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湖廣鎮慷慨讓城,忠貞營緊急蹉商

“沒錯,就是嶽州。”龐嶽道,“若是王將軍願意,我可以懇請天子下詔,由將軍率本部人馬鎮守嶽州。但王將軍可要想好了,此地雖尚算富庶,可終歸是位處湘北,他日韃子再度南下時必將首當其衝,故鎮守之則也是不輕。”

聽龐嶽這麽一說,王光泰心中大喜,幾乎找不出不願意的理由。嶽州可是久負盛名的魚米之鄉,之前的戰火也都僅局限於府治左近,並未波及到治下各縣。這樣一塊富庶之地,實在是休養生息的絕佳去處。至於龐嶽所說的弊端,也的確存在,不過王光泰卻並不在乎。韃子再次南下還不知要等到何時,而他目前首先要解決的卻是麾下人馬的休養生息問題。更何況,真到了那時,自己也不是沒長腳。

“龐帥此話當真?”

龐嶽嗬嗬一笑:“難道我以前常與王將軍開玩笑嗎?”

王光泰這才放下了心,站起來連聲道:“龐帥的慷慨大義,罪將感激不盡,豈有不願之理?罪將在此,代麾下的將士們謝過龐帥!”

龐嶽擺擺手:“王將軍不必客氣!對忠心為國的將士們盡力幫扶,也是我曆來的原則之一。說起來,嶽州雖是由我鎮收複,可盯著這塊地方的人卻不在少數。將此地交於將軍鎮守,我所麵臨的壓力也是不小。”

說到這,龐嶽又加重了語氣:“但隻要王將軍誠心南歸,不管有多少艱難險阻,我都會盡力扶持。並可以保證將軍的本部人馬不被拆散,損失的兵員、甲胄軍械、糧草給養等也會一一補全。此外,對將軍並及將軍麾下各位有功之人,朝廷也必定另有封賞。”

到了這一步,王光泰也知道自己必須要表態了。龐嶽開出的條件也算的上優厚,至少比滿清那邊要強一些。就衝這一點,他覺得至少現在沒有必要去抵觸,至於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先渡過眼前的難關方為重點。

又斟酌了一番,王光泰終於下定決心,開口道:“龐帥的恩義,罪將以及麾下將士沒齒難忘。若是龐帥不嫌棄,我等今後便唯龐帥之命是從。”

龐嶽心頭大石落地,笑著示意王光泰坐下:“王將軍話不必如此說,既然反正歸來,便要安心做大明忠臣,一切當唯聖上旨意是從才對!”

至於王光泰心中可能有的小算盤,龐嶽當然也能猜到,不過卻並不擔心。打個不怎麽恰的比方,隻要王光泰上了船,以後的事就由不得他了。

王光泰表態歸順之後,龐嶽也沒有食言,當天就撥了第一批鎧甲軍械過去,並保證等俘虜甄別完畢,再給他補充三千兵員。

龐嶽對王光泰部的態度也很快影響到了鄭四維。本來,鄭四維還想著待價而沽,之前都是含糊其辭,想等著龐嶽主動開個高價。直到得知了王光泰的待遇,他才如夢方醒,王光泰好歹是在襄陽舉旗反正的,都主動去投靠了,自己一個臨陣倒戈之人反而想著待價而沽,簡直是不知死活。

不能再等下去了,鄭四維下定決心之後,當晚便有樣學樣。

鄭、王兩部的問題算是得到了初步的解決,忠貞營內部則在進行著一場議論,所議論的正是龐嶽主動讓出荊州一事。

平白無故得到一府之地,雖然看上去並不吃虧,但其中的弊端也是明擺著的。相對於嶽州,荊州位處更北,在湖北尚未完全光複的情況下可謂是孤懸敵境,東有武昌、北有襄陽。盡管南麵與嶽州府接壤,可一旦爆發戰事,與南邊的通道極容易被優勢清軍切斷。

因此,李過剛闡述完畢,前大順載侯、綽號“黨麻子”的黨守素便搶先表了態:“依我看,這荊州咱可不能要,天上可沒有掉下來的餡餅,龐慕遠平白無故地把荊州讓給咱們,用意還不夠明顯嗎?他就是想讓咱們替他看著北大門,韃子要是再度南下,也有咱們在前麵頂著!對他來說,當然很劃算,可對咱們來講這就是賠本的買賣,犯不上為了一塊地去給他當擋箭牌!”

