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章自食其果(上)

京城的初春,素來有著倒春寒這麽一說,雖然已是春令,溫度卻冷過寒冬臘月。

這幾日,京城已經接連下了三天的大雪,今早才稍稍小些,午後,雪又漸漸大了起來。京城內外,一派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狹小的回春巷同樣積起了厚厚的雪,鵝毛樣的雪卻還在簌簌地從天上掉落下來。

天寒地凍,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人們但凡能有地方窩著,就絕不會想要出門去。

剛過申時,天色便愈發陰沉起來,賓安客棧門可羅雀,掌櫃的便做主,早早地打了烊。

“嘭嘭嘭,嘭嘭嘭!”

店小二剛鑽進被窩裏就聽到了一陣重重的砸門聲。倘若隻是一般的動靜,他壓根不打算理會,可外頭的動靜實在不小,他估摸著那扇古舊木門恐怕撐不了多久。

想到東家素來小氣得沒邊,掌櫃的最喜做些落井下石的勾當。若是真讓人在他當值的時候將門麵給砸了,倒黴的定是他。

想到這裏,他也隻得罵罵咧咧地起身,縮著脖子前去應門。

誰知,他剛到樓下,就看到客棧的大門已經搖搖欲墜。

店小二頓時就火了,張嘴便罵:“哪兒來的狗東西,也不瞧瞧這是什麽地方,這可是天子腳下,豈是你們這些鄉下來的狗東西撒野的地兒?”

“哐啷鐺!”

店小二才將門栓取下,門就被人大力踹開來,風大雪急,驟然向他撲麵襲來。

他有好一陣子睜不開眼來,隻覺得凜冽寒風夾雜著雪沫子“嗚嗚”地往內灌。那宛若實質化的寒意直凍得人骨子裏都發顫。

店小二噌噌噌地接連退後數步才算站定,他胡亂搓了把臉,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來人,正要繼續罵這些“鄉下來的狗東西”,話還未出口,他就怔住了。

方才,就在他將門甫一打開的瞬間,一群黑衣人便魚貫而入。

這些人來勢洶洶,一氣兒湧進來十餘人。

其中為首那人身姿挺拔高大,蓄了兩撇八字胡,褐色的大氅,衣著不俗,儀表堂堂。他走起路來也是龍行虎步,頗有幾分貴人的架勢!

此時,那人正負手而立,看似隨意地四下打量這間破舊得不像樣的小客棧。

再看他身後立著的那些個黑衣人,無一不是人高馬大,麵上瞧著還凶神惡煞。

這一切都在顯示,這些人不好惹!

等到店小二再定睛一看,他更是愣了神。

約莫酉正,外邊的天色幾乎全黑了,但他隱約還可以看到賓安客棧外,狹窄的回春巷內,厚厚的雪地上齊齊整整地停了一溜兒的高頭大馬,後頭還跟著幾駕馬車。

店小二心裏不禁一咯噔。

這些人究竟是來做什麽的?他愈看就愈發覺得心裏頭七上八下的,完全沒譜。也不知是何故,他腿開始發軟,差點沒跪下來。

他心中想著,外頭寒風呼嘯,大雪紛飛的,他們方才還忙著砸門,那陣動靜可大了,應該沒有聽到他的話吧?

最要命的是,這會兒店裏連個主事的都沒有。

掌櫃嫌棄這破舊的小客棧漏風,陰冷得緊,他早早地打了烊,家去了。至於東家,幾天前就已出城,他們一大家子都住在莊子上,想必要等到春暖花開時才會回來。

說得不客氣一點,店小二如今在這裏也算半個主子了,原本他多少還有些自得。不過現下,他連個出來打圓場的都沒有,急得他抓耳撓腮的。

店小二好歹也算是見慣了世麵的,雖然他心中有些不解和惶恐,但還是硬著頭皮迎了上去。“爺,嘿嘿,幾位爺是打尖兒還是住店?”

