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八十四章言而有信之人(下)

翼已經不記得方才令他提心吊膽的樁樁件件,也忘記了自己喬裝打扮成家丁守在雲城外的初衷。眼見殿下絕塵而去,他毫不猶豫地躍上馬背,策馬揚鞭疾馳而去。

為了追上前頭的人,他不斷地抽響手中的馬鞭,緊隨其後來到了月朧山。他看到殿下熟門熟路地帶著柳氏進了一處山洞,既沒有招呼他,也沒有攆人的意思。

翼略有些躑躕,最終選擇了守在石洞外。

不多時,山洞裏生起了火堆,然後,那裏頭的動靜有些不可描述。

翼摸了摸鼻子,乖乖蹲在一塊還算平整的山石上。

子夜時分,殿下出來一趟,交待道:“準備一下馬車和她穿的衣裳,別太打眼。”

這是殿下二十多天來,第一次交街他辦事。

不過,馬車定然是給柳氏用的,衣裳也是給柳氏穿的,他卻也隻得乖乖照辦。

翼忙活了整整一晚上,終於在天亮之前備妥馬車,也帶回了幾件“不太打眼”的衣衫,他則喬裝成了車把式。

翼心中很是忐忑,畢竟在岑山時,柳氏是見過他的,若是被她認出來,還不知道她會整出什麽幺蛾子。

以殿下對她的縱容,若是柳氏借題發揮……那後果隻怕會不堪設想。

翼戰戰兢兢地坐在馬車前頭,惟恐柳氏趁機發作,隻得低垂著頭。然而,柳氏從頭到尾,根本連正眼都沒有瞧過他一眼。

他聽到車內,殿下正柔聲細氣地勸她吃東西。

“明溪,吃點幹糧。”

“明溪,喝點水。”

“多吃點,不然你的傷怎麽會好?”

“明溪,先吃點餅墊墊饑。”

“等到了雲城,我定會給你買好吃的。”

……

翼已經聽不下去了,冷情冷心、英明神武如誠王殿下,他怎麽能為一個女人而低聲下氣至此?

馬車內,趙政霖正不遺餘力地喂柳明溪吃餅。

“明溪不餓了麽?你都沒有吃什麽東西。”他並沒有再問柳明溪要去做什麽,就好像她隻是去雲城遊玩一般。“等你好些,我帶你街上玩。”

“唔。”柳明溪答應得有些意興闌珊,其實有點不想理他。

她微微側開臉去,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剛剛遞到嘴邊的麵餅。

按照她的想法,到了雲城後,她就借機甩掉趙政霖,去找公子。可是她如今這副模樣,根本連走路都走不了,如何能溜得開去?

趙政霖眼明手快,一隻手扣住她的後腦勺,另隻手再次將餅喂入她的口中。

柳明溪明白他應該是出於一番好意,可惜他根本就不會照顧人,而且他手上的餅又幹又硬,除了鹹味就吃不出其他來。

此時她正受著傷,身子嬌弱得很,她隻覺得所有的麵餅都梗在喉嚨裏,上下不得。她更想念齊嬤嬤、小柱子、小鬆子和公子了。

趙政霖對她不適渾然不覺,兀自娓娓道來,“雲城有家靖味軒,乃是雲城最有名的食肆。”

他對於雲城並非一無所知,來之前又特意琢磨過雲城。他知道柳明溪對吃食頗為講究,於是搬出了她感興趣的靖味軒,果不其然,柳明溪眼睛隨之一亮。

她興味盎然地望著趙政霖,仿佛覺得滿滿卡在喉嚨裏的餅也沒那麽難以下咽了。

“你先吃些餅墊饑。”趙政霖又一次將好大一張麵餅直接遞到她嘴邊,看了看她愈發消瘦的麵頰,他有些心疼道:“等你身子好些,我帶你去靖味軒,說到做到。”

柳明溪才不管他在說什麽,她心目中的趙政霖,從來就不是言而有信之人。她心中默念著靖味軒,公子也曾跟她提起過靖味軒!

想到公子,柳明溪又想起了在雲城的日子。她的手自然而然地移向了胸口處,他給的那筆巨款,她一直沒舍得用,妥妥地收在錦袋,就放在這裏。

如今她身上穿著趙政霖幫她換的衣裳,哪還有什麽錦袋?

柳明溪後知後覺地一聲驚呼:“我的衣裳呢?”她記得她醒過來的時候正光溜溜地待在趙政霖懷裏。後來……後來趙政霖就沒讓她靜下心來好好地思考過。

柳明溪的腦子驟然一片空白,什麽都顧不上了!她掙紮著想要從他懷裏坐起身來,疾聲厲色道:“趙政霖,昨夜你把我的衣裳都丟哪兒去了?”

提到昨夜,趙政霖首先記起來的是那一場銷魂蝕骨的繾綣,他的身子下意識微微一僵。可她的神色和語氣都不對,不知道她究竟想到了什麽,竟會這般反應激烈。

他扶住她的身子,柔聲安撫道:“明溪,你這是怎麽了?你的東西都在,何況,你要什麽衣裳我都會給你買。”

柳明溪麵上不無焦灼,她的語氣卻故作凶惡,道:“趙政霖,把我的衣裳還給我!”

