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湖北戰雲正濃,何督意欲北上

城外明軍足足休整了一天一夜,城內清軍也算是有驚無險。龐嶽與高一功反複地察看了周邊地形與清軍布防情況,將進攻時間定在了次日淩晨,突破方向選在了東門。

按照計劃,這第一輪進攻由湖廣鎮擔任主力,忠貞營負責外圍警戒並作為後背軍。任務很快下達到了各營各隊,全軍將士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整理安裝攻城器械,搭建塔樓等等,直到入夜時分仍舊沒有停歇。

城中清軍顯然也很是緊張,畢竟他們都與湖廣鎮交過手,嚐到過厲害。於是不時地朝城外射箭、鳴炮,隻不過距離太遠,根本起不了作用,聊以壯膽罷了。入夜之後,甚至還有一股清軍想乘著夜色掩護,出城毀壞明軍的攻城器械,也很快被發現了,經過一番短促的交鋒,逃回城中的寥寥無幾。隨後,明軍又故意擂響戰鼓,鳴放火炮,造成進攻的假象,反複幾次之後,更增添了城中的緊張氣氛。

話說五則圍之,十則攻之,如今明軍以兩倍多的兵力攻城,便換得城中清軍如此風聲鶴唳,湖廣鎮在荊州清軍心中造成的陰影可想而知。

次日淩晨,天未亮時,進攻揭開序幕。沒有炮聲、沒有喧囂的鑼鼓與震天的呐喊,準備已久的華山營趁著最後一抹夜色,在其餘各營的掩護下,快速地向著城牆方向推進。

為防止來自城頭的攻擊,華山營官兵除了攜帶有大量的護盾之後,還有一種名為“半截船”的護具。這種護具為木製,頂端呈弧形,包有牛皮,底部的四個角上均有木柱供士卒手持。可遮蔽十來人。形如半截翻轉過來的木船,故而得名。

此番出動,華山營的第一項任務便是填平護城河。不需全部填完。隻要填出足夠的供大軍經過的道路即可。此前,華山營經過長時間的施工。早已將護城河的源頭引走,河中水也放幹了大半,剩下的剛剛沒膝,若要填起來倒也並非太難,主要還是需來防備來自城頭的威脅。被發現得越晚,損失也就越小。

稀薄的夜色下,華山營躡手躡腳,其後跟進的各戰兵營也是屏氣凝神。

而城中清軍早已成驚弓之鳥。警惕性自然不低。華山營在離護城河還有幾十步的時候,終究還是被發現了。

“賊軍來襲!賊軍來襲!”刹那間,城頭猶如炸開了鍋,火把攢動、鑼鼓喧天。從城下依稀可見大批清軍正急匆匆地奔赴戰位。

既已被發現,明軍自然也不必再掩飾。華山營抓緊向前推進,隨後跟進的烈火營炮組以及各營火銃兵瞄準了城頭。

那邊,清軍試射的第一批箭雨如同漫天飛蝗而來,密匝匝地釘在護城河兩岸。

當華山營推進至護城河岸邊時,第二批更為猛烈地箭雨拖著密密麻麻的哨音趕到,華山營的護盾、半截船立時“邦邦邦”地響成了一片。如同遭遇了百年難遇的冰雹。一些遮蔽不到位的華山營士卒當場身中多箭,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倒在了泥土裏。甚至連一些躲在半截船下麵的士卒也未能幸免,被射中腿腳。或慘叫或咬牙硬挺著。

防守東門的正是尚可喜的本部人馬,由其部將班誌富指揮,而尚可喜本人這些天也一直住在城樓裏,聽到動靜後很快走了出來,默默地盯著同樣火光衝天的城外。

“王爺!”班誌富扭頭看見尚可喜,剛叫了一聲便被尚可喜抬手製止了,那意思就是讓班誌富安心指揮,不必管自己。

班誌富點點頭,緊鑼密鼓地發號施令。對付前來進攻的明軍。清軍當然不隻有弓箭可使。城頭一門門火炮很快便填好了火藥、裝好了鐵彈,另有不少身強力壯的清兵在整齊地喊著號子給床弩上弦。一隻隻火銃、抬槍也從女牆上的射擊孔伸出、指向了城下。

