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金督一舉驚天下,龐帥躬身下兩廣

這時候,董學成等人才注意到,金聲桓與王得仁都身著山文甲、頭戴鳳翅盔,跟隨他倆進來的中下級軍官們頭戴八瓣鐵尖盔、身披鎖子甲,士卒均頭戴紅纓笠帽、身穿鴛鴦戰襖並外披罩甲。從上到下,清一色標準的明軍打扮,顯然是決定與“大清”徹底決裂了。

“你們……你們膽敢興兵謀反?”被刀架在脖子上,董學成的聲音都有些發飄。

“謀反?董大人說笑了。”金聲桓冷笑道,“本將原本就是大明的武官,隻不過一時糊塗上了韃子的當,如今番然醒悟,又如何能叫謀反?若是本將沒記錯的話,董大人不是滿人吧?身為漢人卻甘願當韃子的狗,這才叫謀天下之大反!”

董學成瞪大了眼睛,一時語塞。

王得仁笑嗬嗬地上前,撥開架在董學成脖子上的刀,將他從椅子上拉到了大廳中央,甚至還為他整理了一下官服,語氣誇張地道:“哎呀,巡按大人,您瞧我這記性!前幾天您來找我要銀子時我不在,這兩天太忙又給忘了,實在罪該萬死!您看您什麽時候方便?我立刻把銀子給您送過來,求您老大人不計小人過,就發發慈悲,饒了罪將這一回吧!啊?”

在場的金、王部兵將們頓時哄堂大笑。

看著已淪為階下囚的“大清忠臣”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金聲桓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見火候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道:“諸位不要害怕,本將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著我等既然共事這麽久,那便是緣分,如今本將和王副將已跳出火坑,總不能還看著諸位同僚仍舊在火坑裏掙紮,不管怎樣都得拉上一把。因此,特意為各位同仁準備了兩樣東西。”

金聲桓說完向後一揮手,立刻又有一隊士卒走了進來,每人手裏都端著一個大木盤,木盤裏裝著“大清忠臣”們既熟悉又陌生的東西——團領衫、烏紗帽、束帶,全是大明官員的服飾。

“這便是第一樣,諸位可按各自現有品級上來挑選。丟了韃子的頂戴花翎,重新換上這烏紗帽,咱們便依舊是同仁。若是諸位不願意,”說到這,金聲桓眼中的凶光一閃而過,冷笑道,“那也無妨,我這還有第二樣。”

緊接著,又有幾名士卒抬著一口沉重的鍘刀進來,擺在了大廳中央。淩厲的刀鋒上,血跡未幹。

“新開的刃,方才又特意找撫標營的李遊擊試了鋒芒,甚是好用。諸位都不用客氣。”

此時,遲變龍與成大業等人早已嚇得說不出話來,目瞪口呆,渾身猶如篩糠。可若要跟隨金聲桓和王得仁反清歸明,他們又實在下不了那個決心。畢竟之前在大明為官的日子他們也都經曆過,可謂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直到投靠滿清之後才算過上了舒舒服服的官老爺日子。如今要讓他們舍棄優越的生活條件,豁出命去反清,他們的感覺可不比砍頭好受。

“喲!可千萬別嚇著了巡按大人,讓他慢慢想!”王得仁的表情、語氣依舊誇張無比,“要是把巡按大人給嚇死了,那老子的銀子該孝敬誰去啊?”

在場的金、王本部兵將們笑得更是厲害。

話說泥人也有三分火氣,被王得仁接二連三地羞辱,董學成那強烈的自尊開始克服了部分恐懼,竟壯起膽子哆哆嗦嗦地開口道:“金軍門,王軍門,本官勸你們還是懸崖勒馬,如今我大清……”

“嚓!”話還沒說完,董學成的腦袋便從脖子上猛地跌落,滴溜溜地滾出了一丈之外。脖腔內噴出一大蓬血雨之後,整具無頭屍身軟綿綿地倒下。

王得仁收回刀,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依然熱情地笑道:“巡按大人已作出了他的選擇,其餘諸位大人呢?”說完又走到了成大業麵前,揪住他的前襟,把他也從椅子上提了起來。

