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明軍大營,軍議連夜召開,湖廣鎮各將悉數到齊。

襄陽城破的消息一公布,諸將頓時一片嘩然,鎮定下來之後又是各抒己見,有言戰,也有言撤軍的。

言戰,乃是認為此番北征耗力頗多,備受矚目。便好似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可知難便退、虎頭蛇尾,以至於挫傷己方士氣,令心念漢家正統的天下人寒心。

言撤軍的,無非是因為敵軍援兵已到,形勢已然逆轉,再打下去也不過是空勞無益罷了。倒不如見好便收,至少此次北征的目的之一——震懾湖北清軍並消耗其實力已經達到,即便撤軍也並非是無功而返。

軍議之上眾說紛遝,不過最終的決定權還在龐嶽手上。

從心裏來說,龐嶽也是不希望就此罷手的。雖然正如那些建議撤軍的將領所言,北征的目的至少已經達到了一部分。可他又怎會滿足於既定的這一部分?出兵伊始,他的預定目標便是借此機會在湖北打開局麵。如今撤軍回湖南倒是不失穩妥,可如此一來,一切也都回到了原點,下一個出頭之日又待何時?

放眼當前,天下已被韃虜侵占十之六七,毫無疑問的敵強我弱。而滿洲韃子的胃口卻遠遠沒有滿足,時刻不忘南下。若是湖廣鎮乃至所有大明官軍在這樣的形勢下還以一味消極保守的策略應敵,敵不動我亦不動,敵動我再動。那等到滿洲韃子徹底穩定統治之後,結果將可想而知。

而此時的湖北,納入清廷管製不過一年多。正是明軍大有所為之際。湖廣鎮此時南撤,也就等於給了滿洲韃子修養生息、穩固統治的時間。這顯然並非龐嶽所願。

並且,通過召開軍議,龐嶽發現支持再戰的部下還是大有人在,自己並非孤家寡人,這便令他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故而在最後拍板確定了繼續迎敵的總體方針,並對其中的利害關係進行了一番闡述。算是暫且統一了眾人的思想。

之後,龐嶽又派人請來高一功、黨守素等忠貞營主要將官,將當前的新情況說明。高一功等人聽聞襄陽失守。起初也是頗為震驚,但見湖廣鎮諸將意誌統一,龐嶽本人似乎也是心意已決,便也沒有表達什麽異議。表示願與湖廣鎮共進退。

等到軍議結束。夜空中的啟明星已是若隱若現,龐嶽卻依舊睡意全無,從案上的一摞文冊中抽出了參謀司之前呈上的一係列作戰預案,再次細細審閱。

關於襄陽失守,參謀司當時也曾做過這一最壞的打算,並草擬了兩套預案供龐嶽參考。隻不過當時龐嶽認為襄陽失守的可能性不太大,匆匆翻看了一遍便暫且放到了一邊。現在看來,到了該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兩份預案很快看完。第一份中規中矩,看上去並無不妥。卻也沒什麽出眾之處。可是這第二份……龐嶽直起了身子,目不轉睛地又看了一遍,一字一句也不放過。

“膽大包天”,最終龐嶽隻能這樣形容這第二套預案。

風險固然有,並且還不小,可一旦成功,也必然能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

參謀司真是越來越能耐了,龐嶽心道。不管這是某個人大膽的提議,還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參謀司如今的策劃水平都在不斷出乎著他的意料。

拿著那份膽大包天的預案沉思半晌,龐嶽臉上的愁雲終於漸漸消散,目光也越發地堅定。戰場本就為凶險萬分之地,如何能保證事事穩若泰山?與其無功而返,倒不如放手一搏。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踱到帳門口,看著已經泛出魚肚白的夜空,他長舒了一口氣。

“衛遠!”

“大帥有何吩咐?”在不遠處帶隊值哨的衛遠幾步走了過來。

“之前你說的那個書生什麽來曆?來找我做什麽?”心情好了些之後,龐嶽想起了此事。雖然依舊很忙,但他還是決定抽點空見上一見。畢竟如今的湖廣鎮依舊很缺知識分子,若有人來投奔又豈能拒之於千裏之外?

“他什麽都沒說,隻是要求見大帥。”

“那好吧,去把他請來,態度要好些。”

“是。”

沒過多久,衛遠便跑了回來,滿臉的苦笑:“大帥,那廝怕是要登鼻子上臉了。屬下過去請他時,他尚在酣睡,被叫醒後居然說他還沒睡夠,還說大帥進行了半夜的軍議,想必也累了。不如互不打擾,等上半個時辰再行會見也不遲。”

龐嶽也不禁啞然失笑:“這倒是個有意思的人,隻是希望他的本事能配得上他的脾氣才好。既然如此,那就等半個時辰再過去請他吧。”

吩咐完了衛遠,龐嶽索性也回到帳中眯了一會兒。

……

“在下常德府陳英,見過龐帥!”

