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章命運的嘲弄

夜已深,雲城外,月朧山南麓的一處園子裏,一眉清目秀的小童正端坐窗前,他手裏握著一卷書冊,仰望著窗外的黯淡星光入了神。

書桌旁,年約七八歲,長得圓滾滾的小書童早已腦袋一點一點的,正勉強撐著眼皮子。

“叩叩”

小書童聞聲,猛地驚醒過來,他揉著眼睛,沒頭沒腦地問了句,“少爺還在讀書呢?”

“嗯。”杜一諾抬眸覷了眼他,淡淡道:“我再看會兒書,你且去睡吧。”

小安不禁郝然,“這如何使得?”他再不知事,也懂得這世上豈有讓主子獨自在書房用功讀書,下人卻在臥房呼呼大睡這樣的道理?

既然主子還要繼續讀書,那他……小安打了個嗬欠,他也隻得舍睡陪主子。

杜一諾並未理會,他埋頭翻看著手中的書冊,紙張翻頁,不時發出“喀-啦-”聲。

不一會兒,書房的一角就響起了“呼嚕嚕嚕------”,酣聲如雷動,響徹於深夜寧靜的書房。

“叩叩”

杜一諾再次抬指敲擊桌麵,可惜對方大約真是困極了,居然渾然不覺。他隻得起身,輕輕推了推站在牆邊,倚著牆就睡著了的胖書童,“小安,小安?你醒醒。”

小安本就站得發僵的小腿肚子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怔忪地望了小主子片刻,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站在睡過去了。

“呃!少爺!”他摸爬著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應了聲,“小安在!”

杜一諾微微蹙起眉頭,“你回房去吧。”

小安驚慌不已,他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就在這裏守著少爺。”

杜一諾歎了口氣,“有你在這裏,我根本看不進書。”

其實,不論小安在不在,他都一樣看不進書。

小安撓了撓後腦勺,麵有難色,“天色已晚,不若少爺也回房吧?”

杜一諾陰惻惻地咧了咧嘴,“膽色見長啊,竟敢管到本少爺頭上來。”

或許是自家小主子的臉色有些陰沉,又或許是小主子的語氣明顯有些不悅,頓時將小安的瞌睡蟲嚇跑了一大半,他連稱不敢,態度誠懇得就差沒跪下磕頭認錯了。

杜一諾確實心情不佳,說話的語氣自然好不到哪裏去,倒是沒想到小安的反應會這麽大。他揮了揮手,“你先退下吧,我等爹爹呢。”

小安怔愣當場,這是他聽錯還是少爺說錯?

要知道,老爺一般十天半個月才會來這裏一趟,有時甚至連續數月不見蹤影。

今晚上老爺來不來,那可真不一定,可是這種話……小安下意識地閉了嘴。

小安知道少爺向來都是說一不二的性子,他隻得依言退出書房。

“那,我去外頭候著。”

“嗯。”

杜一諾並沒有堅持讓小安去睡覺,他心裏有事,根本無無暇理會小安。

“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

他繼續埋著頭,像模像樣地看起書來,隻是他微微皺起的眉頭卻怎麽都鬆不下來。

今天就是五月初十,他三歲的生辰,爹爹答應過他的……

可是當初,他似乎答應得很勉強,其實,他也不太確定那究竟是不是敷衍之辭。

杜一諾的小手猛然攥緊了手中的書冊,紙張頓時扭曲變形,幾乎要撕破,他才將手稍稍鬆了鬆。

“老爺,老爺回來了!”書房外,小安忽然大聲嚷嚷起來,“少爺,老爺真的回來了!”

柳明溪跟著在杜鳴生身後落在一處不大不小的莊子,還沒有邁進院子就聽到個圓滾滾的小書童正乍乍乎乎地嚷嚷著“老爺老爺回來了!少爺老爺真的回來了!”

他這話說得顛三倒四,不過重點是他口中的老爺和少年,柳明溪的心跳霎時加快。

幾乎是在同時,她看見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如同一枚小炮彈,從屋子裏衝了出來。

柳明溪一驚,她還沒搞清楚這是個什麽狀況,“小炮彈”已經撲進了杜鳴生懷裏。

“爹爹,爹爹,您真的來了!”

“一諾!”杜鳴生眼明手快,一把將他接住,熟練地高高舉起,再輕輕放下他來。他俯身道:“一諾,今日是你的生辰,爹爹早就說過,答應過你的事,定會做到。”

杜一諾重重地點頭,答了聲“嗯!”

在杜鳴生身後的柳明溪,早已被眼前的一幕震驚得無以複加。

原來,她的小一諾都已經這麽大了!

兩年前,她離開醫穀時,一諾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奶娃娃,再見時,她的一諾已經足有她半人多高,他的模樣長開了,跟個小仙童似的,好看極了!

隻是,他似乎不認得她了。

更讓她震驚的卻是,他居然和杜鳴生如此親近!

而且,她的一諾看起來簡直是小一號的杜鳴生!

她沒看錯,她的小一諾著一襲月白袍子,他看起來真的和杜鳴生如出一轍!

最讓她啞口無言的則是,她的一諾居然親膩地喚杜鳴生為爹爹……

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她怎麽什麽都不知道?一諾,他有爹啊……

正當柳明溪思緒萬千,無法自拔時,忽然聽到杜鳴生說道:“一諾,還不快見過你的娘親?”說罷,杜鳴生朝著柳明溪淺淺一笑。

柳明溪才反應過來,杜鳴生這是正式將她介紹給一諾了。可她本就是一諾的娘親啊,為什麽需要杜鳴生替她介紹?

