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馮千總老成持重,小老虎怒斥客軍

“北上?”長沙總兵王進才問道,“督憲大人明鑒,如今湖北之韃虜均已被壓製在荊州、武昌兩地。此時我軍北上,可是去增援定武侯嗎?”

“正是!”何騰蛟點點頭,“定武侯公忠體國,為收複河山可謂費盡心血。何某身為湖廣總督,又豈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一人孤軍奮戰?如今也到了該助他一臂之力的時候了!須知,湖北的百姓也在日夜盼著王師北上,我等又豈可令士民寒心?”

“督憲大人為國為民的一腔赤誠,真乃日月可昭也!若是那定武侯能知曉大人之心,也就不會對大人有如此深的成見了!”湖北巡撫吳晉錫感慨道。

何騰蛟大度地撚著長須笑了笑:“定武侯年輕氣盛,有些時候聽信讒言也在所難免。何某又豈會放在心上?我等身為大明臣子,當以盡忠報國為首要,不管他人如何看待,隻求自己無愧於心便可!”

見何騰蛟當真要派兵北上,在場的眾位武將心中反應不一。督標總兵董英、撫標總兵吳承宗等人倒是沒什麽,畢竟他們執掌的是何騰蛟、傅上瑞等大員的標營,除非何騰蛟也要親臨前線,不然他們是不大可能需要上戰場的。而以他們對何騰蛟的了解,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可以近似於公雞下蛋的概率。

長沙總兵王進才就不同了,執掌著長沙營兵主力的他,甚至用腳趾也能想到,何騰蛟會派誰北上。可此次不同以往,如今湖北清軍被壓製在兩地動彈不得,即便北上增援龐嶽、李過,也不見得會有什麽危險。因此,王進才倒也並不是太擔心,略作思索,他便打定了主意,一會兒若是何騰蛟點到了自己的名,大大方方應下來便可。隻不過,得多討要些糧草軍械餉銀,吃虧的事咱老王可不幹。

“哪位將軍願領軍北上支援定武侯?”何騰蛟抿了一口茶,微笑著問道。

大廳內頓時一片死寂,一眾粗豪的武將此時似乎都成了靦腆的小媳婦,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滿臉嚴肅地欣賞著地磚上的花紋。

何騰蛟倒是顯得很有耐心,問了一次便不再問了,慢條斯理地一邊品茶一邊等著人自告奮勇。

最終,還是王進才坐不下去了,無奈地站起身抱拳道:“啟稟督憲大人,末將願往。隻是......”

何騰蛟抬手製止了王進才的下文,暢快地笑道:“好!好!王總兵勇氣可嘉,本督深感欣慰!至於王總兵所擔憂的事,本督也都知道,你回去之後可以把所缺的物資列一個清單出來,不管缺什麽,本督都給你補上!好生準備,爭取盡快動身,北上荊州助定武侯一臂之力!”

說完,何騰蛟又收起笑容,看著董英等人,嚴厲地訓斥道:“你等也身為大明武將,食朝廷俸祿,卻隻知趨利避害、縮首不前!這究竟成何體統?想躲著不去?本督可不答應!董總兵,吳總兵,本督命你二人也各自統率本部人馬,隨王總兵一同北上,行軍、作戰等一切事宜都需聽從王總兵的軍令。”

這下,董英、吳承宗傻眼了,王進才也是一頭霧水。

回過神來之後,董英急道:“督憲大人,不是末將貪生怕死,隻是,隻是末將率督標營北上了,誰來護得督憲大人周全啊?督憲大人身為......”

“住口!”何騰蛟怒斥道。

這時,何騰蛟的首席幕僚婁敬之咳嗽了一聲,說道:“東翁,能否先聽學生一言?”

何騰蛟稍稍斂了怒容,點點頭道:“先生但說無妨。”

“東翁身為湖廣總督,派兵馳援湖北固然在職責之內,然則長沙距荊州畢竟有數百裏之遙,荊州戰況究竟如何,定武侯究竟是否需要援兵,便是需要,則需要援軍如何配合,尚且不得而知。定武侯乃國之良將,用兵自有其章法。若是東翁未掌握具體戰況,便貿然派出援軍,幹擾了定武侯的部署,反倒不美。”婁敬之道。

聽完婁敬之的話,何騰蛟眉頭漸鎖,撚須的動作也一時僵住,沉思良久,歎道:“先生之言不無道理,可我等終歸不能袖手旁觀,令前方將士寒心呐!”

