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龐慕遠一厥名王,隆武帝喜聞捷訊

還有十幾天就要過春節了,隆武三年即將落下帷幕。作為天子行在駐地的衡州城,處處洋溢著喜慶的氣氛。

這一年裏發生了許多事情。年初有清軍大舉南下、甚至還包圍了衡州,但最終還是被擊退,危機得以化解。隨後又有龐嶽率軍收複廣東,生擒並寸磔李成棟、佟養甲,令天下震動、人心鼓舞。再就是隆武帝統籌調度,任用賢能,恢複對兩廣的治理,增加稅源等等,也使得朝廷的運轉逐步走上正軌。

雖然依舊存在著種種缺憾,但總體而言,這一年裏還是喜勝於憂。

行宮中,隆武帝像往常一樣,早早地便起了身,離開寢殿來到了禦書房。這裏是他平常會見大臣、批閱奏章的主要地點,由於國難當頭卻是格外地簡陋,屋角點起的火盆也難以完全驅走陣陣襲來的寒意。

隆武帝的貼身內侍名叫趙喜,早年在唐王府的時候便一直服侍左右,忠心耿耿,也深得信任。此時見正在專心批閱奏章的隆武帝身子有些發抖,趙喜趕緊拿來大氅給他披上。靜靜地等待著隆武帝批完了一本奏折之後,趙喜終於忍不住開了口:“皇爺,是不是趁著年前讓內務府把這禦書房給修繕一下?哪怕再添置些取暖禦寒物什也好。要不然,這天是越來越冷了,皇爺天天待在這,可別因嚴寒傷了龍體。”

隆武帝咳嗽了一聲,搖了搖頭:“不必了,不透風不漏雨的,又何必耗費銀錢?如今前方將士風餐露宿,無數百姓顛沛流離,朕又豈能心安理得地謀求自身享受?”說完又是一連串劇烈的咳嗽。

趙喜趕緊上前,替隆武帝拍了拍背,看著當今天子身上的土布龍袍,感到一陣心酸。身為一國之君卻節儉至此,比之當年的烈皇也不惶多讓了吧。

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未見其人,便聞其興奮之聲:“皇爺,大捷!大捷啊!”

緊接著,一個身影衝了進來,卻不料走得太急,被門檻一絆,摔了個結結實實。。

“喲,馬公公,您可當心著點!”趙喜連忙上前扶起這人。這個有些冒失的闖入者正是司禮監稟筆太監馬文乾。

馬文乾摔了一跤也渾不在意,飛快地拾起散落在地的塘報、奏折等,三步並做兩步送到龍案前,臉上依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皇爺,剛傳回的消息。此番北征,我軍大捷!定武侯率軍全殲清虜兩萬餘,陣斬偽智順王尚可喜、偽續順公沈誌祥以下偽總兵、副將等多名,荊州已宣告光複!”

“你說什麽?”隆武帝的聲音有些顫抖,似乎是在懷疑自己聽錯了,隨後還沒等馬文乾重複一遍,便迫不及待地拿過塘報看了起來。仔細地閱讀了兩遍之後,終於朗聲大笑:“好!好!朕就知道,龐愛卿素來知兵,絕不會辜負朕的期望。如今果不其然呐!陣斬偽王,殲敵數萬並收複重鎮,我朝已多少年沒有過這等大捷了?朕有這等良將,何愁祖業不興、河山不複!”

隆武帝難得如此高興,趙喜臉上也掛滿了笑容,連連欠身道:“奴婢謹為陛下賀!謹為大明賀!”

馬文乾也是連連點頭,笑道:“此番大捷,既有賴於前方將士忠勇敢戰,亦有賴於聖上洪福!”

隆武帝笑著擺了擺手:“不說這些了,你速去請元輔還有眾位閣臣入宮,商議相關事宜。龐愛卿又立大功,朕可不能毫無表示!”

“奴婢領旨!”

