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聲桓愚蠢啊!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愚蠢!”龐嶽放下了手裏的情報,不住地搖頭。

他是三月底回到辰州的,之後便不斷接到關於江西形勢的匯報。一切果然沒有偏離原來的軌跡,甚至比原來的曆史還要糟糕。

龐嶽本以為有了贛州郝永忠這個多出來的因素,金聲桓就能多搞出些名堂。可誰知此公的表現還是一如既往的穩定,先是本末倒置、傾盡全力攻打吉安,今又顧頭不顧尾、把贛北的重兵也盡數南調。當果斷的時候猶豫不決,當變通的時候卻又萬般執著,如此行事要是也能成功,那隻能是老天爺瞎了眼。

“行了,我知道了,情報司要繼續加強對江西局勢的監控,任何風吹草動都不得放過。”龐嶽對馬元成吩咐道。

馬元成一向話不多,點頭應諾,之後便告退了。

隨後,龐嶽又派人去請田世尊和陳英前來。

在兩位幕僚到來之前,他獨自一人矗立室內,看著窗外的庭院出神。

當此暮春時節,庭院內端的是花團錦蔟、萬紫千紅,可他卻是半點品芳賞豔的閑心都沒有。心中所想的隻有接下來的局勢走向和自己所能采取的應對措施。

清軍的大舉反撲已經不可避免,一場劇烈的狂風暴雨即將南來。

先是去年荊州大戰,尚可喜、沈誌祥等多位重要人物授首,兩萬餘清軍灰飛煙滅。今年又是金、王二人反正,大半個江西反清歸明。如此接二連三的變故,對清廷絕對是個沉重打擊。而誌在竊居中原的滿清高層也絕不會讓形勢繼續這般發展下去,動搖它們的統治根基。可以料想的是,即將到來的這場反撲將是前所未有猛烈的,甚至比原來的曆史上還要猛烈。

大戰在即,想想敵我雙方的實力對比。

先看滿清一方,雖為關外夷狄、野蠻殘暴,但終歸是一個整體,中樞強勢、令行禁止,更何況當今華夏之土地人口已有大半落入其手,所以它的威脅性、破壞力比起野豬皮、洪太當家時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反觀大明這邊呢?短短數年內丟失大半土地人口、退居南方一隅暫且不提,即便是到了這般田地,依舊是內鬥不止、各方勢力相互傾軋。

就拿湖廣的兵馬來說,除了他龐嶽,還有武岡劉承胤、常德馬進忠、攸縣黃朝宣以及長沙何騰蛟節製下的數鎮兵馬。雖然兵馬數額不少,卻是互不統屬,難以形成合力。並且,其他各鎮多有私心,爭權奪利都忙不過來,要讓他們為國浴血拚殺?也未免太過強人所難。

可以料想的是,他日即便隆武帝下詔調兵趕赴江西,願意上戰場並且堪用的兵馬恐怕也隻有湖廣鎮一支。

甚至連這都不是最令人頭疼的,更令人頭疼的是將來湖廣鎮一旦盡遣主力上了戰場,又如何保證某些宵小之輩不在後方裹亂?

沉重的擔子壓在肩頭,千百種瑣碎在心頭環繞。龐嶽看著窗外沉思許久,不知不覺間發出一聲輕歎:“難!”

“哈哈哈,當此春色南園、群芳鬥豔的大好時節,大帥又為何輕言難字?”

背後笑聲傳來,龐嶽轉身一看,卻是田世尊和陳英已經到了。那發出爽朗笑聲的不是陳英又是誰?

