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無法挽回(上)

柳明溪的屋子依舊沒有掌起燈,一室漆黑中,她安然坐在門內,側耳傾聽外頭的動靜。果不其然,她聽到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從小院外的長廊傳來,漸行漸近。

隨著“吱嘎”聲響起,她的房門被人打開來,屋外的月光清涼如水,傾瀉而入,直直地映照在那張光潔如玉的姣好麵容上。

柳明溪緩緩抬眸,望向朝她走來的那兩道挺拔如山的身影,正是明懷陽和明十七。他們相差二十來歲,長相頗有幾分神似,同樣有著魁偉身材,濃眉深目。

明懷陽仍舊穿著一襲他慣常穿的那件白袍,氣勢卻格外淩厲威煞,鷹眸暗沉如淵,銳利如劍,他看起來簡直……簡直就像是剛從殺場中走出來的剽悍軍人!

沒錯,此時此刻麵對明懷陽,給她的感覺正像是麵對一名殺意凜然的軍人!

若不是有著多年和趙政霖那尊煞神打交道的經驗,柳明溪應該已經嚇得腿軟。

可是,感謝趙政霖那隻禽獸帶給她的千錘百煉,此時的她非但沒有腿軟的跡象,反而從容不迫地站起身,迎向來人。

月光下,柳明溪看到明懷陽身側的明十七也正微微皺起眉頭,盯著她瞧。雖然他比明懷陽少些蕭殺之意,卻也完全沒有身為新郎該有的喜慶感覺。

就在這時,雄渾厚重的聲音透著冷意森森地從她頭頂傳來,“你做了什麽?”

柳明溪聞言抬眸,銀月的光芒下,她豐潤豔澤的唇瓣正揚起一抹不無嘲諷的笑意。

“家主既已見過她們,定然也已了解詳情,又何必多此一問?”在他徹底翻臉之前,柳明溪又極其淡定地補充道:“我隻想問問,家主可曾留意到,在那件事中我自始至終都沒有邁出這處小院半步,也未攜帶任何傷人的利器,更不曾下毒?”

按她的意思,她這番動手傷人不夠,還將人完全毀容,命在旦夕,居然還占理了?

明懷陽勃然大怒,他扯唇獰笑,殘忍寒銳的眸中充滿厭棄與嘲弄,斥道:“強詞奪理!”

柳明溪並不畏懼,她回以哂然一笑,“我被家主‘保護’在這處小院裏,進出不能,結果卻有人闖進來謾罵我,企圖毀我容貌,還要對我下毒。若是依家主看,我當如何應對?”

明懷陽一窒,那幾個姬妾正是他最滿意的,也是陪他最長久的女人,她怎麽也不該將她們三個都毀了容,且是在明知有毒的情況下傷人……這件事非同小可。

她小小年紀,下手未免太過狠辣!

可是,說一千道一萬,彼時嬌嬌就在這間屋子裏待著,還要她如何,真要讓她任人宰割才好嗎?

他的心頓時像是被什麽揪住,怒氣悄然散去了大半,口中卻仍質問道:“那也不能動手傷人,既然她們都已表明身份,你何苦還要下此重手?”

“原來如此。”柳明溪扯唇一哂,她算是明白了自己在明懷陽這個所謂的伯父或者說生父心目中的位置,說不失落,那肯定是假,“不知家主準備如何懲罰於我?”

她主動說到了懲罰,明懷陽又難住了,罰?罰什麽?

她根本就沒有認祖歸宗,眼下,她還是以他“故人”之女的名義,寄居在他的偏院中,她連自己的大名都還沒有資格用,明家的家規更加用不到她頭上去。

就算她已經認祖歸宗,她身為明家大小姐,隻不過是動手處置了幾個姬妾,又有何不可?可是以她這樣張狂狠毒的性子,倘若縱容她妄為,後果簡直難以想像!

當初,約莫是小看她了……明懷陽心頭說是百味俱雜也不為過。

“當然該罰!”明懷陽陰沉著臉,半晌才悶著聲說道:“不許再踏出房門半步!”

