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此計一出風雲動,吾輩豈能惜此身

那陳英見龐嶽行禮,卻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地受下,而後也正衣冠、滿臉肅穆地回了一禮:“請龐大帥也受陳某一拜!”

龐嶽有些疑惑:“先生這又是為何?”

陳英坦然一笑,神色重歸鄭重,語氣近乎斬釘截鐵:“不為其他,隻為這當今天下,唯有龐大帥堪稱拯救漢家江山第一人也!”

聽到這話,龐嶽心頭猛地一顫。稍定心神,不動聲色道:“驅逐韃虜,恢複漢家江山,本就該是我大明武將固有之責,隻是龐某何德何能,敢當得先生這第一人的謬讚?”

“為良將者,首要五字乃智、信、仁、勇、嚴。”陳英不慌不忙,娓娓道來,“龐大帥少年從軍,以戰功崛起於行伍之間,深諳用兵之道且貴在因地製宜,屢屢以寡擊眾,以弱勝強,以劣勢之軍卻能守贛南,退豫酋,平兩廣,護得大明半壁江山,此之為智也;昔日韃虜兵掠江西,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龐帥卻能不忘當初允諾,置自身安危、宵小非議於渡外,親提麾下虎賁千裏救駕,護得天子周全,此乃信也;龐帥執掌湖廣都司以來,善待軍戶,寬厚愛人,苦心經營,為民謀利,是故仁亦存也;當初豫酋親率虜師南侵,聲勢何其浩大,色厲內荏如黃朝宣之流,空有兵馬在手卻唯有兩股戰戰、縮首不前,自詡忠義似何騰蛟之輩,亦僅能龜縮堅城,猶如蛇鼠。唯有龐帥能知難而上,率麾下健兒與敵血戰於野,此若非勇,則孰為勇乎?此番王氏兄弟起事於襄陽,龐帥順應天意舉兵北上,所到之2處秋毫無犯,既無害民之行,亦無魯莽報複之舉,全軍上下令行禁止,如同一人,龐帥治軍之嚴,亦由此可見一斑。”

“先生過獎了”龐嶽才隻說出這麽一句自謙之語,那邊,陳英卻又搖頭歎息,連稱可惜。見狀,龐嶽又問:“先生這又是為何人何事而可惜?”

“不為他人,正是為龐帥。”

龐嶽頓時啞然失笑:“方才先生的一番誇讚,令龐某自己都有些汗顏,怎麽才這麽一會兒,龐某卻又成了可惜之人了?”

陳英長舒一口氣,徑直看著龐嶽的眼睛:“龐帥兼有智信仁勇嚴,固然當世之良將也。然則豈有蛟龍興於淺淵,猛虎臥於犬舍?辰州地小,不足以成全龐帥之壯誌。而龐帥局限於這一尷尬處境,也似乎有太多顧慮,導致掣肘過多,不能施展身手,若長此以往,不免會錯失良機,英雄遺恨。”

“先生是說……”

陳英爽朗一笑:“在下什麽都沒說。眼下正是龐帥破局的良機,隻要此戰成功,湖北局勢必將為之改觀,龐帥先前之困境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龐嶽心頭萬千思緒飛過,沉吟片刻,故意發問:“便依先生之計,縱使一戰功成,對湖北局勢的改觀自是必然,對龐某個人困境的化解卻又是如何說?”

這時,陳英卻隻是笑而不答了,少傾,笑容漸斂:“但不知龐帥是否明了,在下的此番拙計雖有成功的可能,卻也不乏風險。一旦不成,重則,龐帥麾下兵馬將蒙受巨大損失,能否安然逃離險境尚未可知,即便能撤回湖南,朝中的那些心懷叵測的宵小之輩或許便會群起而攻之,此後龐帥若再想有所作為怕就是難上加難了。輕則,湖廣鎮元氣有傷,無功而返,龐帥之前的精心籌備盡數付之東流,或許能全身而退,可良機也就此錯失,韃虜也必將加強防範,日後少則一年之內,龐帥怕是難以再對湖北造成威脅,至於破局更是無從談起。可那韃虜會給龐帥更多的時日嗎?”