“先生不必多禮,請坐吧。案上有茶,先生也請自便。”龐嶽一邊說,一邊也在打量著這個頗有些個性的書生。

隻見此人約摸三十多歲,麵色黝黑,體格瘦小,可謂其貌不揚。穿的衣服也有些破舊,顯得頗為寒酸。不過看得出來,他是個愛幹淨的人,發髻梳理得一絲不苟,周身上下也拾掇得極為得體。盡管是剛起床,一雙眼睛依舊是炯炯有神,讓人看不透深淺,毫無睡眼惺忪的感覺。

聽了龐嶽的話,這陳英也不客氣,自己動手倒了碗茶一飲而盡,抿了抿嘴唇,嗬嗬笑道:“西湖龍井,當世好茶。不過,龐帥肩負重任,軍務繁忙,即便有此等上品在身旁,怕是也難有餘暇細細品味,不免有些可惜了。”

說完又斟滿一碗,這回卻不再是剛才那般牛飲,轉而細細品味。

“先生對茶道也有深究嗎?”

“深究不敢當,正好在下當年遊曆至杭州府,曾有幸得飲,這一晃已有十餘年了。今日在龐帥處複飲此茶,心中念及舊事,著實可惜、可歎。”

“不知先生所言可惜為何?可歎又為何?”

“可惜當年的人間天堂已盡染胡虜腥膳,可歎當今的大明君臣仍在妄想效仿南宋故事。嗬嗬,殊不知如今的清虜早已不是當初那群鼠目寸光的化外蠻夷,可容不得他們將這春秋大夢一直做下去。”

龐嶽故作正色道:“先生也是讀書之人,在背後妄議人君豈合聖人之道?”

陳英仰頭大笑幾聲,道:“在下雖讀過幾本書,卻也未曾去考過皇明的功名。今日鬥膽前來打擾龐帥,也並非是想與龐帥切磋為臣之道,而是有一件薄禮相送。”

龐嶽也不禁笑道:“我與先生非親非故,何以初次見麵便收受禮物?罷了,先生不妨說來,我也好回禮。”

陳英放下茶碗,輕描淡寫道:“無它,荊州、武昌、漢陽諸城,再加上羅繡錦、尚可喜二賊的首級,僅此而已。”

龐嶽一愣,隨即的反應便是想大聲地笑出來,可最終還是忍住了:“先生怕是誤會了,此地乃是軍營,可不是茶欄酒肆。”

“在下也未曾將龐帥與一般聽眾混同。”陳英絲毫不以為意,依舊笑吟吟道。可是看他的眼神,分明不像是在胡言亂語。

龐嶽不禁又打量了眼前這個口氣頗大的文士幾眼,最後看了看案上的機械鍾,發現離士卒起床時間還有一會兒,終究還是保持了耐性,可語氣中卻是難免地帶上了幾絲戲謔:“先生當真是大方之人!這份厚禮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卻不知先生準備如何相送?”

陳英卻不急著回答,慢條斯裏地端起茶碗又抿了幾口,方才娓娓道來。

不得不說,此時的龐嶽是抱著一種聽故事消遣的心態來聽陳英的闡述的,對其真實性與可行性並不抱太大希望。在前世,拜三國演義、隋唐演義等文學作品所賜,龐嶽也曾有過較深的謀士情節,對書中的那些輕搖羽扇便令千軍萬馬灰飛煙滅的謀主深感佩服。可到了如今這個時代自己領兵之後,他卻發現並非那麽回事,一場戰役的成敗,主要還是取決於軍隊自身實力。像傳說中的諸葛亮那種總能做到畫龍點睛乃至逆天改命的奇人,或許也有,但至少他是未曾遇到過。

因此,龐嶽在一開始便下了決定。反正現在時間尚早,不如就聽聽這書生到底有何高見。隻要他說的不是太離譜,哪怕是漏洞百出的紙上談兵,自己也會禮數周全地留下他,畢竟眼下正是用人之際。現在把姿態放低,是為了日後能有更多人才來投。

但有些事總會出乎人的意料。

隨著陳英的敘述,龐嶽的態度逐漸地由無所謂到正視,再到震驚。

所震驚的不為其它,而是因為眼前這位貌不起眼的書生竟然提出了與參謀司第二份預案相差無幾的戰術構想。

龐嶽按捺住心中的驚愕,繼續聽,不料越聽越無法平靜。

參謀司的第二份預案僅僅是著眼於荊州周邊,而陳英卻在輕描淡寫間描繪出了一個基於整個湖北的布局。若此方案付諸實現,這湖廣的天怕是也要為之一變。

而這卻又僅僅是出自一個未曾執掌兵事的書生之口,試問這又怎能不令人稱奇?

布衣敝履,參知百萬雄兵。難道世上果真還有這等奇人在?

聽罷,稍微平複了一下心情,龐嶽站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多謝先生教我,龐某方才多有失禮,還望先生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