黨守素的話很快得到了一些將領的共鳴,紛紛附和。

“載侯說得對,荊州雖然算個好地方,可終究兩麵都是韃子的地盤。現在還好說,等他日韃子再大舉南下,咱們的處境可就艱難了!”

“就是,龐帥也就罷了。咱們憑什麽要替何騰蛟那個老混賬守著北大門?”

“咱們現在進駐倒是容易,一旦他日被韃子以優勢兵力圍住,有誰能來助咱們一臂之力?”

“與其讓荊州,還不如將嶽州讓給咱們!”

綿侯袁宗第為人要沉穩些,聽了一會兒,開口勸道:“諸位都稍安勿躁,龐帥肯出讓荊州,未必就是惡意。畢竟打下荊州,湖廣鎮出力最多,他就是不讓也合情合理。如今既然肯相讓,就已經強過了許多朝廷大員。至於他究竟是為何目的,咱們可以暫且不論,有弊端自然也在所難免,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弄清楚一點,咱們若是接收了荊州府,對自身的生存發展能有何益處?利是否能大於弊?”

“漢舉說得沒錯,”劉體純道,“我在這再說說另一件事。雲南的形勢想必大家都已知曉,想當初,和咱們大順比起來,張獻忠算得了什麽?更不要說他的幾個幹兒子。可如今就是在那幾個小子的率領下,西營已走出了困境,並且日益地兵強馬壯。和他們相比,咱們倒成了叫花子。這是為何?無非是因為他們打下了自己的地盤,有了充足的兵員、糧草來源,而咱們卻是長期地漂泊無定,好不容易有了一小塊落腳之地還是個鳥不生蛋的窮地方。長久地待在那裏,咱們還能有何發展可言?而現在就有個機會擺在咱們眼前,還是不應輕易錯過。至於危險,當年刀山火海都過來了,還在乎這麽一丁點?”

袁宗第是原大順右營製將軍,劉體純則是目前忠貞營內兵馬最多的將領之一,都有著較高的威信。經他們這麽一說,現場的抵觸情緒總算消退了一些,不過依舊有人持懷疑態度。

“就算咱們冒得了這份險,那老營的老弱婦孺又該如何安置?總不能讓他們也跟著一塊兒上刀山下火海吧?”

“還是那句話,一旦咱們進駐荊州,將來韃子再度南下,咱們是否能守住?要是受不住又有誰能出手相幫?造成的傷亡該算誰的?”

這時,沉默了很久的李過終於開口了:“要說危險,哪裏都有危險,哪裏都不安全。難道我們躲得遠一些,韃子就永遠不會來找我們的麻煩了嗎?一味地趨利避害,可不是咱們老八隊的作風。就如剛才二虎所說,當年咱們遭遇的險境比之現在又當如何?還不都是挺了過來。至於為他人守戶、替他人擋箭什麽的,目前咱們也沒有餘暇去顧及這些,最為首要的還是如何掌握住每一個壯大實力的機會。不然,難道在座的老兄弟們就甘願在九溪衛窩窩囊囊地度過餘生?至於老營的安置,龐帥也已表示,讓出荊州之後,九溪衛依舊會留給咱們。”