看著王得仁那滿是血汙的凶臉,又親眼目睹了董學成的下場,成大業頓時控製不住,一股濕熱的暖流頃刻間浸透了褲襠,上下牙齒直打戰,卻是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王得仁微笑著看了他一會兒,再次手起刀落,又一顆人頭落地。

緊接著,同樣因嚇傻而未能及時表態的遲變龍也遭遇了身首異處的下場。

半個時辰前還幹淨整潔的後衙大廳眼下已猶如修羅地獄。一地的血跡,三顆人頭,三具無頭屍身,看得人心頭直發麻,也徹底擊潰了剩餘的“大清忠臣”們的心理防線。

“下官……下官願歸附大明!”

“願跟隨兩位軍門重歸大明!”

……

還沒到後半夜,金聲桓、王得仁便控製了整個南昌城。一千多撫標營清軍除了少數頑抗的死硬分子外大都投降,全城的文武官員也有半數歸附,餘者如董學成等人則被毫不留情地處死。

穩定住了局麵之後,為盡快取得隆武朝廷的承認與支持,金聲桓又派了幕客雷德複為密使裝扮成和尚,攜帶佛經一部,內藏奏疏,連夜前往衡州將反正情形報與隆武帝知曉。

到天亮時分,全城大街小巷已貼滿了安民告示。文中尊隆武朝廷為正朔,並有“勞苦功高,不惟無寸功之見錄,反受有司之百淩,血氣難平,不得已效命原主”等語。內容倒是基本屬實,但問題是金聲桓竟在告示落款處擅自給自己和王得仁分別加上了“豫國公”和“建武侯”的頭銜。

這一自封爵位的壯舉當時也遭到了一擅自些部屬募僚的勸阻,理由是隆武朝至今尚未冊一個國公,即便是有著從龍擁戴之功的龐嶽、王東日也不過是侯爵,如今金聲桓自稱豫國公怕是不大可能得到隆武朝廷的承認,反而會遭至不滿,失了反清歸明的誠意。但金聲桓卻是很有信心,認為自己既送上一省之地、使大明複疆千裏,這等大功又如何當不起一個公爵?於是以“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為由駁回了部下們的建議,堅持了己見。

很快,金聲桓又將這“非常之法”繼續延伸,擅自替隆武朝廷作主,極為慷慨地大封有功之人。

例如,弘光朝大學士薑曰廣是南昌府新建縣人,罷官後居住在老家,金聲桓和王得仁認為他是前朝忠臣、威望頗高,於是立刻派人前去新建縣請薑曰廣出山,讓薑曰廣以“太子太保、吏部尚書兼兵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的名義號召遠近。金、王二人倒是一片盛情,隻是不知道薑老學士在得知自己被兩個丘八任命為尚書後會作何感想。

至於其它的職位,金聲桓和王得仁更是充分遵循了舉賢不避親的原則,大肆封賞自己的嫡係。金聲桓的中軍官宋奎光被任命為為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幕府書記吳尊周為巡按江西監察禦史。王得仁的妻弟黃天雷被任命為為兵部侍郎錦衣衛同知,幕中書記陳芳為江西巡撫。至於他各司道官也大抵是兩家的幕客。然而最惹人注目的還是金聲桓的黃人龍,居然被任命為“總督川、陝、山東、山西、河南五省兵部侍郎”,如此響亮而又不倫不類的官職,大明立國以來可謂聞所未聞。

一時間,整個南昌城又恢複了當年在大明治下時的景象。反正的官員摒棄了頂戴花翎,重新換上了團領衫烏紗帽;軍營中降下綠旗,升起了明軍的火紅戰旗;城中百姓也被要求剪去辮子,裹上頭巾恢複束發狀;一些心懷大明的士子甚至不用催促便主動剪辮戴上頭巾,換上壓在箱底多時的大袖寬袍,在城中奔走相賀。

南昌既已拿下,下一步自然是繼續擴大戰果。初戰告捷的金聲桓和王得仁躊躇滿誌地製定了北上進攻九江、再順長江東進直取南京的宏偉計劃,並得到了絕大多數部將的讚同。隻有金聲桓部將黃人龍提出了不同意見,認為應當先南下吉安,解決了後顧之憂再行北伐。

如今的吉安府,有南贛巡撫劉武元,南贛總兵楊遇明和吉安副將劉伯祿駐於毗鄰贛州府的萬安縣城,手握七千餘戰兵,正與明朝的贛南總兵郝永忠對峙。黃人龍之所以提出先南下吉安,理由便是劉武元等三人都是死忠於滿清的頑固分子,幾乎不可能同意反清歸明,若不先行將之鏟除,他日又如何能安心北伐?