杜一諾有些靦腆地望向她,像是在試探般,輕聲細氣地喚了聲“娘親。”

柳明溪的眼眶有些泛酸,如同囈語般叫了聲“一諾”。

她上前一步,正想伸出手去抱他,豈料一諾竟將小小的身子往杜鳴懷裏縮了縮。她的雙腳如同被什麽驟然釘在原地,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一諾才將將滿三歲而已,可他們已將近兩年不曾相見。

天知道她有多想將他小小的身子緊緊地抱進懷裏,再也不鬆手,可是她又怕自己太莽撞,太突兀,會嚇到了他。

柳明溪的腦子裏亂成一團漿糊,她根本不知道在這種場合下,該跟他說什麽才好。

她傻愣愣地看他們大手牽著小手,一起說說笑笑地往屋裏走去。

而她,就像個局外人一般,杵在原地。

杜鳴生回頭望了望她,不悅道:“還不快跟上?”

柳明溪這才回過神來,她趕緊跟在他們身後進了屋內。

在書房裏坐定,杜一諾忽然問道:“爹爹,今日您為何和娘親穿得一樣?”

要知道杜鳴生素來喜歡極為素淨的衣衫,可今天,他居然破天荒地穿了身大紅錦服出現在這裏,想讓人不注意到都難。

一諾又是個小小的人精,自然知道這其中定有什麽他不知道的特殊原因。

杜鳴生清淺一笑,他的神情很坦然,也絲毫沒有遮掩的意思。

他鄭重其事地整理一番衣冠,大大方方解答道:“因為今天不僅是一諾的生辰,還是爹爹和娘親成親的日子,往後一諾的生辰也是爹娘成親的日子,好不好?”

“好!”

杜一諾再聰明也隻是個年僅三歲的小娃娃,他哪裏會懂那許多大人之間的彎彎繞繞。他隻知道他的生辰也是爹爹和娘親成親的日子,這聽起來確實是件很好的事。

他興高采烈道:“從今往後,一諾就有爹有娘了。”

杜鳴生滿意地含笑答道:“嗯,一諾當然有爹娘。”

“一諾最近學了什麽呢?”

“學了亞聖的告子。”

“哦?學到哪裏了?”

“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

柳明溪怔怔地坐在那裏,如墜雲端,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麽的不真實。

他們對話聽起來有些飄乎,似乎每一字每一句都如此清晰,卻又完全聽不懂。

最重要的是,她的一諾明明離她那麽近,卻又顯得那麽疏離和遙遠,無法接近。

柳明溪插不進話,隻能看著眼前一大一小兩個男人侃侃而談。

她心裏想著,是呀,她嫁給杜鳴生,一諾就有爹有娘了,多好的事啊……

杜一諾忽然望向柳明溪,漆黑的眸子仿若夜星般明亮,“娘親,您是不是很久沒來看一諾了?”

柳明溪怔了怔,當初她多想一直陪著一諾,但杜鳴生卻偏要將她送到趙政霖身邊。

之後,她一直疲於奔命,雖然做夢都想找回一諾,卻也隻能想想而已。

對杜鳴生,她仍心存感激,但更多的卻是防備。

甚至可以說,杜鳴生是她最為忌憚的人。

誰知道,當她終於見到了心心念念的一諾時,他居然已經長成另一個杜鳴生,這真算得上是命運對她的無情嘲弄。

如今她麵對這一大一小,兩個“杜鳴生”,她真不知該如向一諾解釋自己缺席的那兩年。

事情發展到如今的地步,其實也怪不得別人,要怪就怪自己太無能……

不過,話又說回來,一諾像杜鳴生,至少也比像她強。

柳明溪心中百轉千回,她安撫好自己,努力地扯起笑容來,故作輕鬆道:“因為,娘親和一諾一樣,去學本領了,所以才沒能陪在一諾身邊。”

杜鳴生啞然失笑,如此蹩腳的借口,也虧她想得出來。

杜一諾卻深以為然,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嗯,娘親學了本領,往後就可多多陪在一諾身邊了。”

他說話的口吻,他臉上的神情,隱約像某個人……

柳明溪不明白,一諾才三歲而已,他身上這股隱隱浮現的迫人氣勢是怎麽來的?

更讓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她麵對自己的兒子時,竟然像麵對夫子的學生一般,緊張得無以複加?

院子外頭,忽然傳來了一陣淩亂且繁雜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突兀。

一名中年男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徑直衝進了院子裏,口中嚷嚷著“殿下,殿下,大事不好了,二皇子怒氣攻心,暈厥了……”

“阿征?”杜鳴生倏地起來,他鐵青著臉問道:“什麽時候的事?他在哪裏?還不快快帶我去找他?!”

那名中年男子連聲答著“是是是!”便帶著他往外走去。

邁出院門前,杜鳴生驀然回眸,望向立在屋簷下的母子倆,也不知道是對柳明溪還是杜一諾說了句,“等我回來。”

柳明溪還未開口,杜一諾已經果斷答了聲“是。”

二皇子怒氣攻心,暈過去了……

二皇子就是慕容征啊,他向來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鮮少有失態的時候。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竟讓他怒氣攻心,到了吐血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