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九十四章雲裏霧裏

雲城雖是瑞顥國的都城,卻也不是一切盡在瑞顥國的掌控之下。

明裏暗裏的各方勢力一直爭鬥不休,譬如說,此時借了夜幕的掩飾,長安巷內對戰的兩撥黑衣人廝殺正酣。

他們早就發現目標驟然在陰暗的長巷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去追趕,卻不知道該往哪裏追才好。

隻不過,當務之急是到了這個份上,已經在交手的雙方勢均力敵,殺得難分難舍。他們誰也看不清誰是誰,但是極有默契地誰也不肯放過誰。

與暗無天日的長安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不遠處燈火璀璨的長寧街與安寧街。

暮色中,熙熙尋歡的男女不約而同地走出家門,來賞夜景。

安寧街上人流如織,車水馬龍,好一派熱鬧繁華的景象。

靖味軒不遠處的街角邊,停了一頂不甚起眼的黑漆平頂馬車。

一名長相平平的男子正搓著手守在馬車邊上聽候吩咐,如果柳明溪在場的話,就會覺得這人看起來有些麵熟,正是她在靖味軒所見的那名有些古怪的“小二”。

確切來說,這人是公子麾下,奉命在靖味軒扮作小二的護衛頭子,施州。

“施州。”

馬車內忽然傳來一道男子的聲音,算不得多低沉渾厚,溫潤之中又透著幾分清冷與疏離的意味,莊凝如玉。

施州聞聲上前,他把頭垂得低低的,神色甚是恭敬。

他朝馬車拱了拱手,答道:“屬下在。”

車內男子一襲月白雲紋廣袖錦袍,他有著白玉一般俊美溫潤的容顏,宛若仙閣中人,正是柳明溪心心念念的公子。

他麵前的案幾上擱著一盅茶,已經毫無溫度,卻還是滿滿的。

恰逢一縷夜風吹入馬車內,案幾上一星如豆的燭火飄飄搖搖,車廂內忽明忽暗。

公子眼簾半垂,白玉般的修長手指輕輕的扣擊兩下案幾,問道:“那邊結束了嗎?”

公子口中的“那邊”,自然是長安巷。

今天柳明溪甫一出現在雲城,公子的人就發現了她。可她並不是一個人出現在雲城,她的身邊還有個來路不明白陌生男子。

她既然在雲城,那人又是單槍匹馬,他們還有什麽可急的?公子決定從長計議。

不曾想,還沒等施州等人探出那人的底細來,那一撥黑衣人就搶先動手了。

他們封閉雲城整整兩天兩夜之久,隻為徹底鏟除那些刺客。結果鬧了個滿城風雨,人心惶惶,這裏卻還留著這麽多刺客,何其諷刺!

天知道這些刺客是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的。

不論如何,若是柳明溪在雲城出了什麽事,公子定然不會輕饒他們這些個辦事不力的。施州隻得帶著人趕過去封鎖起長安巷,全力剿殺刺客。

等到公子得到消息來到靖味軒時,柳明溪早已再次失去蹤影。

不必說,她身邊那名男子必定身手不凡。這樁差事,遠比他預計的要難辦。

施州壓低了嗓子,回稟道:“已經結束,沒有漏網之魚。”這話顯然有些水份,他的眸光微微有些閃爍。

公子連眼睛都沒多眨一下,繼續問他,“找到她了嗎?”其實不用說,也知道答案,可公子還是按捺不住問了。

施州麵有難色,支支吾吾,“這……”他的心頭惶惶而不安,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畢竟他們安排了好大的陣仗,說是天羅地網也不為過。雖說絞殺了那些來路不明的刺客,卻弄丟了真正的目標,還真是有些無法交差。

公子的眸光微微黯淡,喃喃道:“還是沒找到嗎?”

