸如此類,似是而非的話語。

他聞聲,回過頭瞧了眼杜鳴生,微微頷首道:“阿笙回來了。”

太醫則慌忙回過身來見禮,“參見大皇子。”

杜鳴生恍若未覺,他徑直走到床邊時,小內侍剛好也將慕容征扶起身來。

杜鳴生這才看清楚慕容征的模樣,他形容憔悴,麵色慘白如紙。他的眼中隱含淚意,蒼白的臉色襯托著他殷紅的嘴唇,越發觸目驚心。

“大哥……”慕容征的唇瓣微微蠕動,話都到了嘴邊,又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子裏。他扯起唇角,輕聲說了句,“讓你擔憂了。”

“你說的是什麽混帳話!”慕容征眼中若隱若現的那抹疏離令杜鳴生心痛,他略微揚聲道:“父皇,阿征交給我,您去外邊看看母後。”

慕容駿回過頭瞧了憔悴不堪的小兒,見他也正望著自己,目光幽深冷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慕容駿耳中回響起太醫剛剛提到的“心病”二字,他深以為然。

既然是心病,太醫自然幫不上什麽忙,何況有大兒在,沒什麽好不放心的。

他沉吟道:“如此也好,我還有事要和她說說,這裏就交給你了。”

說罷,他便旋身離去。

“阿征!”杜鳴生小心翼翼地從內侍手中將他接過來,又在他腰後放了個迎枕,揮退左右,這才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杜鳴生自知命不久矣,就算現在死去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慕容征不同,他是瑞顥國的儲君,身負瑞顥國萬千子民的希望,更身負整個慕容家的期望。

可他怎麽會成了這副模樣?

究竟是誰將他害成這樣?

“大哥,是我對不住嬌嬌。”慕容征的神情悲戚,他的聲音哽咽,“我,對不起她。”

杜鳴生震驚不已,阿征對不起柳明溪?

“阿征,你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大哥,我見到劉三了,你可知劉三?還有十八年前離奇失蹤的齊二、田五,咳!以及,上元節,血洗長寧街的燕芷靈,咳咳!”

慕容征想說的話有點太多,憋在心裏也有點太久,讓他不吐不快。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以至於有些顛三倒四,還有些語無倫次。

杜鳴生的眉微微蹙起,上前為慕容征施了幾針,讓他稍稍安定下來。

杜鳴生自然清楚,慕容征口中的劉三、齊二、田五等人的來曆,那些人都是公孫家精心培養的死士,換句話說,那都是公孫沐雲的人。

“你,到底想說什麽?”

“黃昏時分,我本想去那裏看看嬌嬌……”慕容征忽然頓住,他苦澀一笑,解釋道:“隻是看看而已,真的。”

杜鳴生素知慕容征冷情的性子,見他這般失魂落魄,心中頗不是滋味。想要說點什麽,卻又覺得喉嚨裏幹澀得厲害,愣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慕容征慘然一笑,“那時,我還曾在安興街與大哥擦肩而過,大哥知道否?”

杜鳴生眯了眯眼,他沒有回避,答了聲“是。”

“我到那處院子時,發現她不在那裏,便追到了安興街,可惜還是晚了一步。”慕容征沉默片刻,他的聲音驀地冷了下來,“但我並沒有白跑,我在成安巷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是劉三。”

慕容征無法形容當他在那條血腥屠戮後的陰森巷口看到劉三時的心情,很多困擾他已久的,讓他百思而不得其解的疑團似乎都找到了答案。

“這並不能說明什麽,說不定他隻是路過,或者母後隻是讓他去看看,母後……”

杜鳴生忽然說不上來了,他比誰都清楚,公孫沐雲有多麽憎惡柳明溪。

“我尾隨他而去,結果又遇到了另一夥人,為首的是燕芷靈,就是上元節血洗長寧街的燕芷靈。”慕容征無力地靠在迎枕上,神情晦黯,眸光迷離,“大哥應該也知道,先前我曾在月朧山遇險,被天山老人所擒,是燕芷靈私下裏放了我。”

重點是放了,而不是救了……

也就是說,十八年前伏殺紅衣聖女的天山老人,十八年後血洗長寧街的燕芷靈,以及今天在小巷攔截伏擊他們的香車那些刺客……他們,都是一夥的。

杜鳴生麵色複雜地看著他,辯解道:“阿征,或許是你想多了。”

“我也希望是想多了。”慕容征苦笑道:“但母後雖未承認,卻也不曾否認此事。”

以公孫沐雲的脾性,倘若不是她做的事,絕對按不到她頭上去,杜鳴生啞口無言。

“母後殺了紅衣聖女,還要殺嬌嬌,若不是為了逃生,嬌嬌不會去大周京城,若是嬌嬌不去那裏……”慕容征頓了頓,心灰意冷道:“大哥既已娶了她,往後就好好待她,好嗎?答應我,好好護著她。”

杜鳴生此時心中的滋味有些難以描繪,倘若他們的母後指使人殺害紅衣聖女是確有其事,那麽柳明溪的確是無辜的。

何況她一歲喪母,從此流落在外,她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自然也不會知道自己與阿征之間的婚約,她若是喜歡上別的男人,那又能怪得了誰?

將她不知情的事怪到她頭上去,確實牽強。

那麽他用一諾要脅柳明溪嫁給他豈不是更強人所難?

“既是你的心上人,你護著便是。”說到這裏,杜鳴生停頓了下,“大不了,我再休了她。”

“大哥,我想護著她,可我已無顏麵對她。”慕容征渾身無力,心中更是酸澀無比。他忽然想到了什麽,猛地坐起身來,“大哥,嬌嬌那邊的人手可安排妥當了?”