但不知金聲桓究竟是出於何種考慮,以“劉武元等已被郝永忠牽製、自顧不暇”為由,並未采納黃人龍的建議,隻是派了使者攜書信南下招降劉武元,並派了一支兵馬前去瑞州抓捕章於天。

隨後黃人龍又向金聲桓提議,即便不先攻打劉武元,也應當立即派兵將吉安府城掌握在手裏。到那時,劉武元即便執意不肯降,也隻能局促於萬安縣城一帶,掀不起大風浪。而若是讓劉武元搶占了吉安府城,獲得了充足的錢糧和兵源,局麵將難以收拾。

金聲桓想了想,對這條建議倒是並不反對,於是又讓麾下一員參將立刻帶兩千戰兵南下接管吉安府城。

…………

金聲桓和王得仁反清歸明的消息傳到辰州時,除了龐嶽之外,湖廣鎮眾將都感到十分震驚。自韃虜入關、明廷南渡以來,從來都隻有大明的文武官員降清,卻從未聽說過有滿清的高官反清歸明的,更何況還是執掌一省之兵、提督一級的高級武官。並且,前幾年在贛州的時候,湖廣鎮的中高層將領們差不多都參與過對金聲桓部的作戰,如今突然得知自己曾經的死敵竟與自己站到了一個陣營裏,心中一時間實在難以平靜。

但不管怎樣,金聲桓的反正對大明而言都是一件喜事,意味著江西全省即將重新納入大明治下,意味著大明複興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然而在得知金聲桓並未第一時間揮師南下翦除劉武元、隻是派了一支為數不多的兵馬前去接管吉安府城之後,張雲禮又向龐嶽提出了自己的擔憂:“當前的形勢如此之好,劉武元、楊遇明等已被郝永忠牽製在萬安縣一帶,隻要金聲桓揮師南下,與郝永忠南北夾擊,完全能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一後顧之憂。可如今金聲桓卻是一味地意圖北進而置萬安之敵於不顧,甚至企圖以一使者招降之,未免有些失策。”

龐嶽笑了笑,道:“子彬所說也不無道理。劉武元、楊遇明等均為滿清韃虜的死忠之臣,斷然不會輕易歸附金聲桓,隻會扯旗與之作對。從明麵上看,萬安縣劉武元之軍的確就像是埋藏在南邊的一顆釘子,隨時會對南昌造成威脅。但金聲桓畢竟是沙場宿將,豈會連這點利害也察覺不出?他這麽做,必然是有他自身的考慮。”

“大帥所指的是?”

“其一,劉武元的南麵便是郝永忠的兩萬大軍,隻要他一動,郝永忠之軍豈能不尾隨?因此,不到萬不得已,劉武元不會輕易自斷後路、放棄自己的老巢北上進攻南昌。其二,金聲桓、王得仁突然反正,長江沿岸的韃虜駐軍肯定來不及反應,此時立即北進,能出其不意、迅速擴大戰果。而若是先南下攻打劉武元,肯定會多耗費不少時日,到時候湖北、南直隸一帶的韃虜有了準備,再行北伐隻會更加困難。其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若是金聲桓現在就揮師南下攻滅了劉武元,那他又該如何去應對同樣意圖北進的郝永忠呢?與其到時候眼睜睜地看著郝永忠北上爭搶地盤,倒不如暫且留下劉武元這麽一道屏障。”

“大帥言之有理,這倒是我疏忽了!”恍然大悟的張雲禮自嘲地笑了笑,隨後又道,“那既然劉武元暫時不是威脅,以金聲桓和王得仁現有的兵力,全力揮師北進的話,短時間內應當不會受到太大阻礙。或許能勢如破竹也說不定。”