婁敬之又道:“袖手旁觀自是不能,以學生拙見,東翁不妨如此。”

“如何?”

“東翁可一麵派人與定武侯聯絡,一麵遣一支兵馬進駐嶽州,隨時準備北上。現在駐防嶽州的是定武侯與興國候麾下的數千人馬,此前攻打嶽州,想必都已經疲憊不堪,辛苦之至,怎能再讓這些忠勇的將士們忍受著饑餓傷痛操持防務?也該讓他們歇一歇了。東翁不妨撥給他們足夠的糧草,讓他們先行回原駐地休整,這樣也算是替定武侯了卻了後顧之憂。”

何騰蛟緊鎖著眉頭沉默不語,似乎還在仔細地斟酌。傅上瑞、吳晉錫等其他文官也大都做撚須沉思狀。

王進才、董英等武將先是不解,後來腦子裏轉過彎之後,頓時麵麵相覷。而何騰蛟接下來的話更是讓他們目瞪口呆:“唔,眼下也隻能如此了。”

…………

嶽州

自從龐嶽、李過率軍北上之後,駐守此地的便隻剩下了陷陣營的一個千總隊,由千總馮玉龍統率,以及忠貞營的兩千人馬,由李過義子李來亨統率。除此之外,還有湖廣鎮教導營的一隊教官負責整訓在嶽州之戰中俘虜的兩千餘清兵。最近這些日子裏,城內以及周邊都算平安無事,前線不時有戰報傳回,也以捷迅居多。

論年齡,馮玉龍隻比李來亨年長了幾歲;論嗜好,兩人也是極為相近,都重槍棒而輕文墨,猶好戰場衝鋒陷陣。自從同駐一城起,兩人便一見如故,很快熟絡了起來,平時都以兄弟互稱,每日忙完了手頭的軍務,總會一起切磋武藝,或是小酌幾杯。

這天下午,馮玉龍與李來亨巡視完了各自負責的防區,並察看了俘虜的訓練情況之後,照例碰了頭,來到了校場切磋。

兩人各有所長,馮玉龍善使短兵,一柄二十斤重的鋼刀在他手裏便如筷子、茶杯等物一般運用自如,如臂使指。李來亨則善用長兵,一杆精鐵長槍舞得出神入化。切磋之前,馮玉龍總會打趣著說:“來亨兄弟,咱們先比刀法如何,我可以先讓你兩招。”這時,李來亨也會毫不示弱地回應:“馮大哥,我看還是先比槍法,頭三招之內我絕不還手。”

說笑歸說笑,馮玉龍終究年長,自然不會在這上麵較勁,一般會由著李來亨先比槍法,滿足這隻小老虎的自尊。因此李來亨在獲勝之後,麵對馮玉龍在槍術方麵的討教,往往也就會知無不言。

可今日下午還沒切磋上幾招幾式,便有親兵來報:何騰蛟督標營總兵董英已率本部兵馬北上,直奔嶽州而來。兵力大約有四五千之多,現在離嶽州隻有不到三十裏了。

“這個驢日的慫貨,他來幹什麽?八成是沒安好心!”李來亨忍不住罵了起來,畢竟在往日裏,何騰蛟的人馬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壞了。

馮玉龍道:“不管他安的是好心還是壞心,總之大帥和興國侯走之前交代過,嶽州不容有失。否則,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差池都有可能影響到前線戰事。當初你我可都是拿腦袋擔保過的。”

李來亨深以為然:“對!隻要他驢日的敢來,一定得打他個屁滾尿流,叫他灰溜溜地滾回長沙。”

“也不能這麽做。”馮玉龍笑道,“首先,他們也是大明官軍,咱們不能隨便與他們開戰。其次,咱們可不能在城內眼睜睜地等著他們到來。一旦他們到了城邊,就算不進城,隻在城外駐紮下來也是件麻煩事。最好是把他們給遠遠地擋住,擋得越遠越好。如此一來,他們若是肯回去,那是再好不過,若是不肯回去,那他們就在荒山野嶺紮營,喝西北風去吧。”

李來亨聽完笑了起來:“馮大哥,我之前怎麽沒發現你是這麽老奸巨滑?”

