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名振

隆武十年六月二十一日清晨,一支龐大的艦隊出現在了浙江北部舟山群島東麵的海域。遼闊的海麵上舳艫相接,旌旗蔽空,左府軍南洋艦隊總兵官、左府軍第五鎮總兵官、右府軍福建水師總兵官的認旗赫然在列。

繚繞的薄霧中,遠處普陀山的輪廓依稀可見。南洋艦隊旗艦大明號上,施琅握著千裏鏡的手已經在微微發抖。在他身邊,兩位身著縞素的人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

“沒想到我張名振在有生之年還能等到王師北伐江浙、收複舟山的這一天。”兩位身著縞素的人當中,武將模樣的那位滿含熱淚地感歎道,病態的麵容上也浮現出一絲潮紅,身體晃了一晃竟險些站立不住。

“侯服兄且保重身體。”另一位文臣模樣的人趕緊和施琅一同扶住了他,“如今王師北來,三年前舟山死難軍民的血債可以向韃虜討還了!我等一定要親眼見證這一切!為了當年血灑沙場的將士,也為了死難的百姓和我們各自的家人!”

這兩位身著縞素之人正是定西侯張名振和監軍兵部右侍郎張煌言。他們本是監國魯王朱以海的臣子,隆武六年,魯王宣布退位歸藩、承認隆武朝廷之後,隆武帝下詔維持了他們兩人原來的爵位和官職不變。從那之後,他們依然統率原有的兵馬以舟山為基地在江浙沿海堅持抗清。

隆武七年八月,坐鎮南京的清敬謹勤王、定南大將軍尼堪和五省經略洪承疇親自策劃了對舟山群島的突襲。右軍都督府都督王東日當時被浙北清軍的陸上攻勢所牽製,還來不及救援時舟山群島便已陷落。島上的抗清將士戰死大半,隻有少部分在張名振和張煌言的率領下保護著魯王突圍南撤至浙江南部的右府軍控製區。

占領舟山群島後,清軍對島上的百姓以及被俘的大明官員、將士及其家眷實施大屠殺。魯王正妃陳氏投井而死,側妃榮氏和世子被俘獲後被押送至南京殺害,魯王屬下的官員如張肯堂、吳鍾巒、李向中、朱永祐等或自殺殉國或英勇就義。被屠殺的被俘將士和島上百姓更是不計其數,當時登島的清軍相約逢人便殺,一直殺到次日雞鳴為止。次日拂曉在舟山島上殺到劉家嶴時聽到雞鳴時方才封刀,幸存的人家已寥寥可數。張名振的家人也大都在這一大屠殺中遇難。

時隔三年,大明再度兵發舟山,張名振、張煌言以及當年幸存的舟山將士也在福州加入了左府軍的南路軍。為表示對親人的哀悼以及報仇血恨的決心,一千多幸存的舟山將士人皆縞素。施琅、劉仁駿和鄭森也都下令所部將士在頭盔上紮上白布,舉目望去,三萬餘大軍全軍縞素,一片肅然。

“蒼水兄說得對!我得親眼看著舟山光複、江浙光複、南京光複!親眼看著尼堪和洪承疇這些人麵獸性的畜生為死難的軍民償命!”張名振說完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早已有病在身,經過這些天的海上顛簸,病情更加加重了。但他還是不顧同僚部屬們的勸阻,支撐著病體隨大軍北上,就是為了回舟山收斂親人的骸骨,為了親眼看著元凶們償命。

……

當前駐紮在舟山的清軍為浙江綠營定海鎮以及舟山水師,總兵力六七千人,定海總兵張傑正是三年前舟山大屠殺的具體實施者之一。

而雙方兵力、訓練水準以及裝備上的懸殊也使得收複舟山之戰在開始之前就沒有了懸念。僅僅一個白天不到,舟山群島便全部光複。駐島的清軍一部分被殲滅,一部分被俘,幾乎無一人逃脫。定海總兵張傑以下多名官佐都成了南路軍的俘虜。

施琅下令將三千多清軍俘虜全部斬首,人頭堆成景觀以祭奠三年前死難的舟山軍民。劊子手之一的張傑更是被淩遲處死。

舟山光複後,張名振試圖在島上搜尋家人的遺骸尤其是母親的遺骸。但當時清軍把島上死難軍民的遺體大都胡亂掩埋到一起,還有不少被直接扔進了海裏,又是三年多過去,早已無法去尋找。張名振隨之長跪不起,放聲痛哭,聞者無不動容。

由於目前浙北的清軍大都已收縮到了杭州周邊,在舟山清軍覆滅之後,附近再無敵軍能給南路軍製造麻煩。因此施琅下令在舟山紮營暫作休整,等明日再繼續向南京進軍,至於杭州的清軍則留給從陸上北進的右府軍。

當晚,張名振想起當前的大好形勢,又回想起過去抗清的艱難歲月,澎湃的心緒難以平靜,拖著病體麵朝南京孝陵的方向拜了三拜,並提筆作詩一首:

十年橫海一孤臣,佳氣鍾山望裏真。

左府虎賁方出楚,燕雲羽檄已通閩。

王師桴鼓心肝噎,父老壺漿涕淚親。

南望孝陵兵縞素,會看大纛祃龍津!