說到風險,龐嶽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可既然身處這一風雲際會的時代、華夏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又有哪一處沒有風險?若求安穩,倒也簡單,直接剃發留辮降了滿韃子就是。但隻要一想到民族將承受的幾百年屈辱,想到那些為拯救民族危亡而獻身的人們,想到當初黃德功在決戰前夜對自己所說的話,他便深自己沒有任何理由畏首畏尾。即便從個人利益出發,就如陳英剛才所說的那樣,為了盡快擺脫困境有所作為,自己也沒有必要再患得患失。心意既決,龐嶽隻覺得滿腔豪氣頓起,笑道:“龐某竊以為,先生的預計卻是有些保守了。若是此計不成,這重則嘛,無非是龐某被尚可喜老賊所擒,械送京師寸而磔之罷了。可龐某還是決定一試,好男兒大丈夫有所能為而不為,倒不如死了幹淨!”

聽完龐嶽所說,陳英如同一尊雕塑般沉默片刻,整衣斂容再度行禮,起身時眼中竟隱約有了些許晶瑩:“有將軍如此,則天不亡漢家矣!”

龐嶽心中大慚,連稱不敢,親自將陳英扶至坐下:“此戰若勝,則先生之功,龐某並及三軍將士必將永生銘記於心。此外,請恕龐某貿然發問,先生來此,僅僅是為了獻上這一計嗎?”

“龐帥不必有此疑問了,”陳英語氣平常,卻能驚人清晰地感到其中的鄭重,“在下雖然讀過幾本書,卻也不齒於某些窮酸文人的扭捏作態,從來都是快人快語。龐帥的威名傳到在下耳中已不是一兩日,前來求見也並非在下臨時起意。此番與龐帥麵談過後,更堅定了心中所想。若龐帥不嫌棄在下的些許臭毛病,在下也就腆顏留下,為龐帥的大業聊盡綿薄之力。”

龐嶽沒想到竟是如此的順利,頓時大喜過望,站起來拉住陳英的手大笑道:“先生自謙!先生自謙!能得先生相助,龐某實在喜不勝言!此乃天意,天意啊!是上天要助我湖廣鎮,助我龐某!”

陳英擺了擺手,道:“能輔佐大帥,當是下三生有幸!”

兩人相視一眼,又是各自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

…………

能得陳英這樣一位精通兵法的文士來透,龐嶽自然是滿心歡喜,之後的一番攀談也甚是投機,兩人心中都有相見恨晚之感。

直到親兵送來早飯,兩人才結束了交談。龐嶽本來想請陳英先去休息,陳英卻是不肯,執意要再去勘探一番地形。對此龐嶽也不勉強,精心安排了人保護其前去。

陳英走後,龐嶽喚來傳令兵,頒下數道軍令送往各營,令大軍今日先暫緩進攻,並密切注意敵軍動向。隨後又找來執掌情報司的馬元成,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

荊州城頭,尚可喜眺望著城外的明軍大營,若有所思,既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身邊的人道:“這偽明賊軍今日為何不攻城了?”

一旁的部將班誌富接過話頭:“王爺明鑒,襄陽城破的消息想必也以傳入明賊大營,對他們而言,前有堅城,後有我軍援兵,怕是不敢再冒著徒增傷亡的風險了吧?”

尚可喜撫了撫下巴上硬紮紮的胡茬,目不轉睛地看著城外:“你說的也不無道理,倘若對麵的是其他的偽明賊將,我說不定也就放心了。可一想到這厐嶽狗賊,我這心裏就他娘沒來由地七上八下。這廝雖說可恨,可也算有些本事,我可不敢大意啊!”

班誌富下意識地欠了欠身子,笑著道:“王爺還請放寬心,兩軍對陣,龐賊或許有些雕蟲小技可使,但最終決定勝敗的還得看實力。龐賊就算手下有些可戰之兵,那又如何?我荊州守軍近萬,糧草充足,又有王爺坐鎮,定會萬無一失。眼下暫且忍耐幾日,他日等援兵到來,便是這龐賊兵敗之時。”

“你他娘的可真會說話!”尚可喜依然是麵無表情,但眼神顯然已放鬆了一些,“城中我軍各部士氣如何?”

