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四年二月二十八,江西南昌

從正式起兵反清到現在已過去了一個月,本來金聲桓對戰局的總體發展還是較為滿意的。 ,僅僅一個月內,整個江西除贛州和吉安兩府之外已全部落入了南昌的掌控之中,尤其是九江總兵冷允登未做絲毫抵抗便率本部五千綠營兵歸降,更是大大地增強了金王二人的實力。現如今,王得仁所率的北伐前鋒已推進到了鄂東南的黃梅、廣濟一帶,控製住了九江東西航道。大軍所過之處,心懷大明的士紳百姓群起響應著甚眾,紛紛舉起義旗,捕殺滿清的地方官以為接應。

形勢可謂一片大好,戰略抉擇的關鍵時刻也已到來,是向西進攻武昌、與湖南明軍會師,還是順流東下直取南京?王得仁不敢擅做主張,一麵原地休整兵馬,一麵派人回到南昌向金聲桓請示。

然而恰在此時,南邊傳來了壞消息。之前被金聲桓斷定不敢輕舉妄動的劉武元竟出乎意料地動了,並且動作還相當大。先是派一支奇兵晝伏夜出抵達吉安府城,突襲得手,擊潰了金聲桓派來駐防的兩千兵馬,奪下了該城。隨後率主力離開萬安縣城北上,並在途中巧妙設伏,打了尾隨而來的明軍郝永忠部一個措手不及,斬首近千,使得郝永忠徹底縮回了贛州。等主力安全抵達吉安府城之後,劉武元正式打出了擁清的旗號,稱金聲桓與王得仁為叛賊,號召各地“忠臣義士”起來“共剿叛賊”。並派出精幹人馬前往周邊各縣擒殺金聲桓委任的官員。

剛得知這一消息,金聲桓火冒三丈、破口大罵。但被他罵得最狠的反倒不是劉武元,而是“牽製不力”的郝永忠。“以兩萬之兵尚不能牽製七千之敵。老子養兩萬條狗都勝過其百倍!”“賊寇餘孽,果然上不得台麵!”等等之語。

等稍微冷靜了些,金聲桓深知事已至此、也到了該做決斷的時候了,於是強壓住心中的不快,召集了眾位部將、幕僚前來共同商議。

南邊的變故對金部的武將幕僚等眾人顯然也產生了重大影響,會議上,“乘勝直取南京”的呼聲低落了不少。而之前便持“先南後北”觀點的黃人龍等人卻是底氣更足。

“大帥難道忘了正德年間的寧王之亂了嗎?逆藩朱宸濠正是由於忽視了贛州的威脅、一味妄圖北上,才導致最後敗於贛州王守仁之手。此等前車之鑒,還望大帥三思!”黃人龍仍是以寧王故事為例。勸說金聲桓先南後北。

若是在吉安之變以前,黃人龍的這番觀點絕對會遭至壓倒性的反駁。可吉安之變發生後,郝永忠牽製的無力以及劉武元表現出來的強勢,讓身在南昌的眾人也切實感受到了威脅。“先南後北”的戰略自然也就由另類變成了主流。

不過,反對者自然也有人在,金聲桓的另一得力部將郭天才便是代表。

“胡說八道!”此時聽到黃人龍老調重彈,郭天才的語氣甚是不善,“寧王朱宸濠叛亂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千夫所指。民心盡失。而如今我軍反正,打出的是複明旗號,自有各地心懷故國的忠臣義士以為響應。這二者豈能相提並論?劉武元似強勢,實則已成孤軍。我軍加強戒備便是,又何必要大動幹戈以主力對之?你終日以寧王比作大帥,究竟是何居心?”

“笑話!你一再勸大帥顧首不顧尾。又是何居心?”黃人龍也反唇相譏。

郭天才正待發作,金聲桓皺著眉頭喝止了二人。隨後又看向幕僚嚴明高:“不知先生眼下是何看法?”

嚴明高沉吟片刻,道:“學生以為。吉安既已生變,那我軍再一味地北上便是不可取。至於乘勝直取南京,更是不切實際。”

“那先生的意思也是先南下攻打吉安?”

“吉安自然要攻取,但不必以全軍南下。”嚴明高道,“正如適才郭軍門所言,吉安劉武元看似聲勢滔天,實則已成一支孤軍。若是為攻打吉安而將王軍門所部也調回,北麵的新得之地該如何守衛?萬一虜廷反撲,贛省北部豈不門戶大開?因此,以學生之見,大帥可一麵令王軍門轉攻為守,鞏固北邊新得之地,一麵與贛州郝永忠約定共斷吉安糧道,如此一來,隻需稍加時日劉武元便將不戰自敗。到了那時,我軍再全力北上也為時不晚。”

聽完嚴明高的話,金聲桓在最初的那一瞬間也感覺極有道理,可隨即一想又感到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舉棋不定的感覺依舊縈繞於胸,著實令人苦惱。