問完這話,連店小二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京城的客棧多到數不清,這些人怎會偏偏看中了幾角旮旯裏,破破爛爛的賓安客棧?這絕不可能!

隻是,不論如何,店小二也不敢對他們有絲毫米的怠慢之意。

為首那人也不說話,隻是冷冷地打量一番四周,淡漠的臉上不無嫌棄之色。

店小二笑道:“外頭風雪甚大,容小的先去多取幾個炭盆來給幾位爺暖暖身子。”他的臉上堆起了笑容,滿滿的都是討好的意味。

店小二方才那一眼,透過大開著的客棧大門,正好看到邊上醫館燈火通明,顯然尚未打烊,他的心裏便有了主意。

這賓安客棧雖小,在回春巷卻還有點小名氣,至少幾家醫館裏都有和他家的掌櫃相熟之人。倘若他能找些人來,別的不敢多說,請他撐個腰總是可以的。

隻不過,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他隻聽到“鏗”、“鏗”兩聲,兩名黑衣人不約而同地抽出腰間的配劍橫在他的麵前,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的如意算盤再度落空。

店小二明白,這些人顯然來者不善!

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驚的,總之他的腳開始不住地發顫,他的牙齒也直打架,最後他隻能勉勉強強地扯起嘴角,解釋道:“爺,幾位爺,小的真是想去取幾個炭盤來罷了,沒,絕沒有旁的意思,沒,沒有……”

他顫巍巍的聲音轉眼就被“嗚嗚”作響的冷風吹散開去。

賓安客棧的破舊木門,不時“哐哐”地碰撞牆壁,顯得很是淒涼。

燭火忽明忽滅,映出了幾張極為冷漠的麵孔,其中一名黑衣人不屑地覷了眼他,收起配劍,上前將木門關上,順便也打消了店小二搬救兵的念頭。

店小二故作鎮定,他戰戰兢兢地問道:“爺,嘿嘿,還不知幾位爺有何貴幹?”他早已沒了先前應門時的趾高氣揚,如果可以的話,他恨不得鑽入地下,遁走。

那些人卻連多個眼神都懶得給他,仿佛他根本不值一提,隻不過是螻蟻般的存在。

為首那人,自顧自打量了一圈後,他找到扶梯的位置便徑直往樓上而去。

賓安客棧惟一的一間上房恰好就在樓上,店小二見狀又是一驚,莫非他們竟然真是來住店的不成?

隻不過……他後知後覺地發出一聲驚呼,“爺,嘿,爺,這樓上的房間還未收拾妥當,容小的先去拾掇拾掇!”

俗話說老虎不在,猴子稱王,店小二這幾日都住樓上,而且選了最為寬敞的上房。

方才他正要就寢,那屋裏頭可還一團糟呢!若是這幾位爺要住的話,他肯定先得去收拾收拾才行,可是他們的速度怎會那麽快?

店小二急得直跺腳,隻得慌裏慌張地跟上去。

李龍海是安如玉的人,十餘年前就被安插在趙政霖身邊。他為人謹慎,做事幹脆,很得趙政霖賞識,漸漸的他也成了誠王府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地位僅次於劉管家。