龐嶽點了點頭,他記得在原來的曆史上,金、王二人起兵反清之後立即揮軍北上,初期的確進展順利,短短一個月時間內便推進到了鄂東南的廣濟、黃梅一帶,控製了九江東西航道。當時的形勢可謂一片大好,往西可攻打武昌、與何騰蛟的轄區連成一片,往東順流而下可進攻南京、威震東南。

但後來在討論下一步進軍方向時,金聲桓的部將黃人龍卻提出應當先翦除劉武元再行北伐,甚至還搬出了正德年間寧王朱宸濠起兵謀反的例子,聲稱當年寧王朱宸濠正是因為在沒有解決贛州王守仁的情況下貿然進攻南京才導致最終兵敗。這一回,金聲桓不知因何緣故竟沒有再堅持自己的主張,轉而揮師南下攻打劉武元。最終,新得之地又盡數失去,由譚泰與何洛會率領的滿清援軍輕而易舉地推進到了南昌城下,金、王反清歸明最終以失敗告終。

隻是不知道曆史會不會依舊沿著原來的軌跡發展。

“如今金聲桓、王得仁既已反正,虜廷必定震動。”過了一會兒,張雲禮又道,“值此之際,我軍又該做些什麽?”

“什麽都不用做,穩住現有的局麵即可,其它的事情等我從廣州回來再說。”

“大帥果真要親自去廣州?”

“你以為我隻是說說而已?”龐嶽笑道,“如今都司衙門和軍中的各項事務都已進入正軌,金聲桓這塊靶子又將虜廷的注意力暫時吸引了過去,我也正好有了點喘氣的工夫,等過了這段時間,可能想去都無暇抽身了。”

去廣州是龐嶽前些天便已決定好的。一來是為了去看看海師的建設情況,雖然施琅每次都在信中報告說一切進展順利,但龐嶽也深知,畢竟自己才是那支海師的最高統帥,可不能長久地與將士們脫離接觸。二來是想去借借嶽丈家的東風。當年他的那個海梟老丈人劉香離世之後留下了兩大財富,一是雄厚的人脈,二是龐大的產業。

至於人脈的收益,龐嶽已獲得了不少,自從他與劉冰兒成婚以來,那些原本蟄伏在各地的劉香舊部紛紛來投,要不然海師的組建也不會如此順利。而劉香留下的產業後來則一直由他的妻弟、也就是劉冰兒的舅父周雲軒代管著。這個月初,周雲軒曾在信中隱晦地向龐嶽表示,如今劉冰兒已經成婚自立,他也能放心地將手中代管的劉香留下的產業交出來了。龐嶽若是有時間,可以隨時前去廣州與他具體商議此事。

龐嶽當然明白自己的這位舅丈口中的“商議”是什麽意思,但他並不介意這個。倒不是因為他貪財,而是當了湖廣鎮這個家之後,需要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雖然去年分別在廣州和荊州狠撈了一筆,但若是不開辟一個強大的源頭的話,就總有坐吃山空的那一天。眼下難得有點空閑,正好可以去處理一下此事。

“那大帥準備何時動身?帶多少兵馬前去?”

“三天後出發,除了我的親兵之外,就不帶兵馬了。”

“不帶兵馬,這如何能行?”張雲禮趕緊勸道,“大帥身為湖廣鎮之首,肩負重任,可不敢有半點閃失,還是……”

龐嶽抬起一隻手掌,將張雲禮的下文堵了回去,道:“未得聖上旨意,地方鎮將又豈能隨意調動兵馬?如今雖是非常時期,法度已不如過去嚴格,但我湖廣鎮卻是得帶個好頭。至於我的安全,沿途還有情報司負責保障,子彬不必擔心。”

此番南下,龐嶽已決定輕車簡從,但有幾個人卻是一定要帶的。其一當然是小舅子劉成,把他帶去,無論是麵對劉香的舊部還是周雲軒,很多事情都更容易開口。其二便是王光泰與鄭四維兩員新附之將。把這兩人帶去,一則能讓辰州更安定,二則順便也讓這兩個土包子去開開眼界,打消他們的一些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