施州再度垂首,一臉愧怍道:“請主子責罰。”

公子低低歎出一口氣,聲音微冷,沉聲道:“繼續找。”

“遵命!”施州再次拱手作揖,他抬眸望了眼布簾內的月白錦袍衣角,又道:“夜寒風大,主子不如先回去等消息。”

雖是初春,雲城的氣候並不寒冷,風也算不得多大。

施州的言外之意,公子當然明白,他並未表態,隻淡淡地說了三個字:“退下吧。”

聽得出來他的語氣中倒是比先前柔和了些許,施州暗暗鬆了口氣。

方明軒已為他們安排了接風宴在雲中樓的雲中酒肆,他直接包下了整個頂層。

雲中樓是整個雲城最高的樓,頂層無牆,隻靠屋內包著金邊鑲了紅玉的六根立柱撐起屋頂。六壁俱別出心裁的用大小不一的琉璃組成偌大的落地琉璃窗。

從這裏往外看,半座雲城的燈火盡收眼底,仿佛置身於半空中。

柳明溪不得不感慨,這雲中酒肆還真是名不虛傳。

長長的檀木曲足案的兩側,柳明溪與趙政霖,還有方家兄弟相對而坐,四人杯來盞往,相談甚歡。當然,這其中並不包括一直陰沉著臉的趙政霖。

因為身在敵國,方明山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但是眼見方明軒對他恭敬有加,機敏的方明山自然也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之意。

趙政霖鮮少開口,也並不飲酒,隻偶爾抿幾口茶湯。

他的手上不停,時而悉心替柳明溪剔去魚、肉中的骨刺,時而幫她剝去蝦、蟹的外殼,不斷將剔好的肉放入她麵前的碗碟中。

不必懷疑,若不是礙於有外人在場,他定會直接喂入柳明溪口中。於是他看向對麵的方家兄弟的眼神,又冷了幾分。

方明軒知道他們的關係,自然不會感到太意外。他一直在與柳明溪說著路上的見聞,並沒有注意到趙政霖時不時投身過來的瘮人目光。

方明山的視線則有意無意地掠過柳明溪盤中的食物,無意間撞進趙政霖那雙深邃陰冷得宛若深淵的黑眸時,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低眉斂目,再不敢多覷一眼。

覺察到方明山身子驟然顫了顫,方明軒略加思索後,便起身闔上未緊閉的琉璃窗。

柳明溪本就和方明軒投契,這一回久別重逢,他們少不得噓寒問暖一番,有著說不完的話,她對趙政霖的異樣態度渾然不覺。

何況,這段時間以來,她已經習慣了趙政霖為她包辦一切,包括喂食、穿衣甚至於沐浴……就這麽點小事,她根本不覺得會有什麽不妥。

柳明溪好奇地瞪大了眼兒,問道:“如此說來,方大哥在雲城已經好些時日?”她也待了好些時日,可惜她甚少上街,竟是一回都沒有遇到過方明軒。

隻不過,她卻也不便多說,因為他不想在趙政霖麵前提到公子,更不想牽出杜鳴生。左思右想之後,她隻能將自己的遭遇一筆帶過。

方明軒笑了笑,答了聲,“是。”他的心中早已經掠過萬千思緒。

自從那天在長寧街的街頭遠遠看到那名紅衣女子,他一眼就認定那人是柳明溪。

於是他堅持留在這裏,過了除夕又過了上元節,就連他自己都以為那定是他眼花了,看錯了,準備擇日回京,結果居然真的遇到了她,和誠王殿下。

看到他們親密無間的模樣,顯然是和好了。

是啊,像誠王殿下這般的人物,他若是有心,哪個女子會不動心?

何況他對柳明溪這般體貼入微……她總算苦盡甘來,方明軒打心眼裏替柳明溪感到高興,至於那點微不足道的酸澀感,不值一提,實在是不值一提。

雲城高樓林立,對於柳明溪來說,身在百尺高樓的用餐對飲的體驗,還真是前所未有,格外新奇。

方明山侃侃而談,“別看雲城處處美得跟畫上似的,真正長住可算不得多舒坦。明溪,你初來乍到可能還不知情,這雲城一大奇觀便是窮人住高樓,富人住矮房。

若說誰家能有處院子,不論大小,那都是極有顏麵的事兒!我說的是,就算是咱們那裏隨處可見的小院子,也絕不是尋常百姓能有的,誰讓雲城小得可憐呐?