“回王爺,各營皆軍心安定,隨時可等王爺軍令。”

“這就好!這些天我的事多,沒什麽空下去走動。你和許爾顯他們得替我多盯著點。各營所需的糧草、軍械我都給了,從來沒跟誰討價還價。我也沒有太多的奢望,眼下就要一樣,荊州。在這關鍵時刻,若是有人敢妖言惑眾動搖軍心,直接拿了他的腦袋!”

“是,王爺!”

尚可喜又想起一事:“和城北喀大人的聯係沒中斷吧?”

“沒有,賊軍畢竟兵力不是太充足,哪裏能將荊州全部圍死?”

“要時刻保持與他的聯係,不管死多少人死多少馬,這條線可不能斷了。另外,晚上再派人去一趟,讓他挑個時候也發動一下進攻。以前總是牛皮吹得震天響,怎麽一遇上厐嶽狗賊就漏了陷了?總不能咱們在城裏打得熱火朝天,他在北邊看熱鬧吧?”

“末將晚上便去安排。”班誌富道,“王爺,另外武昌那邊,是不是也要繼續派人去催催?”

尚可喜點點頭:“嗯,繼續派。老規矩,三天一撥。咱們現在缺的,去管他要,暫時不缺的,也管他要。羅繡錦那個老混蛋是屬王八的,我也不指望他出什麽力,派人去也是為了給那老小子提個醒,他才是湖廣總督,老子從來不欠他什麽,這力氣可不能讓老子一個人出了。”

荊州城內,清軍戒備森嚴,城外,明軍雖未進攻,但也是嚴陣以待。湖廣鎮中軍大帳內,龐嶽正在和高一功商談。當他把計劃與高一功說了一遍之後,高一功也是大為驚訝,隨後久久沒有說話,心中在努力地權衡利弊。

對高一功的表現,龐嶽倒並不感到意外,也很是理解。畢竟忠貞營這幾年來遭受的挫折太多,且家大業大,考慮問題自然不能像他這麽豁得出去。但若無忠貞營的協助,這個大膽的計劃要實施起來就不容易了。龐嶽雖是此番北征名義上的主帥,可忠貞營是大順軍舊部,向來自成體係,對他們當然不能像自己的嫡係一般,發號施令便是了。

談了很久,龐嶽把風險已經交代了,可能獲得的收益已經說清楚了,湖北以及周邊敵軍有可能做出的反應以及己方可以采取的反製措施也都分析過了,高一功依舊沒有明確表態。

但龐嶽的耐心依然還在,他很清楚,這事急不得。

“高將軍,你心中的擔憂我也知道。沒錯,這一計劃包含著莫大的風險,重則你我人頭落地,輕則我軍元氣大傷。若無必要,我也寧願保守些。但此次良機難得,若一戰得勝,不僅湖廣,乃至天下大勢也將發生變化。龐某雖然不才,也願為這天下蒼生、為麾下數萬健兒冒些風險,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自甲申年以來,忠貞營屢遭磨難,現又有眾多家眷、婦孺需要照顧,因此興國侯與高將軍需要考慮的方麵自然要比我多,這些我都知道。但我相信,忠貞營諸位將軍都是響當當的豪傑,目光定會放得長遠。為了完成驅逐韃虜的大業,我湖廣鎮數萬大軍不能一直局部於湘北,難道忠貞營就甘心一直留在貧瘠的九溪衛嗎?這一仗,說近了是為我們自己以及麾下的將士,往遠了說是為了光複九州、拯救天下蒼生的大業。如今,湖北韃子兵力空虛,又有內亂而生,此時我軍不抓住時機打斷他一條手臂又更待何時?難道再等他日,韃子糾集重兵從容由湖北南下嗎?我在此也說句冒昧的話,對韃子,高將軍應當比我更為了解,可不要忘了當年的一片石、潼關、榆林。”