“秀盛(陳英字)一向洞察先機,不如今日就說說我這難在何處,如何?”龐嶽一邊招呼兩人入座一邊笑道。

“若某沒有猜錯,大帥之憂,既在江西,又不在江西。”

“秀盛不妨明言。”

“哈哈,某閑人一個,就先不誤了大帥的正事。大帥不如先與子敬詳談,若那時憂還在,某再與大帥分說不遲。”陳英搖了搖手中的折扇,並不急著言語,卻先打著哈哈。

田世尊、陳英,是為目前龐嶽帳下兩大謀主,但二人的分工又有不同。田世尊擅長內政治理,一直在實際主持湖廣都指揮使司的各項事務,如兵員的征召、糧草的召集、各衛所的屯墾以及製造總局的鎧甲兵器生產等等。

而陳英在內政治理上不如田世尊,在具體的營伍管理上也不如張雲禮,卻也有著自身鮮明的優點。他的長處,在於其出色的大局觀和高深的謀劃布局能力,這一點卻又是田世尊和張雲禮遠遠不及,有時候甚至連龐嶽也隻能甘拜下風。此外,遍覽群書、博文強記、寫得一手錦繡文章也是他所長。

至於日常的分工,他倒不像田世尊那樣明確。有時候去協助田世尊處理一下公務,有時候去幫張雲禮想想辦法,有時候又在龐嶽身邊打理文案,屬於事事都可為的狀態。至於他自己所說的“閑人一個”,明顯就是戲謔之言了。

龐嶽知曉他的性子,隻能笑著作罷,轉而先與田世尊拉開了話題。

幾個月後又將是一場大戰。有道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兵員、糧草、武器等都應先行備好,臨到戰時方能有備無患。

而這些都是田世尊在打理。今日龐嶽找他前來,就是想知道這些工作的最新進展。哪些已完成?沒完成的又如何能按時完成?需要采取哪些額外的措施?種種法法,都需做到了然於心。

一番詳談、詢問下來,龐嶽果然沒有失望。

上到各種大方向,下至細枝末葉的小細節,田世尊都是娓娓道來、如數家珍,更隨身攜有文冊以備說明。故雖千頭萬緒,但龐嶽聽著卻是條理清晰,越聽越明了。

當前在軍事上,湖廣鎮的兩大任務,一為操練新軍、改編營伍,二為擴充軍需、以備大戰。而這兩大任務,所需的無非又是兵、糧、器。

根據田世尊的匯報,兵員和武器基本已經到位。隻是這糧……如果僅憑湖廣都司治下各衛所的產出,要把大戰所需的糧草備得綽綽有餘的話,至少也要到秋收以後。可未來江西的形勢會允許湖廣鎮從容準備到秋收以後嗎?顯然毫無可能。

既然如此,那就還得再從其他地方想想辦法。隨後龐嶽又與田世尊就此事深入討論了一番。

不過,總的來說,備戰的各項事宜開展得還是不錯的。

等龐嶽與田世尊談罷,陳英這才笑道:“敢問大帥,先前之憂,此時是否還在?”

“秀盛先生不妨再猜?”龐嶽也不急著回答,微笑著打趣道。

“恕某鬥膽,尚在。”

“何處?”

“在此前所在之處。”

“哈哈哈,知我者,秀盛也!”龐嶽笑道。但會心的大笑之後,神情又重新歸於凝重。

是啊,怎能無憂?

方才田世尊的匯報雖說給龐嶽吃了一顆定心丸,但還遠沒有達到完全解憂的地步。

將來的形勢之複雜,情況之多變,恐怕會超出人之想象。

清軍會分幾路南下?除了江西方向,還會有幾處?

湖廣鎮出兵之後,如何能讓友鄰部隊甘願協同作戰?

主力盡出的情況下又如何確保湖廣內部安穩?若是有不懷好意的宵小之輩在後方作亂,甚至勾結北來的外敵作亂,又當如何應對?

