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故地

安慶乃江南省西部的第一門戶,此地被兵不血刃地拿下,後麵的路對左府軍而言也就變得更為通坦。帶著趁他病要他命的初衷,龐嶽也沒有給東邊的清軍絲毫的反應和調整時間,留下少部分兵馬駐守安慶之後,大軍主力又立刻人馬不歇地順江東下,為全軍充當先鋒的正是原來的安慶、廣德、東山三鎮綠營兵,隻不過綠旗換成了紅旗。

一天後,大軍前鋒還未抵達貴池便在半路遇到了沿江岸逆流而上的綠營池州鎮。張仰元正準備率部迎戰、搶下反正後的首功時,誰料對麵根本沒給他這個立功的機會,三千多兵馬看見左府軍的旗號後立馬也撤下綠旗換上白旗投降了。

龐嶽隨後接見了自縛雙手前來請降的綠營池州總兵顧高峰,並親手為他解開了反綁雙手的繩子。據顧高峰稱,他原本是奉命率部前去加強安慶防務的,在半路上便得到了安慶失守的消息,但隨後他還是繼續率部西進,隻不過目的由增援安慶變成了前去找大明王師投降。問他原因,和張仰元等人差不多,都是“與其拿雞蛋碰石頭,倒不如堂堂正正做回漢人”等等。

有了之前一夜之間受降三鎮綠營的經曆,龐嶽對這事也就見怪不怪了,同樣接受了池州綠營的投降,這三千多兵馬也都劃入以張仰元為主的先鋒序列。

隨後,全軍繼續向下遊進發,之後的幾天都沒有遇到抵抗,也沒有再遇到有清軍前來請降。一路上可謂暢通無阻,除了趕路還是趕路。

從最初的贛州鎮到湖廣鎮再到如今的左府軍,建軍近十年來的多次出征還從未有那一次像如今這樣,每每還未交戰便兵不血刃地受降了對麵的敵軍。這種前所未有的順利讓大部分左府軍將士都感到有些不適應,也讓一心想著建功立業的將士們有些失落。

四天後,大軍抵達蕪湖,此時距離南京城已經不到兩百裏。

蕪湖,對於龐嶽以及左府軍中的不少中高級軍官而言都是一個熟悉的地方。九年前,就是在這個地方,黃得功率部與清軍進行了弘光朝的最後一戰。那一戰,黃得功不幸遭了田雄和馬得功的暗算,全軍大敗,弘光皇帝也落入了清軍之手。僅有龐嶽和王東日帶著兩營兵馬突圍而出,最終僥幸逃出生天。而如今,龐嶽和當年從這裏突圍走的將士們又回來了,以一種全新的身份和態勢。

傍晚,龐嶽安排大軍紮營後,和張雲禮、石有亮這些當年跟他一同從蕪湖突圍出去的老部下故地重遊。

一晃九年過去,當年血流成河的戰場早就被青翠蔥蘢的草木所覆蓋,完全看不出當年的慘烈,唯有滾滾長江濤聲依舊。

“這就是當時我們營駐紮的地方。”龐嶽踩了踩腳下的土地,走了幾步又指向另一處,“當時黃帥的中軍帳就設在那兒。”

張雲禮、石有亮、盧啟武和崔守成等人都循著龐嶽所指的方向回憶著戰場當年的模樣,隱藏的記憶開始一點點地浮出腦海。一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物是人非,風雲變換,眾人都不由得心生感慨。

“我記得,當年和韃子決戰的前夜,我們就是在這兒和大帥商談至夜半,商談第二日作戰的各項具體事宜。”張雲禮道,“當時也沒想到第二日黃帥便遭了田雄馬得功兩個狗賊的暗算。好在這兩個狗賊後來都死在了我軍之手,也算是給黃帥報仇雪恨了。”

“我也記得,當年從這兒突圍南下的時候,我曾在心中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再打回來。如今九年過去,終於得償所願。”盧啟武道。

“我也記得......”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盡情地抒發著心中的感觸。

“是啊,這麽多年過去了,雖然過程有些坎坷,但我們終歸還是回來了。黃帥和陣亡的弟兄們在天有靈,也一定會為我們感到欣慰。”龐嶽感歎道,“現在,就讓我們跟他們打聲招呼吧,告訴他們,我們回來了!”