說到底,忠貞營內部求生存、求發展的強烈願望畢竟還占據著主流,經過了又一番討論之後,反對的聲音終於平息了下去。

確定了大方針,隨後的議論便自然而然地進入了利益劃分的階段。到時候誰留守九溪衛保護老營,去了荊州府誰負責鎮守這一縣,誰駐守那一縣,都得先確定好才行。

當牽涉到了自身的利益之時,眾人的態度立刻表現出了驚人的相似和出乎意料的熱切,誰也不願多讓,甚至都快吵了起來。李過與袁宗第等元老費了好大勁才總算維持住了局麵。

看著眼前有些混亂的一幕,李過不禁懷念起叔父李自成在世之時。那時候大順軍內部雖然也有分歧,但至少還能做到號令一致。而如今,自己則頂多算個盟主而已,很多時候也隻能起到調解勸和的作用。若長此以往,大順僅存的這點血脈最終會走向何處還真是不好說。一想到這,李過心頭便猶如壓了一塊巨石。

忠貞營最終還是接受了進駐了荊州的建議,得知這一消息,龐嶽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有些輕鬆地對陳英笑道:“果然不出先生所料,興國侯終究還是收下了荊州。如此一來,我鎮無需再分兵前去駐守,而忠貞營也能得到更大的發展餘地,這豈不正是我們常說的兩全其美?”

陳英也心知肚明地笑了笑:“進駐荊州的弊端,興國侯想必也不難看出。但對眼下的忠貞營而言,最為首要的還是盡快得到一塊相對富庶之地以擴充實力。尤其是在得知了當年遠不如他們的西營餘部的境遇之後,這一願望必定會更為強烈。隻要仔細地權衡利弊,興國侯又怎會拒絕大帥的……一番美意?”

聽出了弦外之音的龐嶽頓時大笑。

“不過,大帥又如何能保證天子會下詔準許忠貞營進駐?須知,若無聖旨,便是名不正言不順。”

“當今天子聖明,不會不通情理。再者,到時候木已成舟,難道天子還能特意下詔讓忠貞營離開?讓他們離開或許不難,可到時候又有誰敢去接防?”

這等委婉的大逆不道之語顯然還不足以令陳英感到驚訝,聽完之後,他那對細長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精光,那是一種遇到知己時才會有的會心喜悅。過了一會兒又意味深長地笑道:“可大帥就不怕忠貞營會借此機會發展壯大?如今忠貞營雖然已服從朝廷節製,可終究是碩軍餘部,他日東山再起之時,說不定對大明就是個威脅,便如今日之西營。換做其他武將或地方大員,對此恐怕早就避之不及,唯有大帥卻從不在意,反而一直在接濟他們。”

龐嶽並不直接回答,而是笑著反問道:“那先生以為,我這麽做究竟是圖什麽呢?”

陳英目光炯炯,心中顯然已有了答案,不過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僅僅一笑了之。

三天後,隆武帝的旨意送到了衡州,聖旨裏對此次荊州大捷盡皆讚賞之詞,晉升龐嶽為右都督府都督,授正一品特進榮祿大夫,賞金銀錦緞若幹,並讓龐嶽盡快奉上有功者名單以便另行封賞。

對這個結果,龐嶽早有預料,不過對這正一品的右都督、特進榮祿大夫,他暫時並不打算接受。招待了宣旨的中使之後,特意在回複的奏折裏進行了解釋,並將最近幾件準備上報的事一並加上。大意如下:

臣出身於微末之中,躡足於行伍之間,以一軍中偏禆而能有今日,全賴陛下賞識與提攜。每念及皇恩浩蕩,臣深感雖肝腦塗地而不能報之萬一。此前奉詔北征,乃攘除韃虜、解救黎民於倒懸之義舉,亦是微臣忠君報國之職分,雖賴陛下洪福得勝歸來,又怎敢妄自貪功?今承蒙陛下讚譽,微臣並及麾下數萬將士已是無上榮幸。至於右都督一職,特進榮祿大夫之勳位,臣卻是受之有愧,故而鬥膽懇請陛下再行斟酌。

若要論功,數萬北征將士盡皆英勇敢戰,建功者甚眾,其中尤以臣麾下張、石、盧、崔四將為甚。另有興國侯、鄖陽侯等統禦之忠貞營,雖為闖營餘脈,但自歸附以來,尚算恭順,此番北征更是出力甚多。新近歸附之王光泰、鄭四維二將,雖曾誤入歧途,但既已反正歸來,也算勇氣可嘉。朝廷亦可酌情封賞、重用。

