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洪公初定平南策,南昌陰雲風滿樓

正是出於這種心理,白天接旨的時候洪承疇倒也表現得很幹脆,叩首謝恩、山呼萬歲,並熱情地招待了宣旨的使者們。可是等送走使者後,洪承疇的笑容很快消失不見,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看地圖,看邸報,連晚飯都沒顧得上吃。

輕微的腳步聲由遠至近,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端著一個黑漆木盤走進了書房,木盤上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大米粥和兩樣小菜。隻見這位年輕人眉目間與洪承疇頗有幾分神似,他正是洪承疇的長子洪士銘。

“父親,多少吃一點吧。”

“先放下,我自有分寸。”洪承疇頭也不抬。

洪士銘作為洪承疇之子,繼承了父親年輕時的讀書天賦,年紀雖輕,但在去年已經中了滿清的舉人,見識自然也不差。此時,見父親滿臉的陰雲,他立刻猜到了分:“父親可是在為湖廣局勢擔憂?”

洪承疇並未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放下手中的邸報,又靠在椅背上仰頭閉眼沉思了片刻,這才輕歎了口氣道:“不為此事又能為何?雖然有時不得不說幾句鼓舞人心的大話,可有些事終究不是隨便說說那麽簡單。如今湖廣局勢危急至此,其根源大半在賊將龐嶽,能夠掀起這等風浪,此賊又豈是易與之輩?”

洪士銘深以為然,點了點頭道:“自去年荊州之戰以來,湖廣官場普遍彌漫著對龐賊的畏懼情緒。如今父親為穩定人心,白天當著天使的麵,言語上對龐賊略表輕視也未嚐不可。可龐賊既能令智順王、續順公等百戰驍將折戟沙場,在統兵用兵上便定有過人之處。又觀其治理地方,屯田養兵等等,皆頗具章法。由此看來。龐賊實乃我朝之勁敵,需得小心應對才是。”

洪承疇搖了搖頭:“此賊用兵倒是的確無甚過人之處,排兵布陣上中規中矩。甚至略顯拙劣。至於治理地方、屯田養兵等等,亦不過如此。單論統兵用兵之才。當今天下良將勝過此輩者,不說車載鬥量,至少也是大有人在。龐賊之所以為龐賊,主要在於他擁有另外三點過人之處。”

“不知父親所說的是哪三點?”洪士銘心中頓時充滿了好奇。

“眼力,膽量,心胸。”洪承疇不急不徐道,“而在這三點當中,又當數其眼力為最甚。讓我至今難以理解的是。此賊仿佛總能看透我朝的虛實,進得以從容不迫地行事。”

見洪士銘若有所思,洪承疇繼續道:“這樣吧,日升(洪士銘字日升),我不妨舉個例子。倘若你身處龐賊之位,去年麵對襄陽叛賊王光泰的求援時,首先會作何考慮?”

“自然是先辨明敵我態勢,考慮敵方是否會有大批後續援軍趕來支援,之後再決定是否出兵。”

“沒錯,為將者一般都會先做這般考慮。哪怕是再雷厲風行之人。也總免不了耗費一些時日。而到了長驅深入敵境之後,因為心存顧慮,不知敵方援兵會何時抵達。通常又會力求速戰速決。”洪承疇說到這兒,臉上竟浮現出一絲隱隱約約的苦笑,“可龐賊卻是恰恰相反,出兵前雷厲風行,剛從廣東班師便又主動揮軍北上,深入我境之後則又是大搖大擺,即便在荊州城下受挫也是不慌不忙,放心大膽地施展他那並不高明的誘敵之計。他既能如此行事,唯一的解釋便是。他早已看出我朝暫時無太多精力顧及湖廣,故而才如此膽大妄為。若單隻一次倒還能解釋為巧合。可他的判斷已不止一次得到了印證。從當初敢以萬餘人馬橫掃兩廣,到如今全無顧慮地在辰州練兵。莫不是如此。其眼力之準,實在是出乎尋常。”