…………

就在金聲桓艱難抉擇之時,龐嶽一行已經抵達了廣州。

從越秀山下的大北門進城,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龐嶽心有所感。自光複以來,不過半年多的時間,這座南部沿海首屈一指的重鎮便恢複了往日的繁華,人心所向可見一斑。

舉目四望,百姓們各安其業,芸芸眾生都在為生計而奔波忙碌,市儈氣息不時迎麵撲來。戰亂,似乎已經是很遠的事情,唯有街麵上男人們頭巾下的短發在無聲地表明著不久前的那一段國恥。

盡管龐嶽刻意地保持了低調,但隨行人員畢竟不在少數,即便在官衙林立的北城也是較為引人注目。廣州城中的各主要官員們,如兩廣總督楊霆麟、廣東巡撫陳子壯、廣州知府張家玉等人很快便得到了消息,都親自率隨員們出來迎接。

如果說大明文官與武將之間的關係一直以來都不甚融洽的話,那龐嶽與楊霆麟等人則絕對是個例外。承蒙了救命之恩的陳子壯和張家玉自不必多言,楊霆麟對龐嶽也有著極佳的好感,因為當初若不是龐嶽,他恐怕也難以坐穩這封疆大吏的位子。

至於龐嶽本人,腦海裏也曾經冒出過這樣的念頭:倘若湖廣總督不是何騰蛟而是楊霆麟或是陳子壯,湖廣的局麵說不定就會更加穩定。但這種念頭也隻是一閃而過罷了,隨後仔細想想,他自己都覺得有些理想化。雙方沒有利益衝突之時,自然一切都好說。一旦有了利益衝突,那就不一定了。

不過,至少在目前看來,這種在戰火中結下的友誼還是相當牢靠的,這對內鬥成風的大明而言倒也稱得上是一大幸事。

盛情難卻,龐嶽欣然接受了楊霆麟等人的熱情相邀,在接風宴上與之好生地敘了敘舊,直到下午才進入了新南城。

早在兩天前,龐嶽便得知自己的那個便宜舅丈周雲軒離開廣州去了外地。下午前去周府登門拜訪的時候,聽周夫人說,周雲軒是去了廣西,估計還要過上幾天才能回來。

與周雲軒不同,其妻柳氏一直很中意這個外甥女婿,見龐嶽到來,顯得很是熱情,一邊安排招待一邊派人前去給周雲軒傳信,隨後又頗有些急切地詢問起了劉冰兒的情況。因為劉冰兒自幼在她身邊長大,而她自己又無親生女兒,所以與之情同母女,此次分別了這麽久,怎能不心生思念。

之後當龐嶽拿出了劉冰兒的親筆信時,柳氏更是難以克製思念之情,眼眶都發紅了。言語間談及有關劉冰兒的樁樁往事,甚至幾度哽咽。不過當聽到龐嶽說劉冰兒已經身懷有孕時,她那因思念帶來的愁緒很快又被滿臉的欣慰、喜悅所代替,連道“菩薩保佑”。

對這樣一位慈祥善良的長輩,龐嶽也是打心底尊敬的。特別是在這人情淡薄的亂世,這種真摯的親情更是顯得彌足珍貴。

此次隨行的人員較多,龐嶽自知不便太過打擾周府。好在他也有去處,去年他與劉冰兒成婚時,周雲軒曾送了一座位於城東永安門附近的大宅院給他,住下隨行的上百人完全不在話下。

剛剛安頓下來,衛遠便前來稟報,大門外有一員千總軍官求見。

龐嶽略一沉吟,讓衛遠將人帶進來。

不多時,那員求見的軍官便來到了後院大廳內,見到龐嶽後當即行禮道:“下官林士宏見過龐大帥!奉我家大帥之命,來邀龐帥前往赴宴。”

“你家大帥是?”

“廣東鎮總兵官王大帥。”

……

直到踏上了前往廣東都司衙門的路,龐嶽心中依舊帶著疑惑,心道:自從去年韶州之戰以後,王東日因看不慣我的“不擇手段”,就此不再與我來往。現在卻又為何主動來邀我赴宴?是真心想與我修複關係還是遇到了難處需要我出手援助?否則,以他那耿直的性子,卻是萬萬不會如此“服軟”的。

疑惑歸疑惑,龐嶽還是早早地打定了主意決定應邀。不管怎麽說,王東日與他都曾有著過命的交情,那是一種沒有摻雜多少利益因素、由鮮血鑄就的友誼。彌足珍貴,千金難買,在這爾虞我詐的時代下更是一股強大的助力。後來的那個誤會是令人遺憾的,龐嶽也一直想好好找個機會進行補救。

一行人披著落日前的餘暉,打馬穿過行人漸少的街道向北而行。

都司衙門前的石獅子已經遙遙在望,龐嶽隔著老遠便看見一群人正站在石階上朝這邊張望,當即催動坐騎加快了速度。

尚有二十步之遠的時候,龐嶽勒停坐騎,翻身下馬,一邊笑著一邊大踏步地走上前去。石階上的一群人也已迎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