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不言過(一)

琴聲錚錚,有女子的歌聲低低吟唱:“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

在城中的一間小院子裏,春光正好,

四個女子盤坐在席上,或撫琴,或吹笛,映著暖日中的紅花。

花叢中,呂本中手把酒盞,笑著打斷唱歌那個女子,道:“小桃,你方才所唱的周美成的《滿庭芳》很不錯,聽得出來,你以前也是學過詞曲的,老夫一直忘記問你是什麽來曆。”

那個叫小桃的女子笑道:“回老先生的話,小桃本是徐州人氏,從小被媽媽買了去,養在樓子裏。孔將軍打到徐州之後,就將妾身劫了來,如今又讓我來侍侯先生。”

“那就難怪了,我就說你們的詞曲歌喉這般不錯呢!”呂本中放下手中的杯子,道:“你的天賦不錯,不過,這詞卻是唱得差了。”

小桃:“還請教先生。”

呂本中道:“這曲《滿庭芳》表麵上寫的是春末夏初風景宜人的境界,風使春季的鶯雛長大,夏雨讓梅子變得肥美,正午茂密的樹下圓形的陰涼籠罩的地麵。地勢低窪靠近山,衣服潮濕總費爐火烘幹。人家寂靜,烏鴉無憂自樂翩翩,小橋外邊,新漲的綠水湍流激濺。久久憑靠欄杆,遍地黃蘆苦竹,確實不錯,你也僅僅當成寫景之作來唱。可惜,上半闋擬泛九江船一句卻是文眼。周美城以被貶江州寫下《琵琶行》的白居易自比。承下半闋的孤憤與淒涼。”

“有此句,方有後麵的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

“小桃你唱得悠長雋永,甚至還帶著喜氣洋洋,周美成若是泉下有知,非氣活過來不可。”

聽他說得有趣,其他幾個女子都小聲笑起來。

周美城就是大宋宣和年間有名的大才子大詞人周邦彥。

小桃也俏皮地吐了吐舌頭:“看來卻是妾身唱錯了,妾身在樓子裏雖然也有師傅,也讀過兩年書。可還沒學到什麽,就打仗了,多謝先生指點。”

“這不怪你。”呂本中笑了笑:“周美成晚年得罪蔡京蔡元長,被貶斥處州一事已經過去許多年了,這首詞流傳不廣,你一個小女孩子,如何知道朝中舊事?當年我正好遊學汴梁,恰好和美成公見過幾麵。這已經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回想起來直如一場大夢啊!”

看到小桃可愛的樣子,呂本中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桃抽了一口冷氣,麵上路出痛苦的神色。

呂本中忍不住問:“小桃,肩上的傷可還在痛?放心好了,既然你還有你們這些姐妹已經來侍侯老夫,以後就留下吧,老夫定不會再讓你吃那些苦的。”

小桃眼睛裏含著淚水:“老先生的恩情,小桃沒齒難忘。”

其他幾個女子也都拜小去:“多謝先生。

小桃肩膀上有一道咬痕,深可見骨,正是前些天孔彥舟留下的。

呂本中向孔彥舟討要美人的時候,姓孔的都會把將要送出去的女子大肆**一番,不折騰得半死不肯送過來,也不知道是出於何等心態。

姓孔的就是一頭畜生,到現在,小桃身上還都是傷痕,尤其是那隱私之處,更是慘不忍睹。

和孔彥舟比起來,呂本中雖然年紀大,卻是個謙謙君子,對眾女也是疼愛有加。今日,他又承諾收留眾人,大家內心中都異常感激。

呂本中心中也是感慨,把她們扶起來,一一小聲撫慰。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隨從進來:“主人,老家來人了,說是你的遠房表親,聽說你在城裏,特來投奔。

“表親?”呂本中問:“可報上姓名?”

“他說自己姓陳名達。”

“原來是他,老夫卻是有這麽一個表弟,著他進來吧。”呂本中一揮手,示意眾女退下。

不片刻,陳達就走了進來。這個泗州軍軍法處的頭兒今天做員外打扮,進得書房,就**鼻翼使勁地吸著氣。半天才笑道:“香氣襲人知晝暖,東萊先生燕瘦環肥左擁右抱,當真是風流人物,我輩楷模呀!”

呂本中是道學家,自來嚴肅慣了,一向不太看得上陳達這個曾經的胥吏小人,冷著臉問:“王軍使可是收到老夫的信了,有什麽事直接帶寫信過來就是,你怎麽專門跑來一趟。若是被孔彥舟知道,那不是給老夫找麻煩嗎?”

他來孔彥舟這裏的時候帶了一籠鴿子,平日裏都用飛鴿傳書和黃州聯絡。

在黃州的諸人見了呂本中這個大名士都是戰戰兢兢,說起話來非常注意,惟獨陳達渾不在意。他笑著說:“老先生啊我的老先生,想不到你在蘄春這裏搞出這麽大動靜來,把道思公都給嚇住了。將軍本打算寫封信過來的,可轉念一想,反正黃岡到這裏也沒兩步路,就直接派我過來說話。問完事,我這就回去。”

呂本中:“哦,老夫寫的信王慎已經收到了。”

“是的,昨日夜裏就收到了。”陳達苦笑:“老先生啊老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將軍已心有所屬,非安小娘子不娶。還有,嶽應祥將軍是王軍使手下第一悍將軍,正有倚重他之處,先生如此一來,這是是挑動將軍和嶽應祥的不和嗎?再說了,將軍家事,我們外人也不方便過問,先生也不事先同將軍商量就定下這件婚事,未免有些不妥是不是?”