洪士銘聽得也是一臉的嚴肅,的確,一個總能看穿你虛實的敵人,無論他在其他方麵是多麽平庸,都會隨時給你帶來致命的威脅。這種敵人才是最可怕的。

“另外,隻要想到了便果斷去做,這便是他的膽量。能夠顧全大局,不為微末之利而與友軍相爭,這便是他的心胸。龐賊既有了這三點過人之處,盡管用兵上有所欠缺,亦不再妨礙他成為我朝之大敵。而應對這一大敵,也絕不會像我在眾人麵前說得那般輕巧。”

“那敢問父親可有了良策?”

“好在隻有一個龐賊,應對起來雖有些棘手,卻也並非毫無破綻可循。隻要找準根源,此賊將不攻自破。”洪承疇直起了腰,臉色稍微緩和了些,“龐賊當前的最大弱點便在於錢糧,其麾下水陸兵馬已將近四萬,在廣東甚至還有一支海師,每年所需豈是小數?湖南各衛所雖有產出,也不過是令其全軍勉強果腹而已。至於軍械鎧甲、戰馬車船以及將士的薪餉等等,耗資甚巨,目前遠非龐賊自身所能籌集,偽朝的撥付亦不過杯水車薪。據我所知,目前龐賊軍中所需的這些款項有一部分是他劫掠所得,大部分還是來自兩廣。其嶽父乃原南海巨寇劉香,曾與鄭芝龍並駕齊驅、縱橫海上多年,攢下的財富無可估量,如今劉香雖已死,其家族仍可在財力上稱雄兩廣,替龐賊供養幾萬大軍完全不在話下。不過,這既是龐賊的助力,也是其最大的弱點。”

洪士銘頓時明白了:“父親的意思是,如今龐賊兵鋒雖盛,但在錢糧上已過多地依賴兩廣,而他又遠在湖南不能及時顧及這處財源之地。隻要我朝能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自福建或贛南攻取兩廣,再以大軍自湖北壓境,龐賊便會猶如無根浮萍,不攻自破?”

洪承疇臉上的欣慰之笑稍縱即逝,歎息道:“隻可惜,攝政王給我的密信中……”

說到這兒,洪承疇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密信中涉及的機宜,即便是父子之間又豈能泄露?而洪士銘也甚是機敏,不動聲色地將話題移開:“那麽父親準備何時動身前去武昌赴任?”

“正月一過。便立即啟程。隻要我走了,你祖母自然也就肯回老宅來住了。”洪承疇臉上盡是苦笑,“到時候。你再替我多盡孝道吧。”

聽到這自嘲之語,洪士銘心裏也不大好受。正想說點什麽卻被洪承疇製止:“行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那些事我從來都沒放在心上,你也不必耿耿於懷。旁人說三道四也好,往我們家門口吐唾沫也罷,都隨他們去好了。史書,終究不是由他們撰寫。”

洪士銘點頭應諾:“是,父親。”

等到洪士銘收好盤子離開,書房內便又隻剩下了洪承疇一人。坐了大半天,他也感到有點不舒服,於是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筋骨,隨後又慢慢地踱到了掛在牆上的一幅大地圖前,若有所思。

地圖上,隻有湖南、貴州、兩廣、雲南以及四川和江西的南部少部分地區依然用朱砂塗著紅色。雖已偏居一隅,可依然是那麽的醒目。看了一陣,洪承疇伸出右手遮住了湖南、贛南和廣東,用一種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自言自語道:“若無龐賊,這些地方恐怕也早已納入大清治下了吧?”放開手的同時。一聲歎息。

此時,多爾袞的那封密信的內容又浮現在洪承疇的腦海裏。大意是:洪承疇上任之後,應立即收拾人心。盡快穩住湖廣局勢,不管是需要人、錢還是物,均可如實奏報,朝廷都會優先撥付。此外,大概在二月底或三月初,正黃旗滿洲固山額真譚泰與鑲白旗滿洲固山額真何洛會將率一支八旗大軍南下,在會合江南等地綠營之後抵達武昌,再度南征,力求一舉殲滅明軍龐嶽部以及闖營餘部忠貞營。洪承疇到任後。需得提前為南征大軍籌集部分糧草等等。