他將她的拘禁地從這方小院改成了這間廂房,不過,柳明溪是真心無所謂。

“我認罰。”柳明溪坦然接受,她譏誚一笑,“不過,我也不希望再有什麽竹,什麽芹,什麽桃之類的來擾我的清靜,望家主理解。”

明懷陽的腳步略感心虛地微頓,然而,隻要一想到那幾名愛妾原本貌美如花臉上有著黑紅交錯的傷,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明懷陽冷哼一聲,憤然離去。

“啪啪啪”明十七毫不吝嗇地鼓起掌來。

柳明溪聞聲回眸,赫然發現明十七那張素來冷淡的麵孔竟然古怪的帶了些欣賞之色。她不禁挑了挑眉,意味深長道:“聽說十七爺今日大婚,恭喜!”

她的意思是,他一個大婚的人,不應該有這個時間在她屋裏看熱鬧才對。

再說,若不是因為他大婚,這些個鶯鶯燕燕不會有機會溜進青瀾院。同樣的道理,若不是這些女人主動來找她的麻煩,自然也就不會發生今天的這一出。

所以歸根結底,今天的事,和明十七是有著或多或少的關聯。

明十七不屑地哼笑一聲,原本還當她是隻乖巧溫順的小貓,不曾想,她的爪子居然還挺利。同樣鋒利的還有她說話像捅刀子似的小嘴,說她是牙尖嘴利也不為過。

不管怎麽說,明十七看到有人和他一樣感到鬱卒,因著那樁婚事而帶給他的鬱鬱之氣竟然古怪地少去大半。

“恭喜什麽?”明十七扯起唇角,顧左右而言他道:“那事,想必你也心知肚明。”

柳明溪眸光微閃,她猜,明十七口中的“那事”約莫和楚辰有關。她才不上他的套,不慌不忙地撇清道:“我隻是外人,不明就裏。”

“原來如此。”明十七自顧自在她窗邊的桌案旁坐了下來,眼神依舊晦暗莫名,沉聲道:“不過,你說的也沒錯,很多事,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論是明懷陽的怒火,還是柳明溪的過激反應都有些不尋常,明十七是看出來了。隻是這對父女倆相互之間還不信任對方,甚至於相互防備著對方,隻怕一時很難打開心結。

柳明溪不解地問道:“你這是要跟我講講的是那什麽竹什麽桃的來曆麽?”

關於那三名妾室什麽事?

這分明是在扯開話題,明十七沒想到這個侄女的反應居然還挺有意思,他略微勾起唇角,笑問,“那些,你想聽?”

柳明溪望了望窗外的銀月,側眸望向他,隨口反問一句,“十七爺覺得合適?”

柳明溪所指的合不適合,倒不是說別的,這可是明十七和葉瀾依的洞房花燭夜,此時新郎官卻好整以暇地坐在另一個女人的房裏長談,這能合適嗎?

而且柳明溪本就隻想潛心修煉而已,她並沒有跟任何人閑聊八卦的心情。不過……她的內心也十分好奇,明家家主和赤蓮城聖女的女兒,如何會流落在外?

若是眼前這人樂意講,她應該能問出個大概吧?

那她是問呢,問呢還是問呢?她改變主意了。

“若是……”

“不合適。”

柳明溪正想試試問他當年所發生的事,隻是她甫一開口便被他所打斷,他的聲音既冷漠又生硬,似乎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柳明溪頓時覺得一口氣憋在喉嚨裏,上下不得,別提多鬱悶了。

頓了頓,明十七又說道:“等到時機成熟,家主自然會告訴你一切。”

什麽叫等到時機成熟,什麽時機?

柳明溪早已記不清趙政霖和她說過多少次這類話,從來都沒有下文。

在她看來,這一句基本等同於再說吧,看心情,不一定,誰知道……隻是一種委婉的拒絕方式罷了。

果然男人的話最不可靠,就連看起來一本正經的明十七也是如此。

“既然如此。”柳明溪毫不客氣道:“那我便不送了。”

明十七望了望她,然後識趣地起身離去。

房門再度被闔上。

柳明溪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待一切塵埃落定時,隱在偏院暗處的一抹高大身影也倏然消失在原地。