據我所知,在雲城,園子可真算是件稀罕物了,若是小樓,那必定是極其風雅的人家才會有。而且即便有也是建在城外,莊子裏頭,供富人們閑暇時去小住幾日。

琳琅閣陳家在城外就有這樣的莊子,我倒是去過一回,那可真是……”

一旦打開了話匣子,方明山便忘記了先前的緊張,他滔滔不絕,繪聲繪色地講述起他這些年來的所見所聞。

方明軒則含笑望著麵前聽得興味盎然的柳明溪,至於其他,他都顧不上了。

柳明溪此時方知,原來在雲城,人們在屋舍的選擇上,與別處有著天壤之別。

譬如說酒肆,茶樓,客棧俱是高樓,尋常百姓也會與人混住在高樓,但他們無不以擁有一方頂天立地的宅子,例如街邊錯落有致的小院,為人生追求。

而有權有勢的人家都是不住高樓的。

柳明溪暗暗思忖,若是誰家能有一處像公子的錦園那樣,有人工湖,有林子,還有溫泉的大園子,不,隻要能有處像流雲閣那般的宅子的,那定是非富即貴。

更何況,錦園並不是公子惟一的園子,柳明溪開始對公子的真實身份感到好奇。

不過,公子顯然不想讓她知道那麽多,迄今為止,她連公子的全名都不知道。至於他的名諱,誰知道是真還是假。還有公子與杜鳴生的關係,確實有些難以捉摸。

這麽一想,柳明溪又感到前途迷茫。

不過,如今她遇到了方明軒,有他在,她莫名又覺得安心了些。

想到這裏,她笑吟吟地端起杯中酒,“方大哥果然見多識廣,明溪今日得見明軒哥哥和方大哥,真是三生有幸!”她原本稱呼方明軒為方大哥,沒想到他還有個哥哥,熟稔後她便自作主張改稱方明軒為明軒哥哥,他的哥哥為方大哥。

卻不知道她的無心之舉,讓某些人都快要氣炸了。

柳明溪自知酒量不好,她一直也不敢多喝,即便方家兄弟向她敬酒,她也隻是象征性的抿一小口。至於她究竟喝了多少,旁人不得而知,但趙政霖是知道的。

隻是她的自製力顯然還是欠佳,不過三小盞下肚,她就有些忘乎所以了。當她再度與方明山碰了碰酒盞,便格外毫爽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酒至半酣,柳明溪明媚的眼兒有些迷蒙,麵前的一切都仿佛帶上了層層疊疊的影子。這時再看窗外,竟有種真正置身於雲裏霧裏的別樣感受。

柳明溪癡癡地望了望窗外瑰麗的夜景,回眸望向麵前空空的酒盞,她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由衷讚歎道:“好酒!來,再給我滿上!”說著,她斜了眼趙政霖。

柳明溪約莫是真醉了,她居然把趙政霖當成小廝來使喚!

方明軒的手微微一滯,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些什麽。他抬眸望向趙政霖的方向,發現他的麵色依舊沉靜而淡漠,不像動怒的樣子,這才暗暗鬆了口氣。

趙政霖的眸光閃了閃,他徐徐說道:“明溪,你喝多了。”他的語氣不無寵溺,還夾雜些許無可奈何的意味。

柳明溪醉眼迷離,她忽然豎起一根玉白的手指點在自己嫣紅的唇瓣,這副醉酒的模樣,竟說不出的嬌憨。

“嘻嘻,我才沒醉。”她眉眼含笑地望向他,絲毫不將他的話當回事,堅持道:“一杯,我再喝一杯就好。”

方明山和方明軒都喝了不少,但他們的酒量卻是明顯好得多,並沒有明顯的醉態。

瞧見她醉眼惺忪的模樣,兩人麵麵相覷,頓時也歇了繼續飲酒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