對於南征,洪承疇自然是讚成的。對南征確立的兩個主要作戰對象——龐嶽部與忠貞營,他也沒有異議。隻要先搬掉這兩個障礙,之後的事自然會水到渠成。唯一令他感到有些遺憾的是,多爾袞在信中表示,此番南征仍將以嶽州一帶為突破口。

舍易求難!洪承疇當時就暗自搖頭,這就好此,麵對一頭惡狼,不去打它薄弱的腰部,反而麵對麵地去和它撕扯,該是何等的不明智!難道去年豫親王多鐸南征的教訓還不夠嗎?

不過後來,洪承疇也很快理解了多爾袞的決定。如果今年這次南征不以堂堂之陣找回去年丟失的臉麵,而是選擇繞道,那將來還有哪一部兵馬敢與湖廣鎮明軍作戰?總之,既然遇上了龐嶽這號敵人,應對起來就絕不會輕鬆。

天下就快一統了,可千萬不要再出什麽差池才好!洪承疇眯眼看著地圖西南角那一塊醒目的紅色,喃喃自語。

…………

江西南昌府

夜空中陰雲密布,不見一點星辰,唯有悶雷夾雜著閃電偶爾滾過,看得人心頭發悸。這一日,是為大明隆武四年(偽清順治五年,公元1648年)正月二十七。

冰涼的夜風帶著呼嘯卷起了大街小巷中的各種碎屑,吹得人渾身發冷。靠近南門的街道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至近。聽到這聲音,在城門洞附近值哨的金聲桓本部清軍頓時警覺,命周圍士卒做好準備之後,一名把總軍官衝著夜幕中那隊朝南門而來的騎士大喝道:“什麽人?站住!”

戰馬的嘶鳴聲陣陣響起,那十來名騎士在二三十步之外停下,領頭一人在馬背上拱了拱手:“諸位兄弟,我乃江西布政使遲大人標下把總,奉大人之命,急需出城一趟,有腰牌和遲大人的令箭在此,還請諸位放行!”

不料卻等來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提督大人有令,今晚任何人不得出城!”

領頭的騎士不禁有些惱怒,聲音也提高了幾分:“我可是奉了……”

還沒說完,便再一次被對麵那個冷冰冰的聲音打斷:“違令者,格殺勿論!”

與此同時,路障後拉動弓弦的聲音清晰可聞。

麵對這一陣勢,那領頭的騎士不敢再勉強,忍下怒意帶隊返回,穿過一條條街道。回到了江西布政使司衙門。

後衙內,燈火通明,滿清江西布政使遲變龍、巡按董學成、湖東道成大業等對滿清忠心耿耿的文官都在。此時。每個人的臉上都甚是緊張。因為根據這兩天城內出現的種種反常跡象來看,金聲桓極有可能會在今晚采取大動作。南昌城內形勢將發生劇變。

更要命的是,作為主心骨的江西巡撫章於天眼下並不在城內,前些日子出巡瑞州一直未歸。這也就意味著,“大清忠臣”們少了極為重要的決策核心。

事態緊急,遲變龍、董學成等人經過磋商後,決定還是先把消息送出,盡快給武昌、南京等地駐軍以及贛南的另一“大清忠臣”、南贛巡撫劉武元示警。

隻不過事與願違,沒過多久。意圖從北門和東門出城的送信使者都被攔了回來。正在眾人惴惴不安時,遲變龍派去送信的那名把總、也就是在南門碰了釘子的那名領頭的騎士也帶回了不好的消息。

“啟稟大人,南門被金聲桓的本部兵丁封鎖了,戒備的人數比平時多了一倍也不止,誰的令箭都不認。”

這下,出城報信的企圖可謂徹底落空,看來金聲桓與王得仁早已做了精心的謀劃。

“這可如何是好?”遲變龍的膽子顯然不像他的名字那樣硬氣,臉色已變得慘白,“金、王二人麾下戰兵兩萬餘,一旦生亂。我等……我等該如何應對?”