柳明溪是刻意在他麵前大呼小叫,她不想跟他重續前緣,巴不得他早日厭煩自己。

她卻不知道,在她說出這句話時麵上固然凶巴巴的,話語中卻已然帶著鼻音,仍顯得楚楚可憐。

更何況她眉若翠羽微微蹙起,一雙美目泫然欲泣的模樣,簡直動人心魂。

趙政霖微眯著一雙暗沉眼眸,他垂眸看向麵前有些哭鬧不止,有些不可理喻的小女子,暗暗歎了口氣。

他耐著性子,輕聲細氣地安撫道:“我說了,都帶著呢,隻是那些衣裳都已穿不得,我全都收進了包裹裏。”

柳明溪纖細的手指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襟,帶著哭腔哀求道:“我要看看那件衣裳,那可是我的全部家當了。”

趙政霖不期然地想起了一年多前,她向自己索要嫁妝未果的情形。那時他根本沒打算放人,怎會退還她嫁妝?結果,她一無所有的離開了他的身邊。

眼前的她哭得可憐又無助,紅腫的雙眼活像兩顆核桃似的,她看起來蒼白憔悴,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美態。他的心仿佛被什麽狠狠擊中一般,生疼生疼的。

趙政霖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將她摟到懷裏抱著,拍著她的後背輕聲安撫著:“不會的,明溪,我這裏有你的一萬兩銀,你還有兩間寅正街的鋪子,你忘了嗎?”

他嘴上若無其事地說著這些,心中卻酸澀不已。

柳明溪為了脫離他,早已決定放棄那一萬兩嫁妝銀,她其實很想朝他吼一句:你懂什麽,公子給我的安家銀有小十萬兩!可她一點都不想在趙政霖麵前提到公子。

柳明溪對他這番故作親膩的舉動萬分反感,她拚盡全力,掙紮著推開他,嘴上更不依不饒道:“我要看看我的衣裳。”

趙政霖確實被她愈發不加掩飾,惡形惡狀的態度驚得不輕。

他記憶中的柳明溪,婚前她是個天真張揚、活潑嬌憨的明媚少女,婚後她是他恭順賢良,深情款款的小嬌妻,被休後她接連遭受重創,蒼白孱弱,慌張驚怯宛如小白兔一般……沒想到,她有一天也能凶悍如斯!

可這卻是他一手造成的,怪不得別人。

不過,他既然不遠千裏追到了瑞顥國,可不是為了與她撇清關係的。

趙政霖的語氣也漸漸強硬起來,“別鬧,你也別想和我劃清界限!”

單憑她一個小細胳膊、小細腿,還受了傷、中了毒的女人,那點反抗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他輕而易舉地扣住她的手腕,緊緊抱住她纖細的身子。

聽到他這麽說,柳明溪麵上的神情愈發悲戚,她赤紅著雙眼,恨恨地望向他,惱怒不已道:“我卻已不想再與你有所往來,昨晚上的事,我權當被瘋狗咬了!”

趙政霖怔了怔,一股惡氣堵在胸口,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也不想繼續白費口舌,他取出包裹丟到她懷中。

那是他親自收拾的包裹,裏頭不僅有衣裳,還有一柄她防身用的匕首和一支毫不起眼的發簪,其中隻有發簪是他當初送給她的。

柳明溪繃著臉,頗費了些氣力才抬起手來,她哆哆嗦嗦地將發簪丟在一邊,卻小心地收好了匕首,這才翻開了團在那裏的白色衣裳。

此時她仍然全身乏力,光是這些動做就已經讓她滿頭大汗。

她的雙手顫抖著,從夾層中摸出了錦袋,那裏有一坨泡過水的紙團……早已看不出本來麵目!轉眼間,她又從坐擁小十萬兩,恢複到身無分文了。

原本她還設想過,在她功成身退時,定要求了公子讓她帶著孩子隱居到一處寧靜的小鎮,有這筆銀子在,足夠他們安度一生。

銀子對她來說真是太重要了,可如今,她一兩都不舍得花用的銀子就這麽泡了湯!

柳明溪越想越絕望,“哇”一聲,竟真的哭了出來。

趙政霖見過她巧笑倩兮、驕矜傲然的模樣,見過她黯然神傷、默默垂淚的模樣,也見過驚惶失措、惴惴不安的模樣,惟獨沒見她這般無力崩潰、放聲大哭的模樣。

趙政霖頓時被她哭得慌了神,他不顧一切地將她摟入懷中,卻不知該怎麽安慰她。

他輕聲喚著她的名字,“明溪,你別怕,一切有我。”儼然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

柳明溪一聽更為光火,她口不擇言道:“你既然一心隻想著大業,就繼續專注你的大業。既然你看不上我,就別再管我,從今往後都別再管我了,行不行?”

趙政霖雖被她遷怒,卻也並不生氣,隻覺得心中酸澀,疼得厲害。他的喉嚨仿佛被什麽箍住,“我不會不管你,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他說話的聲音悶悶的,比往時更加低沉,深邃的黑眸定定地望著她,

柳明溪哂然一笑,她的語調透著無限悲涼,“我要的,你根本就給不了!”

趙政霖垂眸,他的神態誠摯,“你要銀子,我就給你銀子,你要宅子,我就給你宅子,就算是孩子,我們也定會有的。”

柳明溪卻在此時想起了他曾經的背叛和算計,還有那個被迫與她分離的孩子,她的整顆心都疼得揪起來,赤紅著眼咬牙切齒道:“你懂什麽?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柳明溪的雙眼紅腫著,身上還沒有恢複多少,她掙紮著坐起身來,死活不肯再依偎在他懷裏,而是氣乎乎地靠坐在車柱上,再不容他靠近分毫。

趙政霖本就不擅言辭,在她不講理的時候,他更無法說動她分毫,隻得選擇沉默。

不知道什麽時候,馬車已經停了,車廂內外靜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