但城下烈火營的反應更快,還沒等清軍開始射擊。第一批炮彈便落到了城頭。實心的鐵彈砸出一片片橫飛的血肉,而內含無數小鐵珠的葡萄彈則更是殺傷力恐怖,可以用慘絕人寰來形容,十幾步之內幾乎無人可以幸免,非死即傷。

除了火炮,湖廣鎮的火銃兵們也劈劈啪啪地朝著城頭射擊,一門門火箭車更是發出了比清軍更為凶猛急促的箭雨,專朝城牆的垛口撲去。密集的鉛彈、箭矢打得女牆後準備射擊的清兵鬼哭狼嚎。

可清軍的射擊也並未完全被壓製住,不時有炮彈以及床弩射出的長矛等物飛向了護城河邊。

“嘭!”一隻半截船被砸的粉碎,底下正在施工的幾個華山營士卒全部身亡,鮮血、腦漿滲進了身下濕潤的土壤。“嗵!”那邊,又是一麵護盾生生地被射來的長矛捅穿,持盾的一個士卒被長矛穿身而過又被釘在了地上,雙手無助地向前亂抓,嘴裏吐出鮮紅的血塊,兀自發著“嗬,嗬”的氣聲。

諸如此類的情景接二連三,到處都是。華山營雖不是戰兵營,但隻要一上了戰場,就必須要承受和戰兵營一樣的風險。正在指揮施工的華山營營官陳賀雖然表麵上是一如既往地沉著冷靜,可心中卻在暗自滴血。這些士卒可以說都是他親自訓練出來的,有不少還是骨幹,若是有可能,他不想任何人出事。不過眼下他也隻能強壓住心痛,以完成任務為重,就好像龐嶽常對他說的那句話: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

“轟!”烈火營的大炮連連開火,一顆葡萄彈落在離尚可喜隻有十幾步的地方,轟然炸開。落點周圍刹那間綻開一朵朵鮮豔的血花,被打中頭部的清兵腦漿迸裂、當場斃命,挨了鐵子又僥幸未死的,也大都成了血人,捂著已經滾出眼眶的眼球或是漏氣的脖子,在地上翻滾掙紮,發出全然不似人類的慘叫。

尚可喜運氣比較好。幾個眼疾手快的親兵搶先一步將他推入了城樓之中,因此並無大礙。尚可喜起身之後,拍拍身上的塵土便要繼續出去。親兵剛想勸阻,被他大吼一聲:“滾開!”隻得緊緊地簇擁在他周圍保護。

出了城樓之後沒走幾步。尚可喜便被一個慘叫著亂滾的傷兵抱住了腿。這名傷兵便屬於被打瞎了眼睛的那一類,臉部也被鐵子打爛,兩隻帶血的眼珠子就那麽滴溜溜地掛在滿是血汙的臉上,猶如來自修羅地獄的惡鬼。巨烈的疼痛以及猝然失明的恐懼令這名傷兵幾乎喪失了理智,摸到什麽就死抓著不放,似乎那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尚可喜身邊的親兵怒喝一聲,拔出了刀。尚可喜卻抬手製止了親兵的舉動,就那麽任由傷兵抱著自己的腿哀嚎慘叫。若無其事地觀察著城外的情況。

荊州這一仗可以算得上是尚可喜第一次在明軍的進攻下守城,雖然時間不長,他卻已感到了莫大的壓力,再結合當初在萬壽橋、衡山的親身體驗,越發地感到,與湖廣鎮作戰、與龐嶽為敵,實在不是個明智的選擇。與其他各路明軍不同,湖廣鎮可謂是守則堅如磐石、攻則地動山搖,不僅能用蠻力,而且善用巧勁。就拿他們眼下的進攻來說。戰輔兵各司其職、配合嫻熟,一往無前中又顯得頗具章法。平心而論,尚可喜自認為自己的嫡係人馬也難以做到如此。