馬文乾匆匆離開之後,隆武帝按捺不住滿心的喜悅,將塘報又看了一遍。看著每一條斬獲,甚至每一個殲敵數字,心中都感到無比的慰藉。對於如今風雨飄搖的大明而言,這樣的大捷顯得是那麽的振奮人心。

喜悅之餘,隆武帝也有些感慨,自己雖為天子,但由於種種原因,為此次北征所做的事卻是相當有限,甚至連大軍所需糧草也未能撥付,僅僅是給了一個出師的名分而已。可即便如此,龐嶽依舊毫無怨言地率軍北上,不僅解了襄陽之圍,還打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捷,解除了湖北清軍對常德、長沙等地長期以來的威脅。有這等忠臣良將在,實乃大明之福。

思緒掠過當前之事,隆武帝不禁又想起了兩年前,龐嶽與王東日都是擁戴他正位九五的功臣之一,堪稱兩大武勳。如今,這兩人的地位、實力早已非當初所能相比,均受封侯爵,帳下擁兵數萬。一個率軍鎮守湘北,守護著朝廷的北大門,一個率軍駐守廣東,以拒福建之敵。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由於這兩人的存在,大明才得以保住湖南與廣東,局勢才不至於進一步糜爛。

然而每一位君王,對手握重兵的大將的提防都是無可避免的,不管大將曾經對自己是多麽忠心。隆武帝自然也不能免俗,當初賦予王東日與龐嶽近乎相同的地位和權力,就有著製衡的因素考慮在內。後來得知龐、王兩人心生嫌隙,他甚至還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可如今,龐嶽再立大功,其聲名威望必將隨之高漲,這也就意味著之前的平衡局麵將發生一些變化。

雖說到目前為止,龐嶽無論是在言行還是實際作為上,都無處不體現著忠誠,可一位聲威過盛的統帥、一支過於龐大強悍的大軍,終究會讓為君者在欣慰之餘又感到些許隱憂。

思慮至此,隆武帝在經過最初的喜悅之後,內心中竟也升起了一種別樣的情緒,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安。

唉!我這是怎麽了?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的隆武帝想起剛才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不禁又自嘲地笑了笑。難道自己也終究會像某些昏君一樣,免不了對忠臣良將的猜忌了嗎?這可是為君者的大忌,至少在當今這生死存亡之際是如此。並且也違背了自己登基時的初衷。

作為曾經的一名遠藩宗室,一位在登基前曆經磨難的君王,隆武帝對與他有著相似境遇的漢光武天子極為尊崇,對其光複大漢的輝煌曆程也進行過多次深思。當初,漢光武天子可謂是真正的白手起家,所麵臨的局勢比之當今甚至更為險惡,可最終卻還是複興了漢室、延續了大漢的國祚。並且,雲台二十八將皆得善終。

想了一陣,隆武帝最終還是釋然了,若是自己真能有漢光武天子的心胸和氣魄,又何愁龐嶽不會成為中興大明的“雲台二十八將”之一?驅逐了心中的雜念之後,他重新回到龍案前坐下,拿起了筆。

…………

嶽州

龐嶽勝利班師至此,休整了兩日之後,李過所率的東路軍也返回了此地。較之西路軍的大勝,李過卻是感到極為遺憾。

按照計劃,本來李過也應當配合嶽州上演的好戲,先故意撤軍南返,然後在中途秘密遣一支精兵北上設伏。若是羅繡錦果真應了尚可喜之邀,往西去夾擊已“糧草不繼、人心惶惶”的龐嶽本部,則潛下的這支伏兵正好可以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事實上,羅繡錦在相信了“嶽州之變”後,出於種種考慮,也的確做出了這一選擇。他留下了魏守職、餘世忠等人守城,自己則親率督標營總兵賀雲、武昌總兵張國柱二部乘船沿漢水向荊州進發。其時,李過派出的伏兵也已抵達小別山一帶,就等著羅繡錦上鉤。