……

如此多的未知和變數在前方縈繞,如此重的擔子壓在肩頭。要是換了個心理脆弱的人,心中之愁恐怕早就“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好在龐嶽有著超越今人的眼光見識,雖前景莫測也不至於迷茫。這些年來的掌兵經曆也讓其有了不同尋常人的決斷。所以,麵對以上可能出現的情況,他心中其實也想了一些應對之策。隻是這終歸為一家之言,到底是否可行也不得而知,需要找個人仔細商量一番。

而這也是他今日找陳英前來的初衷。

“沒錯,我憂尚存,那不知秀盛何以教我?”龐嶽將先前馬元成送來的那份情報遞給了陳英。

陳英接過情報,隻是粗粗一覽,隨手便又遞給了田世尊,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沒什麽可看的。

“不瞞大帥,近日來,某心中亦有憂。憂慮之餘,反複思量。偶有所得,盡寫於此扇上,還望大帥與子敬勿要見笑。”陳英說完,將手中本已合上的折扇打開遞上。

龐嶽這才注意到折扇兩麵的字,本以為那隻是普通扇子上的詩句,不料卻是陳英的心中所得,驚訝之餘不禁啞然失笑:“秀盛行事,果然不拘一格!”

接過扇子,才看了兩三行,龐嶽的眉毛便不禁為之上揚。

隻見這扇麵上的字,對仗公整、句句押韻,儼然就是一首長詩。

至於內容……

“有先生此言,我憂已去之大半!”將折扇上的“長詩”細致地品讀了兩遍之後,龐嶽心情大好,長舒了一口氣。

…………

日複一日,春去夏來。

江西的局勢可謂一日三變,而湖廣鎮的備戰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四月上旬,嶽州、永定兩個新附營的人員、裝備已全部到位。與其他陸戰主力營一樣,每營齊裝滿員達四千餘眾,日日操練不輟。

四月中旬,伏波、揚威兩大水師營的改編也徹底完成。此次改編,對揚威營的那些原清軍嶽州水師和洞庭水盜成員進行了全麵甄別。沒有明顯劣跡、力求上進的留下,那些惡習不改、不思進取的則一個不留全部淘汰。並打破原有壁壘,將兩營的士兵和基層軍官打散、重新編組,重新分配到兩營。另外又招了一批新兵補充缺額。總兵力不變,仍是每營三千五百餘人。兩營營官仍為何國遠、許三豹,兩營副營官陳上圖、易連奎對調。

閏四月初,新組建的第一戍衛營開赴嶽州,接過陷陣營防務。陷陣營返回辰州。

中旬,湖廣鎮進入全麵戰備狀態。全軍各營取消休假,加強操練,隨時待命。

……

五月初五這天,龐嶽又像往常一樣,在都指揮使司的前衙忙到了深夜。

處理完當天的最後一份公文,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今日的事情還算少的,要是換做前幾天,忙活到次日淩晨都是再平常不過。

也就在這時,終於有了點喘氣工夫的他才想起,自己已經有好幾天沒回過後院了。

而如今,劉冰兒已經有了七個多月的身孕,行走不便,也很少再出院門。隻要龐嶽一忙起來,夫妻二人幾天不見已是稀鬆平常。

一想到這些,龐嶽心頭便是不住的愧疚,身為人夫,在這種關鍵時刻居然也經常是幾天不見人影,實在是失責。

今晚,無論如何得回去看看!

龐嶽在心頭打定主意,隨手洗了個冷水臉,喚過屋外的親兵在前方挑燈照明,便歸心似箭般地朝後院趕去。

此時的他,已經在心頭盤算著,見到妻子之後的第一句話剛說什麽。

娘子息怒,為夫罪該萬死?哈哈,不好,不好,太過俗氣也!那就……

“轟隆隆……”陰雲密布的夜空猛地一個炸雷,將龐嶽的思路打斷。他剛要罵聲賊老天,卻依稀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傳來。

回頭一看,一名在前衙值夜的親兵已奔至不遠處站定、行禮:“稟大帥,情報司馬大人來了,說有要事必須立刻麵呈大帥!”

龐嶽心中頓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停了片刻,看了看後院的方向,轉身朝來路返回。

回到前衙,見到馬元成之後,他摒退身旁的親兵,問道:“何事?”

“啟稟大帥,江西剛送來急報,九江破了!”

龐嶽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東邊的夜空,隻見一道閃電驀地從上麵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