可即便這樣。尚可喜也沒有太多的選擇了,自從當年在遼東降了皇太極,他便再沒有了退路。此時此刻,他在心中暗自決定,等打完這一仗,無論如何得走條門路調離湖廣。這個地方,誰他媽愛來誰來,讓吳三桂、孔有德這些混人來吧,反正爺是說什麽也不在這待了。

尚可喜在城頭督戰的時候。龐嶽也沒有閑著,他已經登上了一座搭建好的塔樓。注視著城頭的情況,站在他身邊的正是陳英。

塔樓高過城牆。雖然天色未明,但交戰兩軍都點起了火把,站在上麵還是足以看清大致戰況。

這也是陳英首次親眼觀看湖廣鎮實戰,看了很久,話不多,神色也平常無奇,可心中的激動卻是難以言表。為將帥者,最重要的是謀略,但絕大多數時候也僅能限於謀略。至於將帥的謀略能執行到何種程度,關鍵還要看軍隊底層、看士卒的素質。而今親眼目睹之後,陳英也算是徹底放下了心。

“先生以為,這次能把尚可喜打疼嗎?隻有打疼了尚可喜,以後的事情才好說。”龐嶽問道。

陳英道:“那是自然,大帥大可不必有此擔憂。不過,今明兩日內,孫定遼援軍便會抵達荊州,城北我軍的四千餘將士能否擋住兩萬敵軍的首輪進攻,這才是另一個重點。”

這也正是龐嶽所擔心的事情之一。陷陣營雖然精銳,又就地紮好了營寨,可終究隻有三千餘人,加上配屬的千餘火銃兵、炮兵,人數也顯然處於劣勢。怎樣以最小的損失將戲演得最足,這才是關鍵所在。

城上城下的對射在激烈地持續,華山營的施工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到天亮時分,付出了不小代價的華山營終於將東門外的護城河填出了十幾條寬敞的大道。其間,尚可喜也曾想過派兵出城破壞,但由於明軍防備嚴密,隻得作罷。

華山營收拾好器械和陣亡士卒的遺體,迅速退去。

過了不多時,城下又是一陣異動傳來。透過飄散開的晨霧,城頭的清軍隻見十幾個大家夥正轟隆隆地朝城牆靠近。

“龐嶽狗賊真是對荊州誌在必得,連這東西都翻出來了!”尚可喜看清了那些大家夥的麵目之後,心中暗道。

尚可喜之所以說“翻”而非“造”,是因為這種大家夥並非新奇事物,它有著一個令人既感到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雲梯車。說它熟悉,是由於它在曆朝曆代的攻城戰中都曾發揮過重要作用,直至今日依然活躍在評書演義當中。說它陌生,卻是由於它已經很少出現在實戰當中了。當年滿洲韃子本就不是靠攻打堅城起家的,後來入關後在僅有的幾次大型攻城戰中,也主要是依靠紅衣大炮,犯不上再去造這種既耗時耗力又攜帶不便的雲梯車。至於明軍就更沒有使用的必要,因為明軍的上一次攻城戰已經不知道是在多少年以前了。而龐嶽決定采用這種複古的武器。也是無奈之舉,誰讓湖廣鎮還沒有造出更大威力的火炮呢。

這種雲梯車比城牆略高,頂端最多可容十幾人。底部有多對巨大的木輪可供移動。士卒在頂端既可向城頭射擊,又可在雲梯車靠上城牆後通過搭好的木板直接跳到城頭與敵肉搏。當然缺點也是明顯的。怕火,且橫向移動不便,若是被城頭的火炮瞄準了,基本上是死路一條。

城頭清軍當然不會讓雲梯車輕易靠近,弓箭、火銃、火炮、床弩接連朝著城下射擊,打得在雲梯車後跟進的鋼鋒營、破軍營士卒紛紛倒地。但在側翼掩護的烈火營也很快開始了反擊,更為密集的炮彈、鉛子打得清兵幾乎抬不起頭。