馮玉龍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行了,其它的話就不必多說了,抓緊時間點齊兵馬出城吧。”

“這次咱們帶多少人前去?”

“我的千總隊留下一半守城,其他的都去。你覺得如何?”

李來亨有些不解:“你不是說這次不會開戰嗎,怎麽還要去這麽多人?另外,這樣一來,城內可就隻剩五百多人了,還得看著那兩千多韃子俘虜,夠用嗎?”

馮玉龍道:“正因為不能打,所以才要多帶點人去。要是能打的話,你都不用出城,我帶我的千總隊去都足夠了。至於城中留守,目前嶽州方圓上百裏無韃虜,五百餘人足矣。而那兩千多俘虜,本就為烏合之眾,如今又被繳械囚禁,一時也掀不起什麽大浪來。更何況,我們雖然出城,並未走遠,最多今晚便可返回,不會出什麽亂子。”

“好吧,就按馮大哥說的辦。”李來亨點點頭,算是認同了。

…………

馮玉龍、李來亨當即點齊兵馬出了城,往南行了差不多二十裏之後又一次接到斥候回報:董英部尚在數裏之外。雖然不明白何總督的標營為何是這種行軍速度,馮玉龍還是下令全軍展開,搶占官道附近有利地形,以逸待勞。

本來,何騰蛟是打算派王進才北上嶽州的,但後來轉念一想,王進才終究是大順軍舊將,與駐守嶽州的忠貞營人馬必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從而很多事情上都會有所不便,於是便改派了自己的絕對心腹董英前來。

董英接了命令,率部慢悠悠地北上,中途不知歇了多少回,等到歇完了最近這次、再次啟程時,沒走上幾裏便與馮玉龍、李來亨所帶的人馬迎頭碰上。

“停下!來著何人?”李來亨麾下的一隊騎兵離了大陣,奔到董英軍前,厲聲質問道。

董英軍中也自有人答話,氣勢上絲毫不落下風:“我們是何總督的標營,前去協防嶽州。爾等又是何人,膽敢阻攔?耽誤了大事,爾等擔待得起嗎?”

“原來是何總督的人馬,我們是興國候麾下的,奉興國候、龐大帥之命駐防嶽州,卻是未曾接到過接應貴部的軍令。再者,嶽州平安無事,兵力足夠,不需要協防,貴部還是請回吧!”

董英一聽火冒三丈,親自拍馬向前,衝著對麵喝道:“他娘的,你們這些雜毛還配不上說這樣的大話!滾回去,叫個能做得了主的過來!”

那一隊忠貞營騎兵也不再還嘴,拍馬回到大陣中。隨後,李來亨在一隊親兵的簇擁下趕了過來:“我是忠貞營李來亨,剛才是哪個王八蛋嘴裏不幹淨?”

董英差點沒氣炸了肺,不過還是強忍著怒火,冷笑道:“原來是興國候的公子!我乃何總督標營總兵董英,久仰小老虎大名。”

李來亨隨意地拱了拱手:“久仰就不必了,董軍門不在長沙好好地待著,來這裏幹什麽?”

“奉何總督之命,前來協防嶽州。另外,何總督考慮到貴部此前連續作戰,著實辛苦,故命令貴部先行撤回原駐地休整,並另有糧草餉銀撥付。怎麽樣,小李將軍,還要我拿何總督的手令給你們看嗎?”

“董軍門客氣,手令就不用看了。”

董英聽到這話,剛鬆了口氣,李來亨的下文卻是狠狠地打了他的臉:“就算拿出來,到了我這裏也是廢紙一張,何必勞董軍門大駕呢?”

“李來亨!你好大的狗膽!”董英再也按捺不住,大罵道,“你竟敢對總督大人不敬,竟敢無視朝廷法度!你究竟有幾個腦袋?今日就算你老子在這,恐怕也不敢這麽說話!”