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知出了什麽紕漏,羅繡錦竟提前察覺到了危險,趕緊回撤。伏擊之事也遂告落空。

雖說預想的兩麵開花最終變成了西麵的一枝獨秀,拿下尚可喜卻跑了羅繡錦,但龐嶽還是感到滿足了。畢竟就目前的敵我力量對比來看,能拿下荊州已屬意外收獲,再去攻占許昌也不一定消化得了,反而會更加刺激滿清虜廷,加快其報複的步伐。

即便從東路忠貞營自身來看,也並不吃虧,沒打下武昌,卻將周圍府縣的大戶都搜刮了一遍,發了筆不小的橫財。別的不說,至少未來大半年的給養是有著落了,也算是滿載而歸。

盡管離春節隻剩下了十幾天,龐嶽倒也不急著趕回辰州過年,因為在嶽州還有幾件事需要先行解決。

首先是俘虜的處理。荊州一戰中抓獲的清軍俘虜,除去當場斬殺的把總以上軍官以及各清將的親兵和少數八旗死硬分子以外,還有六七千人,都被押送到了嶽州。若要留用的話,當如何分配、編組,應當盡快有個具體方案。

其次是投誠的鄭四維部的去處。若是可能,龐嶽當然不介意將之收編成湖廣鎮的二線部隊。但這事不僅要有鄭四維的歸心,也需要隆武帝的旨意,否則便是名不正言不順,反而會留下隱患。

再就是嶽州、荊州的歸屬問題。至於嶽州,龐嶽是當然要掌握在自己手裏的,畢竟此地乃湘北門戶,又毗鄰洞庭湖,水、旱路四通八達,域優勢明顯,不可輕易與人。而新近收複的荊州,龐嶽則不介意留給忠貞營駐守,並且在南返之前已經交給了高一功暫管。但最終的歸屬,還得等李過、袁宗第等忠貞營的其餘各將拿了主意才行。因為荊州府雖然富庶,但將來也必將會首先麵臨南下清軍的兵鋒,忠貞營敢不敢要也是個問題。

就在龐嶽謀劃著最佳解決方案的時候,又一支兵馬南下來到了嶽州。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初在襄陽起事,城破後又突圍而去的王光泰。

襄陽城破之時,由於龐嶽已率軍進逼荊州,圍城的清軍主力無暇再去追剿王部殘軍,而是大部南下,王光泰這才逃過了一劫。本來,王光泰是準備繼續向西,前往川、鄂交界的虁東地區休整,後來聽說龐嶽在荊州大敗尚可喜、全殲其軍,便又動起了南下的心思。

當接到王光泰的使者送來的聯絡書信時,龐嶽已在南返途中,當即對王光泰有意南歸表示歡迎,並也寫了一封書信交由使者帶回。

得到龐嶽的許可,王光泰終於鬆了一口氣。虁東雖然地勢險要,卻是比不得湖南富庶,更何況如今大明正在用人之際,南下顯然發展前景更大。帶著這樣一種想法,王光泰便整頓殘軍南下,長途跋涉之後終於在嶽州追上了龐嶽。

得知王光泰到來,龐嶽特意放下了手頭的事情,接見了他。

初見龐嶽,王光泰心中有些緊張,一來是因為龐嶽“惡名遠揚”,二來是因為他自己身邊隻剩下了不到兩千殘兵敗將,實力大損,心中更缺底氣。

看著王光泰的窘相,龐嶽倒是不以為意,熱情地迎了上去:“王將軍別來無恙?萬壽橋一別,咱們可又有好些日子沒見了!”

聽龐嶽提起萬壽橋,王光泰更是汗顏:“龐帥恕罪!當初家兄與罪將也是一時糊塗,誤入韃虜陣營,才做出了那助紂為虐的惡行。至今想起,追悔莫及。若是得罪了龐帥,也鬥膽懇請龐帥海涵!”