盡管城頭清軍射來的箭矢、鉛彈在頭上亂飛,但湖廣鎮官兵們依舊在堅定的向前推進。同伴受傷倒下了。或是當場身亡了,旁邊的人將他們暫且移到一邊,留給後麵上來的醫護司救護隊處理,然後繼續前進,直到自己也中箭倒下。

在後麵指揮的龐嶽心中很是觸動,自己麾下的士卒是優秀的,以往若無絕對的必要,他也不會采取傷亡相對較大的強攻。可轉念一想,這也是一支強軍成長壯大的必經之路。試想,一支連攻堅戰都不敢打的軍隊算什麽強軍。算什麽虎狼之師?湖廣鎮在營壘戰上表現得不錯,但在攻城戰上還是有些缺乏。唯一拿下的一處堅城廣州還是借了地形之利用火藥炸開的。或許,以後像這種大型攻堅戰多經曆一些。湖廣鎮也就能真正地成長壯大起來了。

“邦!”當第一架雲梯車靠在城牆上的時候,城頭的清兵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因為他們從沒有如此近距離地看到明軍士卒們猙獰的麵孔。

“放箭!”“準備火油!”清軍官佐們的口令聲也開始出現了隱約的顫抖。

“殺!”最先跳上城頭的是一名鋼鋒營的伍長,體格精壯,動作敏捷,一看就是個老兵。他靈活地跳開了城頭上的鐵棘藜,腳剛落地時,手中的鋼刀便從一個清兵的脖子上帶出了一蓬血雨。左手持盾借著衝勢向前一撞,又將一名反應不及的清兵撞得眉骨碎裂、慘叫不已。但城頭的清兵實在太多。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下一個動作便被四五支從不同方向刺來的長槍紮了個透心涼。

這名伍長雖然陣亡,但他身後的幾個士卒也借機跳上了城頭。雲梯車後麵的木梯上,還有源源不斷的鋼鋒營士卒正從地麵往上爬。

此時。城頭清軍準備的滾木擂石還有燒開的糞汁算是暫時用不上了,因為明軍是從對麵跳過來的,不是從下麵爬上來的。要還想扔石頭、潑糞之十有八九得弄到自己腳麵上。

在官佐的命令下,幾個清兵端著盛了火油的木盆便朝垛口外的雲梯車澆去。但明軍也有準備,雲梯車頂端還留有三名弓箭手負責掩護,見清兵要澆油趕緊放箭。幾名清兵或死或傷,盛好的油也撒了一地。但這三名明軍弓箭手也隨之遭到了報複,一死一傷,剩下的一人被壓製得抬不起頭來。

靠上城牆的雲梯車越來越多,城頭上的清軍呼喝呐喊、忙得不可開交。不過,由於城頭清軍畢竟太多,已經跳上城頭的少數明軍難以打開局麵,大都壯烈身亡。幾架雲梯車也被清軍澆上火油,燃起了熊熊大火。

看著城頭的戰況,龐嶽神情嚴肅,一言不發。

…………

湖北戰雲正濃之時,位於後方的長沙卻是一片寧靜祥和。湖廣總督府,何騰蛟正召集了下屬、部將以及幕僚在議事。

“定武侯北征也有些日子了,據傳回的戰報來看,此戰頗為順利,虜廷委任的偽湖廣總督羅秀錦、偽智順王尚可喜已被壓製在武昌、荊州兩地動彈不得。這可是我大明隆武朝以來的最好形勢啊!有此局麵,全賴聖上英明,將士敢戰,天佑我大明也。”何騰蛟似乎滿腔的激動難以言表,向著衡州方向做了做揖,又道:“定武侯固國之棟梁也,可何某以及在座的各位也皆為食朝廷俸祿之人,忠君報國之心又豈能落於人後?此次北征關乎我大明的國運,我等可不能再袖手旁觀。”

偏沅巡撫傅上瑞雖然已心中肚明,卻仍舊故意問道:“督憲大人的意思是?”

何騰蛟捋了捋長須,目光堅定地道:“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