此外,荊州之戰雖是我軍大捷,其中缺憾瑕疵亦不可等閑視之。臣自領兵南歸以來,有幾句話如梗在喉,不得不言。若有不妥之處,還望陛下恕罪。

微臣以為,偽清虜廷雖為化外生番勾結漢奸敗類而成,橫征暴斂、戮我人民,與禽獸無異,可終究自成一體、法度嚴明,偽官偽將各安其位,違天道而不失如臂使指也。反觀我朝,兵將雖多,卻是派係林立、相互掣肘。不少軍鎮竟至各自據守一隅,為蠅頭小利而同室操戈。長此以往,則國力不能使於一處,朝廷號令亦不得通達。此番北征,已初見端倪,他日韃虜再度南侵,我朝又如何以離心之軍應對同心之敵?

再者,此一戰,我軍陣斬偽智順王尚可喜、偽續順公沈誌祥等,全殲其軍兩萬有餘。此乃虜廷多年不曾有之奇恥大辱,其朝野上下必定震驚非常,報複之日也必定不遠。故而朝廷應早行籌劃,以備來日戰事之需。微臣不才,也願聊盡綿薄之力,有兩點拙見謹供陛下禦覽。

一則適當擴充戰備,揀選可戰之軍鎮守新得之地。興國侯等統禦之忠貞營,多為百戰精銳,可進駐荊州,為我朝北麵之屏障。王光泰、鄭四維兩部反正之軍,亦多沙場老卒,朝廷可將之改編,新建軍鎮,與某部可靠之兵共同鎮守嶽州一帶,扼守湘北咽喉。微臣麾下兩萬大軍,雖新近北征歸來,但隻需略做休整,補足兵員,亦可隨時聽候陛下征召。

二則整肅調整湘北兵馬體製,擇選一可靠得力之將,總領辰州、嶽州等地軍務,以使上下同心、調度有序,應對他日南侵之敵。

……

寫好奏折,龐嶽又附上立功者名單,與繳獲的部分戰利品以及尚可喜、沈誌祥等人的首級,派人一道送回衡州。

…………

數日後,荊州大捷的戰利品抵達衡州,引起城中軍民轟動。

尚可喜、沈誌祥、喀喀木等人的首級,鎏金鎧甲,繳獲的清軍旗幟等物,由專人押運著在城內巡回展示,每到一處都引來無數百姓圍觀指點。茶館、酒樓的臨街座位更是千金難求。

年初,多鐸曾率軍包圍衡州,給城中以莫大壓力,也讓全城軍民深切感受到了滿清軍隊的凶惡。如今,滿清的一王一公以及多名總兵級戰將盡皆授首,帶給百姓們的卻是強烈的震撼與精神上的極大鼓舞。原來傳說中三頭六臂一般的韃子王爺也不過如此,號稱以一敵十的滿清大軍居然也被弄沒了一兩萬。

城中軍民歡欣鼓舞,隆武帝與眾閣臣卻在麵臨著新問題。

問題的症結便在於龐嶽向隆武帝提出的那兩點建議,即用忠貞營進駐荊州、改編鄭、王部降軍以及任用一將總領湘北軍務。其中又以第一項與最後一項的爭議最大。將荊州交由忠貞營駐守,在一些閣臣看來,無疑比割地給滿清還要更屈辱。而設一將總領湘北軍務,顯然又是龐嶽野心的昭然若示,自己妄圖攬權卻又無顏直說,隻得用這等假惺惺的手段。

隆武帝倒還好些,他對聯合農民軍抗清的策略向來是支持的,因此對第一項也並不怎麽抵觸,第二項亦是如此。關鍵是最後一項令他多少感到有些不舒服。正如某些閣臣所言,龐嶽雖並未直接要權,但若是將他在奏折中的幾點建議結合起來看,其意圖也不難明了,就是希望朝廷給他光明正大收編、節製鄭、王兩部反正軍的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