“王將軍多慮了,我並無那層意思。”和善地請王光泰落座之後,龐嶽笑容稍斂,略為嚴肅地感歎道,“更何況,王將軍在襄陽的義舉早已說明了一切。將軍之赤膽忠心,任何人,包括我龐某都無可指謫。至於先前之事,都已過去,將軍不必耿耿於懷。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不敢,不敢。”王光泰連聲道,“龐帥虛懷若穀,不計前嫌,罪將實在感激,也著實羞愧。”

對於龐嶽的客套之語,王光泰倒不置於完全當真,隻是經過了幾句交談,當初的那點緊張卻是改善了不少。

融洽了氣氛之後,龐嶽又極為耐心地與王光泰寒暄了一番,所談的多為其部眾的現狀,所缺何物,這一路來的艱辛等等。眼看著時候差不多了,才提出了第一個關鍵性的問題:“當時在信中,我便已明確表示,王將軍有意南歸,我是極其讚同且歡迎的。如今朝廷正當用人之際,將軍能果斷棄暗投明,自是再好不過。隻是不知將軍對自己,以及麾下將士將來的去往可有何具體打算?將軍但說無妨,這樣我才好向朝廷、向聖上請下旨意,以滿足將軍的需求。”

這番話看似噓寒溫暖,實則暗含另一層意思:既然你到了此地,那你的前程便掌握在了我的手裏。我可以為你謀一個好前程,也能夠讓你一無所獲。究竟如何,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王光泰顯然也聽出了一些,回答的時候很是謹慎:“罪將已無其它奢求,隻求今後能為大明效力,將功折罪,能有一席之地安置那些跟隨罪將出生入死的將士們。”

王光泰把話說得同樣隱晦,也的確沒有過多奢求,所求的不過是官和地盤而已。

這一回答倒也沒有出乎龐嶽的意料,於是點了點頭,微笑道:“王將軍襄陽舉義,居功至偉,這點要求當然不過分。”

隨後故意沉思片刻,繼續道:“隻是湖南之地雖算不上狹窄,鎮守之人卻不在少數,像那常德馬軍門、武岡劉軍門,攸縣黃軍門等,都各自鎮守一地,均有自己的部眾、家屬需要供養,對將軍怕是做不到慷慨相讓。而長沙的何督憲則一向剛直不阿、疾惡如仇,對將軍的誤解恐怕也一時難以消除。至於兩廣,形勢與湖南也大抵相同。不過,將軍既已反正歸來,便是我之袍澤手足。將軍之事,我自然不會坐視不管。嗯……容我想想。”

王光泰好歹也是混跡沙場和官場多年的老油子,怎會聽不出龐嶽話中的深意?說實話,他倒是不介意受龐嶽的節製,不然也不會輕易率部南下。作為武將,他也習慣於強者為尊的法則,龐嶽既然能拿下尚可喜、沈誌祥的人頭,自然也就有節製他王光泰的實力。

隻是,王光泰也有自己的底線,也有自己的利益訴求,若是沒有實實在在的好處,他可不會心甘情願地聽誰使喚。要不然當初也不會脫離滿清陣營,在襄陽起事。這時,他已暗暗地打定了主意,若是龐嶽開出的價碼夠高,那自然一切都好說。如若不然,就恕不奉陪了,他身邊雖隻剩下了兩千人馬,卻都是跟隨他多年的百戰精銳,到哪裏不能大有作為?

話雖這麽說,可是看著沉思中的龐嶽,王光泰多少還是有些發怵。他不清楚,此時龐嶽究竟是真的在想辦法,還是故意在等著他表態。如果是後者,自己遲遲不開口怕是免不了惹怒這尊殺神,到時候的情況就有些不妙了。

王光泰越想越覺得後怕,此時他甚至已經有點後悔自己親自進城。他娘的,早知道就先派個人來談好了再說。

就在王光泰猶豫著要不要表態時,龐嶽終於開口道:“不知王將軍覺得嶽州之地如何?”

“嶽州?”王光泰大吃一驚,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