也由不得遲變龍不害怕。按照滿清綠營軍製,隻有各省總督、巡撫和提督名下才有成建製的標營。江西未設總督,提督又恰好是金聲桓。因此南昌城內相對忠於滿清的軍隊隻有江西巡撫章於天的標營一千五百人。而章於天前些天出巡瑞州時又將標營內的三百騎兵全部帶走了,眼下唯一能用來對抗金聲桓的成建製軍隊就隻剩下了一千二百綠營步卒,即便加上遲變龍、董學成等人的少量親兵,也不過一千五六百。一千多打兩萬多,遲變龍等“大清忠臣”們可沒有滿洲主子那樣強大的自信。

董學成本來也已嚇得心驚膽戰,但隨著事態越發地嚴重,反倒冷靜了許多,眼中閃過一絲堅決,咬牙道:“事已至此。也隻能做好最壞的打算。就算金聲桓真要謀反,我等大不了為國捐軀便是。可是這信還是要送出去的。既然城門被封鎖那便先不走城門,可找幾個可靠之人喬妝打扮。等金聲桓作亂之後再混在百姓當中出城!董某已決心與南昌共存亡,這報訊之事,誰人願往?”

“下官願往!”一位官員昂然出列。眾人一看,原來是擔任掌印都司的柳同春。

“好!”董學成讚許地點了點頭,“柳大人的一腔赤誠可昭日月!此事便交由你全權負責,你出城之後,立即前往江寧(即南京)報訊,並安排可靠之人火速趕往吉安府向劉大人示警!”

“嗻!”柳同春很快領命而去。

代章於天下了幾道命令的董學成很快體會到了當巡撫的快感,一時間,胸中油然而生的豪情壯誌竟出乎意料地壓倒了先前的恐懼,對著在座的眾人慷慨激昂道:“諸位同仁,正所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越是在這危急時刻,我等便越要堅守身為臣子的本份,寧死不能從賊!等他日滿洲大兵趕到,亂臣賊子必被碎屍萬段,而我等……”

話還沒說完,城中突然響起三聲炮響,劃破了寂靜的夜空,董學成原本激動得滿是紅光的臉刹那間又變得慘白。

震天的呐喊聲,雷鳴般的馬蹄、腳步聲在城內多個地方同時響起,沒過多久便波及到了布政使司衙門附近。隨即又是陣陣激烈的喊殺聲和刀兵碰撞時的鏗鏘作響猶如潮水般湧來,穿過深宅大院,直刺人耳膜。

“金聲桓果真……果真反了……”在場的“大清忠臣”們幾乎個個麵無人色,茶碗打翻了一地。

“快,諸位快從後門走!”董學成還保留著最後一絲逃生的。

可是這最後的希望也很快宣告破滅,一名親衛把總跌跌撞撞地跑來報告:“啟稟……啟稟大人,衙門四周到處都是賊人!”

前院的搏殺聲很快便結束,紛亂的腳步聲伴隨著陣陣大喝一齊湧來後衙。

“嘭!嘭!……”一扇扇門板陸續被踹開,一隊隊手持火把、渾身浴血的士卒衝進了大廳,三兩下砍翻在場不多的親衛,將猶自滴血的兵刃架在了眾位麵如土色的“大清忠臣”脖子上。

緊接著,兩員全身披掛的武將在親兵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走入大廳,正是金聲桓與王得仁。火把的照耀下,兩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揚眉吐氣後的快意和一絲猙獰。

金聲桓冷笑一聲:“諸位大人,久等了!”

王得仁甩了甩腰刀上的血滴,斜著眼睛掃視了周圍一圈,看見呆若木雞的董學成之後,頓時哈哈大笑:“巡按大人,褲襠尚幹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