寫完最後一個字,張名振終於再也支持不住,口吐鮮血倒了下去。鮮血染紅了麵前墨跡未幹的詩句。旁邊的親兵隨從們大驚,一邊去找隨軍郎中,一邊去通知張煌言、施琅等人。

“侯服兄……”張煌言趕到時,張名振已經躺在床上氣息奄奄,蠟黃的臉上透著灰暗。看到老戰友已是這副模樣,張煌言頓時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定西侯……”施琅、劉仁駿、鄭森等人也都麵露不忍。

“蒼水兄,施、劉、鄭各位將軍,生死有命,我早已看開,你們也無需為我而感傷。”張名振氣息虛弱、吃力地說著,“能夠親眼看到舟山光複,死難軍民大仇得報,還能看到龐、王兩位都督率十數萬虎賁勁旅橫掃江浙、直指南京,我早已心滿意足,再無他求。”

努力地吸了兩口氣之後,張名振顫顫巍巍地朝張煌言伸出手,張煌言趕緊伸手握住。

“蒼水兄,我走後,剩下的這千餘舟山將士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帶好他們,當年那麽艱苦的歲月裏,我們都不曾放棄,如今更不要放棄。帶著他們,跟著龐都督繼續殺敵,光複河山。”張名振的呼吸越來越艱難,氣息也越來越微弱,“另外,我想請蒼水兄……請蒼水兄盡量幫我去找回家母的遺骸。我於君恩母恩都未曾報答,若是找不到家母的遺骸,也不要收我的骸骨入棺……”

張名振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完全消失不見,睜著的雙眼中也失去了全部的神采。

“侯服兄?……侯服兄!”張煌言一怔,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

……

隆武十年六月二十一日晚,原浙東抗清領袖之一、定西侯張名振病逝於舟山軍中。

……

同一天晚上,南京城中。尼堪在結束了軍議之後把自己的堂弟、也是自己的主要副手,安郡王嶽樂單獨留了下來。

“你今晚務必把所有該準備的都準備妥當,明日四更便率部過江前往揚州。”尼堪道,“另外,有些話剛才在軍議上不好讓旁人聽了去,我在這兒隻對你一個人說,你也務必要記住了。”

“三哥請說。”

“如今六叔(濟爾哈朗)所率的援軍還沒到,若是我沒有猜錯,明後天龐賊率軍抵達江寧城下之後,定會分出一支強軍北上過江去攻打揚州,以斷我軍退路。到時候,揚州能守則守,若是守不住了,你也不要勉強,也不要有片刻猶豫,即刻帶著手下的旗兵往北突圍去和六叔會合。讓六叔在江寧戰事沒結束之前也不要再輕易南下,不要再無謂地往這個火坑裏填人命了。”

“三哥……三哥何出此言?”嶽樂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道,“我軍在江浙的總兵力八九萬,等六叔的援軍到了之後可達十餘萬,如何就沒有一戰之力了?當年祖父他老人家……”

“此一時彼一時!”尼堪沒等嶽樂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隨後苦笑著搖搖頭,“算了吧,有些事情,以你的眼光和見識又如何會一點兒都看不出?你隻不過是還端著架子不願承認。但不管你承不承認,事實終歸是事實。龐賊早已非昔日的龐賊,這一仗咱們已經沒有多少勝算了!”

這幾句話似乎說中了嶽樂的心思,他呆了片刻,有些頹然地坐了下去。

尼堪看了他一眼,仰頭轉向窗外的星空,感歎道:“從天命年間立國時起到順治元年入關,咱們大清這一路走來看似勢不可擋,實則每一步都幾乎是在押上全部身家進行豪賭,隻要走錯一步甚至都有可能萬劫不複。好在漢人一直昏睡在夢裏,咱們才所幸每一把都賭贏了,走到如今這一步也著實不容易。可是漢人又怎會一直就這麽昏睡下去?他們哪怕一百個人裏頭有一個人醒了,再叫醒身邊的五個人,都足以把咱們逼上絕路。如今最先醒來的龐賊已經叫醒了越來越多的漢人,大清也該到了轉運的時候了。這不是你我之過,也不是任何滿人之過,這就是命,是天意。既然如此,咱們還是早點為日後做打算吧,為愛新覺羅家,為咱們滿人多留點種子。你還年輕,未來振興大清的重擔還得壓在你們的肩上。”

“三哥……”嶽樂猛地站了起來。

“我是朝廷欽命的定南大將軍,活了這麽些歲數也早就活得差不多了,當然和你不一樣。”尼堪抬手製止了嶽樂的下文,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用如此悲觀。你不是常說嗎?祖父他老人家當年十三副甲起兵,一路披荊斬棘都走了過來。和他老人家相比,咱們眼下遇到的這點兒難處又算得了什麽?不管這一戰的最後結果是什麽,以後的路都還很長。好了,記住我說過的話,下去準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