他做事向來有條不紊,甚少出錯,這十幾年來惟一一次失手就是那年五味居那次。

那時,他奉命除去柳氏,這對他來說本不是什麽難事,難的是,要在誠王殿下的眼皮子底下悄悄的除去她。

那就意味著他必須做得幹淨漂亮,否則安如玉也不必讓他出手。

李龍海精心設下連環局,他先是安排假太監引開趙政霖,又安排了好幾撥刺客分別將趙政霖和他留下的暗衛引開去,並且牢牢纏住。

最後才引出了趙世忠,讓他前大搖大擺地去五味居替他們背下這黑鍋。

原本堪稱完美的計劃,卻不知道怎麽,竟讓柳氏逃脫了。還讓趙世忠那個草包也受了傷,結果護犢子的老忠王讓人鬧出個全城戒嚴來。

雖然沒有被人抓到這事與他有關的直接把柄,但是在這件事也讓趙政霖覺察到他有二心,既然如此,誠王府自然是留不得了。

事後,李龍海並沒有離開太遠,而是不遠不近潛伏在靠近城東的一處小宅子裏。他的身份不變,隻是由明變暗,改為在暗地裏為安如玉做事。

他仍與誠王府的人馬相安無事,畢竟,誠王府中想讓柳氏去死的人那麽多。何況在明麵上,他也不過是辦事不力,被柳氏所牽連的無辜人罷了。

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裏,李龍海為了避人耳目,一直深居簡出。今天若不是她身邊的紅綃雪天上門,前去遞送消息,他都不敢相信安如玉竟然出了這麽大的事!

“咳咳咳!咳咳咳!”二樓的走廊傳來一通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聽得人揪心不已。

李龍海加快了腳下的步伐,來到陰森森的走廊盡頭。

他將手輕輕一碰,“吱嘎”一聲,破舊的木門便應聲而開,一陣濃鬱的藥味撲麵而來。混雜其中的還有一股子令人說不清道不明,令人聞之欲嘔的氣息。

李龍海的身形微頓,若不是見到那一盞豆大的燭火邊,紅綃見了他急急忙忙地起身迎上來,他怎麽也不敢相信,安如玉真的會在這裏。

這間屋子極為狹小,窗戶小得可憐不說,偏偏屋子裏還冷得有些詭異。就連他,站在這裏都會感覺到通體生寒,安如玉這般畏寒的人又怎受得了這般陰寒?

“李管事,你可來了。”紅綃一看到他,便恨恨地頓了頓足,麵上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她哽咽道:“夫人,夫人她……嚶嚶……”

紅綃約莫是自覺得受了天了大委曲,一時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李龍海的臉色驟然一變,他幾乎以為自己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他的腦海一片空白,他的身形也晃了晃,緊蹙著眉頭走進屋內。

“夫人,李管事來了。”紫綾對著**輕聲說道。

“咳咳,嗯,扶我起來。”

床帳內的聲音很是沙啞,但李龍海可以聽出來那是安如玉的聲音。他的腳步微頓,回過頭狠狠地瞪了眼紅綃以示警告,直瞪得對方踉踉蹌蹌地退後數步才作罷。

他站在床邊上,看著那名衣衫略顯單薄的丫鬟伸手掀起了已經看不了本來麵目的床帳,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裏頭的安如玉扶起身來。

借助那丁點燭火,李龍海也看清了**的人的模樣,她身上裹了件和紅綃一樣靛青大襖,鬢發蓬鬆淩亂,眼窩深陷,臉色蠟黃……看起來簡直慘不忍睹。

不過三四天不見而已,安如玉好似沒了半條命,全然看不出她曾經的絕世風華。

走廊上,站在最後頭的店小二隱隱聽到屋裏頭的女子稱來人為“李管事”,又稱那個病得隻剩下一口氣的村婦為“夫人”。

聽了一陣,他猶有些雲裏霧裏,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漸漸地他總算理出些頭緒來,那住在整個客棧裏最為偏宜屋子裏,還天天讓人找他要銀絲炭的討人嫌的鄉下婆娘,居然是這位爺的主子?

要知道他今早還將她們屋裏的炭盆都收走了……

店小二知道不妙,他悄悄地往後退了退,準備溜走。

隻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他的腳才剛挪了半步而已,已有黑衣人快速扼住他的喉嚨,並將他整個人都提起。

店小二的耳邊隱隱傳來那位李管事冷冰冰的說話聲:“別留活口。”

“是。”一陣有力的腳步聲隨之響起,慘叫聲四起。

再然後,店小二什麽都聽不到,什麽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