“什麽不妥了?”呂本中背手而立,傲然冷笑:“王慎拜托來夫來延緩孔彥舟十日進攻黃岡,老夫既然來了,自然要無所不用其極。兩家婚事一定,孔部必然軍心懈怠。至於他王道思家宅是否安寧,與老夫何幹?到時候,他娶不娶孔小姐,某也管不著。”

陳達苦笑,竟說不出話來。

呂本中:“你今天來這裏就為這事?如果沒其他的,你退下吧!”

陳達才問:“將軍想問一下,先生所說的婚事是孔彥舟的哪個女兒?”

呂本中:“是孔彥舟次女,年方十四,年齡正好。至於其他幾個,最大的才九歲,最小的那個剛滿月。王慎就算要娶其他女子,也不合禮法。對了,這個孔二小姐的哥哥是孔彥舟長子孔賢。”

陳達點點頭:“原來是孔賢的妹子,好的,我這就去回將軍。”

告別呂本中,陳達匆匆出了蘄水縣城,從農戶家牽出寄存的馬匹,跳了上一路狂奔,就來到十裏外一個小山崗上,就看到王慎和呼延通等幾人騎著戰馬立在頂上,地上是幾具血淋淋的屍體,顯然是剛被他們斬殺的孔彥舟的斥候。

見到陳達,王慎哈哈一笑:“陳達,你不在的這兩個時辰,某到處看了看,還把這幾個不開眼的踏白給引來了,殺了一通,直是麻煩。我看這孔彥舟的兵也不怎麽樣嘛,真真是文恬武嬉,廢物一群。先前我等喬裝改扮孔彥舟軍營的時候正好碰到敵人的軍官正在做戰前動員,知道軍官們是怎麽說的嗎?”

“啊,將軍混進孔賊軍中了?”陳達大吃一驚。

“對,也沒什麽了不起的。”王慎不住地笑:“軍官們對士卒說,這一仗反正是要打的,誰也躲不過去,現在就要準備好。軍隊好比是狗,主人讓咬誰,咱們就咬誰。這一戰,咱也說不出個道道來,不過我們不打過去,泗州軍就要打過來。”

呼延通等人也是樂不可支。

呼延通抹著眼淚道:“就算是咱們以前在留守司,上頭說要打仗了,好歹也的發些錢下來,許下賞格,如此才會人人用命。孔彥舟倒好,空口說白話。”

“咱們泗州也在做動員,大家都知道,這蘄黃就是俺們的家,家園若被敵人占去,那就是無根之木。生死存亡之際應該怎麽做的道理,所有士卒心中都是明了。賊軍卻如此動員,如何激烈士氣,這一仗不用打咱們已經贏了。”

王慎點點頭:“是的,軍人的職責就是守護,守護家園,守護我們應該守護的東西,親族、禮法、我們的文明。陳達,剛才你進城去見東萊先生,他怎麽說?”

聽到他問,所有人轉過頭來看著自家統帥,側耳聽去。

老實說,呂本中自作主張借著王慎的名義和孔彥舟聯姻一事他們也是剛知道的,心中都是大駭。王慎和安娘的情義氣大家都曉得,也覺得這事實在荒唐。

陳達忙將先前和呂本中見麵是的情形說了一便。

王慎心中一動,摸了摸鼻子,喃喃道:“早就知道孔彥舟父女情深,卻不想他有那麽多女兒。而且,呂老頭說的這個女子又是孔賢,孔家軍繼承人同母所生的妹子,這就有意思了。”

父女情深這四個字帶著諷刺。

王慎:“陳達,寫信,飛鴿傳書東萊先生。”

“是,將軍。”陳達立即從馬案上解下一口考籃,拿出文房四寶。

王慎:“給呂老先生寫信,讓他告訴孔賢,這門親事我應下來了,讓他這幾日多多和孔賢往來。”

“啊!”眾人齊齊發出一陣低呼。

王慎一笑:“哄一下孔賢也不打緊,兵者詭道也!”

大家才鬆了一口氣,開玩笑,如果真應了這婚事,嶽雲還不鬧翻天?

王慎接著對陳達道:“一則,可以以此婚姻慢孔賊軍心;二則,可以以婚事以孔二小姐的歸宿,使孔賢從中斡旋說合兩家,使得他們父子生罅。使孔家相互猜忌,分裂之。”

陳達疑惑地問:“如何使孔家相互猜忌,並分裂之,屬下愚鈍,看不出此事同將軍的婚事有任何關係。”

“你別管,就這麽寫。以東萊先生之才,到時候他就知道了,也明白該怎麽做。”

“是,將軍。”陳達不便再問,隻低下頭唰唰寫了幾行字,裹成一個小紙卷,塞進信鴿腳上的銅管子裏。

一撒手,鴿子撲簌飛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