杜鳴生努力緩了神色,安撫道:“自然是有安排,放心吧,她逃不掉的。”

慕容征憂心忡忡道:“大哥,現在並不是她逃不逃的問題,我擔心那些人不會放過她。”

“這女人還真麻煩!”杜鳴生將眉峰一皺,冷著臉,他甩了甩袖子,不無嫌棄道:“幸虧你沒有娶她”

慕容征目光裏的亮色驟然黯淡下來,他垂首不語。

靜謐的寢殿內,他低低的歎息聲響起,“可是大哥,你娶了她……”

杜鳴生的心驀地一緊。

雲城外,名為曉廬的莊子靜悄悄的,靜到柳明溪似乎可以聽到胸口咚咚的心跳聲。

杜一諾在如願見到父母親後,便已經安然睡去。

柳明溪卻始終無法入眠,她踏遍千山萬水,曆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回了一諾!

他們已近在咫尺,他們終於可以長伴左右。聽到他平穩的呼吸聲,她的內心缺失已久的那一處終於被填補上,她的人生似乎都因此而圓滿了。

天知道她有多想上前擁住他小小的身子,卻又怕驚醒了他,嚇到了他,所以她隻能不遠不近地看著他沉靜的睡顏。

算起來,他們竟已分別了六百多個日夜之久,再相見時,一諾都不認得她了。

兩年前,胖嘟嘟,白嫩嫩,宛若年畫娃娃般的小一諾,如今長高了,變瘦了,看起來竟像換了個人似的。

一諾皮膚白淨,劍眉修長,羽睫濃密,挺鼻薄唇……唔,他的五官像極了趙政霖。

可是他的神態、舉止又似足杜鳴生,所以她在第一眼看到一諾時,才會以為自己看到了小號的杜鳴生。

沒錯,這真是她的一諾,她心心念念的小一諾。

杜鳴生對一諾很不錯,倘若杜鳴生真是一諾的爹,倘若他的家人真能接受他們母子,柳明溪或許會覺得這樣的生活也不錯。

但問題是,杜鳴生並不是一諾的爹,他們根本就不是一家三口。

雖然趙政霖暫時不管他們母子,但那也隻是暫時,當他有朝一日得知他們的下落,趙政霖還會放任他們母子成為杜鳴生的妻兒嗎?

柳明溪知道,翼還在雲城,那就意味著,趙政霖並沒有真正撒手。

而且她和杜鳴生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夫妻,倒不如說是一種協定。

說來也好笑,這還是她頭一回被男子下聘,迎親,甚至於……可那人卻不是與她糾纏至深的趙政霖,也不是自小與她有著婚約的慕容征,而是杜鳴生。

再說,杜鳴生的家人,他的弟弟,是她曾經的未婚夫慕容征,他的父親,是對她冷若冰霜的慕容駿,他的母親,則是恨她入骨的公孫沐雲……

更何況,杜鳴生的真實身份是瑞顥國的大皇子,而不是什麽杜神醫。

杜鳴生和她之間的婚事,注定會是一場鬧劇,一場讓她不知道該如何收場的鬧劇。

屋外,一陣激烈的打鬥聲打破了夜的寧靜。

屋內,從黑暗中漸漸浮現一抹高大的身影,場麵說不出的詭譎,駭人。

柳明溪忽然感到一陣心慌意亂,“是誰?”

男子的一雙眼睛在陰影中灼灼發亮,隱隱透出的侵略性更讓人莫名心驚。

他刻意壓低的聲音格外低沉渾厚,“跟我走。”

來人是明十七,柳明溪鬆了口氣。

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幹巴巴笑道:“這,怕是不妥吧?”

“我能找到這裏,其他人也能,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明十七說道:“你要信我。”

明十七的分析很有幾分道理,當初有多少人要殺她,如今依然,若是那些人真的和明十七一樣找到這裏來,她的心跳驟然漏了幾拍。

早知道一諾被杜鳴生保護得這麽好,她還不如不要來打擾他的生活。不過,那也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她是打心眼裏不願再和一諾分開了。

然而天地之大,她和一諾又能去哪裏呢?柳明溪的心驀地沉了沉。

“哇哇,有鬼啊,救命啊……”

睡在外間的書童小安忽然嚎叫起來,被明十七一個手刀敲昏過去。

屋外,紛亂的腳步聲響起。

“人在那兒!”

“快抓住他們!”

“別讓他們跑了!”

黑暗中,明十七一手抱起杜一諾,一手扛起小安,回頭問道:“你走不走?”

都到了這個份上,柳明溪也隻得咬了咬牙,運起《縹緲訣》跟上他的步伐。

不知道跑了多遠,柳明溪再回頭時,身後早已經沒有半個人影,而她本就少得可憐的那點內力也耗盡了。她上氣不接下氣道:“十七爺,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赤蓮城。”

“什麽?!”

說話間,他們已經停在一輛黑漆馬車前。

“放心吧,我不會害你。”明十七將手中的小娃娃塞進她懷中,又將昏睡中的小安往車內一扔,他坐到車前,成竹在胸道:“我早有準備,不會讓你們去送死的。”

東方發白,曙光初現。

微熹的晨光為他高大健壯的身軀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芒,

他回眸一笑,那笑意漫進一雙幽暗漠然的眼眸,霎時泛起陣陣漣漪,暖融人心。

柳明溪惴惴不安的心也奇異的平靜下來,她信任他,這,大概就是血濃於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