說完,龐嶽上前幾步,麵朝著當年黃得功遇難之處跪下,在心中默念著這些年來一直壓抑在心裏的、和此時想說的話。張雲禮、石有亮、盧啟武和崔守成等人也緊跟著跪了下去,雖然都沒有說出聲來,但有些情緒也早已在不言中。

在他們身後,無數的將士也陸續跪了下去,為了當年戰死的前輩袍澤,也為了今日的勝利。

晚上,龐嶽按照慣例帶著中軍部的衛隊前去巡夜,今晚選擇的是第一近衛營。到了第一近衛營的營地中,恰好碰到營官周天正也正在營中巡查。

“大帥!”看到龐嶽過來,周天正趕緊行禮。

龐嶽點了點頭,問了幾句營中的情況,周天正都一一作答。隨後龐嶽朝一旁指了指,示意周天正跟他一起走,周天正立即跟在龐嶽的身旁,一副聆聽的樣子。

“這兒離你家已經不遠了吧?”龐嶽問道。

“是的,難得大人還記得。”周天正說,“屬下的家在寧國府涇縣周家莊,在此地以南一百五十裏左右。”

“怎麽會不記得?”龐嶽笑道,“當年我率部從蕪湖突圍南下,路過涇縣時還是令尊招待了我,你也是那時候投的軍。現在想想,就好像發生在昨日一樣。”

周天正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絲傷感。這麽些年過去了,當年的一幕幕他還是記得清清楚楚,記得離家前一晚父親對自己的叮囑,記得第二天清晨隨隊伍開拔時父母家人在莊口送別時的情景。那時他帶著滿腔的豪情壯誌對未來的憧憬離開了家,卻沒想到那竟然是跟家人的永別。就在他投軍後的當年年底,他的父親周源清在清軍進攻涇縣時組織鄉勇民壯奮起反擊,後來兵敗被殺,全家罹難。

“令尊是真正的英雄,為人和氣節我都是非常佩服的。”龐嶽收起了笑容,感歎道,“這麽些年來我常常在想,要是大明的士紳都有如此氣節,又豈會讓韃子如此輕易地占據了這大好河山。”

“多謝大帥。屬下相信,家父以及千千萬萬抗虜義民的鮮血都不會白流,這九州的大好河山總會有全部光複的一天。”

“離家這麽多年了,有沒有想過回家看看?”

“想,經常在夢中夢見回家的那一刻。如今父母雖然都已經不在了,田園宅院想必也早就荒蕪,但那畢竟是祖宗墳塋所在,也是屬下出生和成長之地,屬下的根就在那裏。屬下想著,等韃子徹底被消滅、天下局勢穩定下來之後,屬下便帶著妻兒回老家去居住,這輩子都不再離開了。”

龐嶽點點頭:“應該的,那一天也不遠了。三天後我們就能抵達南京城下,好好作戰吧,令尊在天有靈也會因你而感到自豪和欣慰。”

周天正重重地點了點頭,龐嶽拍了拍他的肩膀,帶隊去巡視下一處。周天正目送龐嶽離開後,仰頭望著滿天璀璨的星辰,出神的眼中有晶光閃動。

左府軍一路勢如破竹順江東下,十萬火急的塘報也早已一封封送到了南京,呈到了坐鎮南京的定南大將軍、敬謹親王尼堪麵前。除了江南省西部各府,浙江北部也有多封急報連續送來,甚至連駐吳淞、舟山的水師也派人來報,說是海上發現了一支龐大的明軍船隊正日夜不停地往北而來。

三個方向都有敵情,三個方向的敵軍正呈包圍之勢而來,尼堪感覺自己就像是坐在了一個火藥桶上,隨時都有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雖然手頭的兵力看上卻也並不算太薄弱,八萬多人的總兵力,一萬八旗兵,換作剛進關那會兒這麽點兵力已經足以橫掃一方。但尼堪卻並不認為如今的這麽點兵力能夠擊敗三路共十幾萬明軍。

這八萬多人能起多大作用,尼堪是心知肚明的。先說綠營,當年江南綠營中那些戰鬥力最強悍的綠營兵和最死心塌地給朝廷賣命的綠營將領在多次的南征之戰中早已損失殆盡,如今這幾萬綠營裏最近幾年才編練成軍的兵勇和新近提拔的將領占了一多半。這些人在大清江山穩固的時候或許還能老老實實地賣命,一旦大清出現了半點疲態,這些首鼠兩端之輩恐怕立馬就會動起歪心思。之前安慶、池州等四鎮綠營不戰而降就是明證。

除了綠營,八旗也已不複當年之勇。當年在遼東的村寨裏吃了上頓沒下頓,隻有殺人搶劫才能過上好日子,當然是人人聞戰則喜。可如今進了關,不用再拚命就能過上好日子,自然也就沒有多少人再願意去拚命。尤其是幾年前近兩萬旗兵折在了江西,八旗之中除了正白旗和鑲紅旗,幾乎家家有親人陣亡,上陣打仗對旗兵來說就更沒有什麽吸引之處了。如今駐防江南的這一萬八旗還是朝廷費了好大工夫才動員出來的。

正因為清楚自己的實力,所以尼堪才明白自己該怎麽做。他放棄了主動迎戰明軍的做法,也放棄了分兵駐守的安排,而是把所有的兵力都集中起來。浙江北部的兵力大部集中到了杭州,江南的兵力則大部集中到了南京和揚州。隻有守住這幾座重鎮,守到濟爾哈朗的援軍到來,或許才能換來一個不敗的相持局麵。目前他所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