“去你娘的總督大人,別他娘的給臉不要臉!”李來亨也火了,“你們那點花花腸子小爺還看不出來?無非是看著這嶽州眼紅罷了!但你們不要忘了,這嶽州是龐大帥還有我們忠貞營打下來的,和你們有個毬的幹係?沒出過一分力便想著爭地盤,你們想得可真他娘的輕巧!當初,我們忠貞營攻打荊州的時候,你們縮在哪兒?韃子大舉南下的時候,你們又在哪兒?若是我沒記錯,當初的新牆之戰,跑的最快的就是你董軍門吧!”

“來人,把這個目無法度,口出狂言的闖賊餘孽給老子拿下!”董英額頭上的青筋暴出,抬起馬鞭指著李來亨,朝左右怒喝道。

“你個驢日的倒是試試!”李來亨不屑地冷哼一聲,吹了聲口哨,官道兩側的樹林裏瞬時呼啦啦地出現大批弓箭手、火銃手,瞄準了官道這邊。

董英的底氣頓時去了一半,既不敢再有什麽過分的舉動,卻也不甘心就此罷休,握著馬鞭的手僵在半空,口中反複地蹦著幾個字:“你,你,反了,反了……”

李來亨則暢快地大笑起來。

見火候差不多了,馮玉龍也拍馬趕了過來,對著董英抱了抱拳:“末將湖廣鎮陷陣營千總馮玉龍,見過董軍門!小李將軍年輕氣盛,言辭難免有些衝撞,還望董軍門不要放在心上。可我等確實也是奉命行事,還望董軍門多多諒解。”

經過了李、馮二人的紅白臉之後,董英不再氣勢洶洶了,聲音也平和了一些,卻仍舊在堅持:“可本將也是奉了總督大人之命!若是總督大人怪罪下來,你們承擔得了嗎?”

馮玉龍笑道:“若是末將沒記錯的話,我湖廣鎮可不歸何總督統轄。倘若何總督是此次北征的督師,末將自然不敢在此阻攔。又或者董軍門能帶來龐帥的手令,或是請來天子的諭旨,末將別說讓路,就是跪下來給董軍門磕頭賠禮也未嚐不可。”

董英見李來亨、馮玉龍態度都很堅決,於是便退了一步:“既然如此,那這樣如何?容本將先在嶽州城外紮營,至於是否入城,則由何總督與龐帥協調之後再做決斷。這樣的話,風千總與小李將軍就不算抗命,而本將對何總督也有個交待。”

不料,馮玉龍依舊是搖頭:“自大軍北征之後,嶽州便擔負著支援前線的重任。糧草重地,無關人等豈能隨意靠近?因此恕末將不能從命,董軍門還是請回吧。”

見一個小小的千總也敢對自己這麽說話,董英感到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極大侮辱,可這又能怎樣呢?難道還能強攻不成?董英不是沒有自知之明,他深知對麵那些湖廣鎮鐵甲兵的恐怖戰力,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一旦撕破臉皮開戰,自己絕對討不到什麽好處。

雙方對峙良久,董英最終還是不得不放棄了前進,帶著一肚子火沿原路返回。但他也並未直接回長沙,而是在後退十裏之後就地紮營,並派人回長沙向何騰蛟稟報、請示對策,這樣也算有個交待。

晚上,忙活了一整天的董英也顧不得白天的不快了,很快便呼呼大睡起來,睡得很沉、很香,直到次日清晨,貼身親兵把他從睡夢中叫醒。

“大人,不好了!”

“這他娘的才什麽時辰?你窮叫喚個毬啊?”董英抬手便給了親兵一個耳刮子,“還敢咒老子不好?老子好著呢!”

親兵捂著臉急道:“斥候急報,嶽州出大事了!”

“出他娘的什麽大事了?”

“劉副將就在帳外,他說要親自向大人稟報。”

“讓他滾進來吧!”

劉副將一進帳內便滿臉驚慌地道:“大人,大事不妙!昨晚嶽州又叫韃子給奪了回去,李來亨、馮玉龍兩人身首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