望著天上那輪弦月,趙政霖自嘲似地笑笑,他不知不覺,竟已跟了她一整天。

天知道,原本他已經準備今早離開月城,誰知,在街頭看到她的一刹那,他就改變了主意。

事實上,他為柳明溪而改變主意可不是一次兩次了。

趙政霖心裏知道,早在那年花燈節相見開始,所有的事都已脫離他既定的軌跡。

按照他最初的想法,他根本就沒有在成就大業之前成婚的打算,可他還是倉促地娶了她過門。

在那之後,他一直在致力於讓事情重回原本的軌跡。

他休妻,娶安如玉,似乎諸事都進展得有條不紊,成功在望之際。他驟然得知京華苑失火,所有的表麵偽裝頃刻間便被卸去。

他像個無助的孩童般站在那片廢墟上,心痛如絞,愴然淚下。

此後他不管不顧地撂下京城的一切,回南疆定邊……其實那也不過是借口,他隻是為了逃避那個他無法接受的事實罷了。

兩年後,趙政霖奉召回京時,再度邂逅柳明溪,他費盡心機才將她留在誠王府。

自從把柳明溪找回來,趙政霖便將她放在所有事情之上。

他向她許下一年之約,他讓醫老教授她醫術,他還想方設法地要讓她盡快懷上自己的子嗣,借此羈絆她一生,無奈天不遂願。

她非但沒有如他所願為他懷孕生子,反倒中了珠胎暗結之毒。

為替她解毒,趙政霖不惜任何代價,生死關頭,他拚死也要護住她……她不願意回京,他就陪著她浪跡天涯,而結果卻隻換來她一味的逃避。

即便如此,趙政霖仍不願就此放她離去,他們一起來到月城,憑什麽回去的時候隻他一人踽踽獨行?他遠遠地尾隨在柳明溪和那個粗壯婆子身後回到了青瀾院。

看到那幾個女人試圖對柳明溪動手時,他的心弦何嚐不是繃得緊緊的。若不是在月朧山那次遇伏時見過她的身手,趙政霖定然已經衝上前去為她擺平。

而他的女人,果然沒讓他失望,她輕描淡寫地放倒了那三人。

在那一聲聲淒厲慘叫過後,早就守在外頭的一幹丫鬟婆子霎時如同一窩蜂似地湧進了那處小院,她們驚駭不已地抬著那三個已經毀了容的小妾,逃也似的離開。

那個略顯木訥的粗壯婆子似乎也嚇得不輕,她提著食盒,在院子裏怔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魂,一路小跑著去搬救兵了。

她回來時,是跟在一身殺氣的明懷陽和一身喜服卻神情凝重的明十七身後。

趙政霖的心再次懸起,雖說明懷陽極有可能是柳明溪的生父,但是眾所周知,他對柳明溪談不上什麽情份。

若說討人歡欣,倔強的柳明溪哪能和明懷陽身邊那幾個與他相伴十數年,知冷知熱的貼心人相比。

不多時,屋裏便傳出了明懷陽惡聲惡氣、冰冷生硬的斥責聲,以及柳明溪不卑不亢、有理有據的辯駁聲。

正當趙政霖想著如何從這些人手中解救她於危難之際,屋內的爭吵已然落幕。

他看到明懷陽憤然離去,明十七卻遲遲沒有離開。那個素來惜字如金的人竟會破天荒地留在她的屋中,還主動和她攀談,直到柳明溪開口下逐客令。

看著明十七踏著月色離去,趙政霖暗暗鬆了口氣。

慶幸之餘,他也不禁感慨,明家家主和明家十七爺,哪一個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她卻毫無懼意,還敢不留情麵地嗆明懷陽,也敢對明十七下逐客令。

趙政霖到這時才真正意識到,柳明溪早已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柔順乖巧的弱女子。

或許她眼下還不夠強,但是遲早有一天她會成長為一個傲然獨立於世,足以與任何人並肩的強大女子,她不會再依附屬於任何人。

再回想起柳明溪曾對他說過的那番話,“我十二歲就已全心全意地跟在殿下身後…….如今都快二十歲了,我身為女子,將這一生中至為寶貴的八年都給了殿下……除了穿在身上的衣裳和吃進嘴裏的吃食,我並未得過殿下任何賞賜……從今往後都以師徒關係相處……”音猶在耳。

趙政霖黯然闔上雙眼,他明白,想要接近這妮子,恐怕是比先前更為不易了。

他也是才知道,原來這世上真會有這麽一個人,也隻有這麽一個人,可以讓他為之傾倒。可以輕而易舉地讓他心動,也可以讓他心碎,更可以讓他輸得一敗塗地。

即使她已不再喜歡他,那又如何?他喜歡她,發了瘋似地喜歡她,這就已經足夠。

她不是不相信他喜歡她嗎?那他就證明給她看。

她不是不想為妾嗎?他就光明正大的重新迎娶她。

但凡她想,但凡他能,趙政霖自認為他願意為她去做任何事,隻不過他還需要時間去一一掃清障礙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