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看到城頭的一幕時,龐嶽也是頗為震驚、繼而怒火中燒。 但稍微一想,再看看周圍將士的反應,又不由得暗自發出一聲冷哼:尚可喜此舉又何嚐不是弄巧成拙?

古往今來,在敵方陣前殺俘或是將斬獲的首級示眾,向來都是一種打擊敵軍士氣、助長己方聲勢的有效做法。試想,當某一方尚未發動進攻之時,便看到前方掛出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己方將士人頭,這對其軍心士氣該是何等的震懾和打擊?恐懼、兔死狐悲等各種複雜的心理交織起來,對其接下來的作戰又豈能沒有影響?

隻不過,這也需把握好一個度。如果殺的人少了,或是在己方實力不如對方之時,那麽此舉非但起不到震懾的作用,反而會激起對方的怒意和奮勇作戰的決心。

尚可喜久經沙場,自然知曉此理,因此索性將斬獲的明軍首級盡皆示眾。按理說,這數目也不算少了,足足數百級,若是針對一般的明軍,震懾和打擊其士氣的效果也足以達到。

但尚可喜或許沒有意識到,湖廣鎮之兵主要是在鄉鄰、親友等關係的基礎之上編組而成,並且在日常的訓練與生活中,通過一項項政策條例的實施以及各類活動的開展,“勇公戰、禁私鬥”、“既在軍中、皆為兄弟”等思想也已漸入人心,軍中的團結自然非其他明軍所能相比。故此,尚可喜掛出的這數百顆首級或許能激起己方將士的些許鬥誌。但對湖廣鎮而言,除了能起到激怒的作用之外,至於震懾、打擊等等卻是半點也不會有。

此時此刻。忠貞營陣中暫且不論,湖廣鎮各營陣中無論官卒,卻皆是滿臉憤怒甚至睚呲欲裂,若不是嚴格軍紀的約束,怕是早就破口大罵、怒吼而出。

沉吟片刻,龐嶽叫來衛遠,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

不多時。一陣齊聲大喝同樣由明軍陣中發出,如潮似浪,自城下傳至城頭:“偽智順王尚可喜閣下!今我軍才至、未及深入拜訪。閣下便行此舉以鼓舞我軍之士氣,用心何其良苦!龐某在此感激不盡!又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為表答謝,龐某在此亦有幾言相送。聊以勉勵貴軍軍心!閣下但請聽好。若此戰我軍得以拿下荊州,則貴軍自閣下以降,將官皆剮!士卒皆斬!故此戰關係到閣下並及麾下萬餘將士之身家性命,還望貴軍千萬振作勇氣,切勿有絲毫鬆懈之意,更不可生半點投降之心!務必上下齊心,官兵協力,與我軍決一死戰!以報奴酋之恩!望閣下等自勉之!”

城下的聲浪落下之後。城頭鴉雀無聲了好一會兒。

龐嶽叫麾下士卒齊聲喊出的這番話,聽似彬彬有禮。又是感謝又是勉勵,全無剛才尚可喜那番話中的氣急敗壞,可其中包含的威懾之意卻無疑更加淩冽。

尚可喜不由得呆了片刻,他想象過龐嶽可能會罵出的種種汙穢不堪的話,想象過龐嶽因氣急敗壞可能會做做出的各種驚人之舉,但就是沒想到龐嶽居然會如此鎮定、會如此回複於他。

城頭清軍聽到城下喊話,也大都麵麵相覷、隱約間有不寒而栗之感。那段話他們可能記不太全,但“將官皆剮,士卒皆斬”卻是清清楚楚。尤其是城上的清軍官佐,更是麵色一變,握著兵器的手直捏得指節發白。

說起來,這也當真是有點陰差陽錯。城上清軍的喊話,本意為威懾,對城下明軍所起到的作用卻是鼓舞激勵。城下明軍的喊話,明麵上為鼓舞激勵,而對城頭清軍所起到的作用卻是實打實的震懾。

還未等城頭清軍徹底反應過來,城下的明軍便已開始徐徐退去,似乎是尋地方安營紮寨去了。

“把人頭都收了吧!”尚可喜麵色陰沉地吩咐左右

由於初至立足未穩,龐嶽也不急著立即對荊州展開攻勢,而是在城東六七裏處選了處開闊地,下令安營紮寨,一切等安定下來再說。

構築營寨本就是華山營的必備科目之一,長期的訓練下來早已成了拿手活,再加上有其餘各營的協助,進程很快,隻用了一個下午便徹底完工。

營寨既成,龐嶽也按照常例將命令一條條發下。各部陸師盡皆入駐營內,一隊隊斥候散出很遠,形成多道警戒線,時刻關注城內清軍的動向。揚威營以及運輸糧草輜重的船隊也悉數靠岸,大部分糧草輜重被搬入營寨之中。靠岸的戰船之上依舊戒備森嚴,將無戰力的運輸船隻護在中間,另有多條哨船被派往附近江麵巡回遊弋,以防清軍荊州水師可能發起的襲擊。