說到這,龐嶽發現高一功的眉頭擰得更厲害了,放在膝蓋上的手緊攥著,拇指的指甲也幾乎刺入了食指的肉裏。不過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龐嶽也不好再勸得過緊,長舒一口氣,最後補充道:“當然,怎樣選擇還在於高將軍。不過怎樣,我,以及湖廣鎮的將士們都不會勉強忠貞營。隻請高將軍保守機密即可。”

“砰!”聽到這聲巨響,龐嶽差點沒把茶給灑了。一看,卻是高一功一拳砸在了桌麵上,醋缽大的拳頭打得簡易桌子幾乎當場散架。龐嶽先是一驚,繼而心中大喜,胸口一塊巨石總算就此落了地。

眉頭已經完全舒展開的高一功站起身,向著龐嶽抱了抱拳:“多謝龐帥的這番明言。沒錯,這幾年我忠貞營吃虧吃的太多了,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還有補之(李過)他們,也就變得有些娘們似的摳摳縮縮了,再也沒有了當年起兵時的那番豪情壯誌,有時候想想就覺得丟人。如今在龐帥麵前,我也就不妨鬥膽直言幾句,當年我們忠貞營,哦,當時還被叫著闖賊,跟著闖王南征北戰的時候,那是何等的豪氣衝天啊?記得那時候,我們比現在還要困難,要人沒人,要兵器沒兵器,要給養沒沒給養,可我們從來就不知道什麽叫害怕,什麽叫猶豫,哪怕在打得隻剩十幾騎的時候,都是一邊撤退一邊想著如何東山再起。那時候,我們這心裏麵,就好像有用不完的膽氣,腰杆也如同鐵打的一般。也正是靠著這些,我們才打下了自己的江山。可如今呢?有時候,我夜裏睡不著也時常在想,為什麽我們忠貞營現在就隻能縮在那麽個屁大點的地方,缺衣少食不說,還得受某些狗官的氣?後來,我慢慢地想明白了,那是由於我們的腰杆已經斷了,自從闖王蒙難以後,我們曾經那鐵打的腰杆也斷了。至於龐帥剛才所說的一片石、潼關、榆林之事,闖王、捷軒(劉宗敏)還有無數老兄弟的仇,我沒忘,我們忠貞營上上下下都沒忘!如何不想複仇?今日再聽了龐帥的一番話,我也算是徹底想明白了,要想複仇,就得先挺直腰杆,可這也不是動動嘴皮子就能做到的,當年闖王帶著咱們爬過屍山血海打下的鐵腰杆,如今要想再找回來,就非得再經過一番血戰、惡戰不可。眼下,既然機會已經來了,我忠貞營自然沒有退縮之理。相信補之他們也會明白這個理的。荊州城外這一萬忠貞營將士,隨時聽候龐帥調遣。至於補之那邊,如果龐帥需要,我可以給他寫信說明,實在不行,我親自去一趟武昌也可。”

龐嶽輕歎一聲,站起來對著高一功深深一揖:“將軍高義,龐某在此代湖廣鎮三軍將士謝過!”

高一功趕緊上前扶起,連連搖頭:“龐帥這是要讓高某無地自容嗎?說到義字,誰能比得上龐帥?咱們認識的時日也不短了,忠貞營上下都知道龐帥的為人如何。要是當年崇禎朝多一些像龐帥一樣的人,我和補之等人說不定也就不會跟著闖王起兵了。龐帥為了天下蒼生可以拋卻生死,難道我忠貞營就沒有一個熱血男兒嗎?平日裏,龐帥對忠貞營慷慨解囊,關鍵之時又以機密相托,我等要是再不有所作為,又何以對得起龐帥的信任?”

龐嶽大笑,連說三個好字,伸出一隻手掌:“其他的就先不多說了,希望我軍此次能一戰功成!”

高一功也是一陣大笑,說了一聲甚好,抬起手擊在了龐嶽的手掌隻上。

“啪!”隨著一聲脆響,作戰計劃正式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