晚飯之後,中軍帳中再次召開軍議,湖廣鎮、忠貞營的主要將領盡皆到場。

當前的形勢對明軍而言,並非有利。荊州城中,尚可喜、張勇率萬餘人據堅城而守。城北,喀喀木亦率萬餘兵馬擇有利地勢安營紮寨,與城中守軍相互呼應,同時扼守住了明軍北上的陸上要道。城西南的長江江麵上,荊州水師嚴陣以待,又將湖廣鎮水軍揚威營的西去之途截了個徹底。

此三處互相呼應,宛如一座堡壘一般。如此一來,清軍雖在兵力上處於劣勢,可明軍若要破局,卻也不是那麽容易。

麵對此種局麵,龐嶽大致能有兩種選擇。其一,全力攻打荊州城,荊州一下,也就相當於打開了局麵,衝出了困境。其二,派一部兵馬牽製住荊州左近之敵,同時以主力往襄陽方向運動,化被動為主動,將戰場主動權爭奪過來。如此,或可尋求在運動中殲敵,亦不失為破局之法。

但這兩種方案都得麵臨不少問題。

若取前者,看似不難,實則並非易事。荊州向來為戰略要地,城高牆厚、易守難攻,城中又有清軍萬人。若行強攻,短時間內恐難奏效。再者,城北又有萬餘清軍以為城中呼應。明軍在攻打荊州之時又豈能避免得了來自另一方的襲擾?一遇襲擾,則必定要分兵前去截擊。一分兵,則攻城力量為之減弱,攻城難度又將平添幾分。

若取後者,則又可分兩種情況,向北或是向西走。

向北,即先以一部兵馬牽製住荊州守軍,隨後以主力攻打城北清軍營寨,獲勝破寨之後即由此北上襄陽方向。北上,先不說能否一定攻破清軍營寨,即便能順利拿下,可喀喀木麾下萬餘清軍又豈會呆在原地等著湖廣鎮和忠貞營去全殲?屆時,他們往北一撤,橫在前方又是一塊不小的絆腳石。

並且,向北盡為陸路,揚威營以及輜重船隊由此便不能隨同主力一並行動。誠然,明軍也可以將糧草輜重卸船,交由泰山營攜帶北上。可陸路運送在便捷程度以及運載數量上又豈能與船運相比?將來的戰情尚不明朗,一旦持續時日過長,全軍陷入斷糧之危,而後勤補給又被清軍荊州水師切斷,結果將大為不妙。

若是向西,則至少得渡兩次江。可附近水域盡皆在清軍荊州水師的監控之中,他們又豈會允許明軍安然渡江?雖然湖廣鎮也有水軍揚威營,但此營組建時日尚短、且兵力上處在劣勢,用於防守或許尚可,用於進攻恐難敵荊州水師。既無水上優勢,向西進軍自然也就成了一種空談,比之向北更難以實現。

軍議之上,眾將雖感到當前形勢較之以往更為棘手,但還是各抒己見、暢所欲言。

軍議進行了多時,龐嶽聽取了眾人的意見,又結合之前總參謀司遞交上來的一係列預案,與高一功商量之後定下了明日的作戰方案。決定暫且不去理會在荊州北麵紮營的清軍,先對荊州城進行攻打。明日這一戰,攻城的力度不一定要猛烈,也並不是非拿下此城不可。主要目的在於先試探出城中守軍戰力,以及三部清軍之間的配合方式、協調程度等等。從而為後續的戰事奠定基礎。

對此,眾將並無異議。

方案既已確定,便開始指定將領、分配具體任務。高一功倒也大度,表示全權由龐嶽決定。

軍議到了最後,龐嶽對明日作戰任務作出了如下分配:湖廣鎮泰山營留守營寨,看守糧草輜重;揚威營隻守不攻,護衛運輸船隊,並防止清軍自水上進攻包抄己方後路;湖廣鎮其餘各營並及忠貞營二千人負責攻城;忠貞營主力負責監視北麵喀喀木部清軍,若其發起襲擾,必須將之阻截;湖廣鎮斥候隊並及忠貞營斥候主力向外撒出,擔任外圍警戒、時刻關注周遭動向。

眾將一一接令應諾

次日清晨,明軍五更起身,用過早飯之後即行整裝。待到天色透亮,各營皆已準備完畢。三萬將士矗立寒風之中,神情肅穆,殺氣森然。

隨著龐嶽一聲令下,三軍齊動,各按序列,浩浩蕩蕩往荊州城方向而去。冷風之中,紅旗獵獵,與將士盔頂紅纓交相輝映,匯成一片紅色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