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 念出這一句的沢田綱吉也是懵逼的。

他抬起眼,對上神色之中帶著訝異的與謝野晶子的雙瞳。

沢田綱吉難得卡殼了一下。

但他轉而想起自己現在就是個小智障(不是),就決定要不然就如此順水推舟, 當個智障好了。

於是與謝野晶子聽見那個疑似被森鷗外帶來的小孩子在說完那句話之後, 就再也沒發聲,隻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雖然滿心狐疑, 但既然對方都做出這幅模樣了, 與謝野晶子也不能再多說什麽。

這時候她才來得及打量這個孩子。

方才的粗粗一瞥隻看見這是個棕發的小孩,細手細腳的,看起來有些營養不良。

而到了這時候, 她才來得及細細地打量對方。

他穿著過分寬大的衣物, 讓整個人看起來更加小隻。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錯覺,那件白色的寬大的上衣似乎還有些濕潤。而對方棕色的短發有些炸毛的感覺, 但不知為何似乎帶著些濕意。臉龐稚嫩而柔軟,莫名地讓人聯想到初生的幼鳥。

但若說如此,那稚嫩麵龐上的溫柔讓人想到的卻並非幼鳥,而是幼鳥展翅而飛的天空。溫和幾近慈悲,仿佛能夠將一切包容。

與謝野晶子的痛苦又悲傷的心情突然平靜了一瞬。

“真是的。”她叉著腰嘟嘟囔囔,雖然自己還在和森鷗外的冷戰之中,但還是讓她遷怒於這樣一個明顯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孩子,顯然還是超過本質不壞的天使的底線了的。

於是她隻是哼了一聲, 也不管被自己治療之後依舊躺在地上的士兵, 便過來牽起小棕毛的手, 帶著他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沢田綱吉猶豫地看了看地麵的男人。

對方身體上的傷害已經消弭殆盡了,然而卻依舊躺在地板上, 雙目無神地看著天花板, 看起來就如同一具行屍走

對方絕望的神情實在令人感到驚悚, 與謝野晶子猶豫了一下,看著麵容稚嫩的男孩,放開手,轉而伸出去遮住他的眼睛。

沢田綱吉下意識眨了眨眼睛。

因為伸出之手與男孩的眼睛很近,棕發男孩柔軟的睫毛在與謝野晶子的掌心刮了刮,帶來一絲說不清的悸動。

這種悸動無關情愛,而是一種源自於靈魂與生命的悸動。

在柔軟如小扇子的睫毛撲閃著劃過手心的時候,與謝野晶子感受到一種仿佛幼芽出土一般的生命力的存在。

她的眼睫顫抖了一下,對上男孩疑惑的目光。

與謝野晶子:“……”

女孩神情複雜地搖了搖頭,將棕發的小智障拉著轉過了身,才開口說道:“什麽也沒有,我們回去吧。”

不遠處,被她所救治的男人終於從傷痛之中回過神。

他側過頭,看著曾經在軍隊中張揚舞爪的小軍醫助手變得沉默又內斂,不知思索了什麽,等兩個小家夥進了房間關上門才回過頭,看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無聲地歎氣。

沢田綱吉對此一無所知。

大概是這個身體與自己的型號並不適配的原因,他的動作十分生澀,在進門的時候甚至差點久違地來個平地摔,幸好與謝野晶子眼疾手快將他拉住,才避免了這一危險結局。

黑發的女孩子看著他猶豫了一會,終究什麽話也沒說。

接下來沢田綱吉與與謝野晶子共同進出。

雖然不是這艘軍艦的持有者,但是憑借著異能力,與謝野晶子在這裏擁有著出乎意料的崇高地位。

每日的三餐有專人配送,行走到外麵的時候,雖然有許多麵目平靜已至毫無求生欲的士兵,但也有一些對她點頭打著招呼,言語之間不乏敬意。

沢田綱吉就像是一個尾巴一樣跟在對方的身後。

在摸清了這裏的情況也摸清了與謝野晶子的性格之後,初步掌握了身體——雖然還沒那麽熟練——的教父先生對著別別扭扭的女孩熟練地露出笑容,很快就反客為主,擔任起了“玩伴”與“兄長”的雙重角色。

例如說與謝野晶子每天會抽出一小段時間,來同沢田綱吉說一些家鄉的事情和往日的生活,而沢田綱吉則用自己會的、與謝野晶子也感興趣的技能作為交換——最近他們就在學一些簡單的摩爾密碼。

又例如說——

“如果不喝牛奶的話,會長不高的哦。”棕發的男孩將一瓶牛奶放在黑發女孩的臉頰邊,彎彎眼,露出笑容。

分明是差不多的年紀,但他做這種動作的時候完全沒有孩童的稚嫩感——雖然是挺可愛的,但是比起幼鳥彼此相互梳理毛發,他的動作更帶著幾分長輩一般的慈愛與友善。

與謝野晶子皺著眉接過了牛奶,總覺得自己在什麽奇怪的地方被小瞧了。

但是戰場上的物資是十分稀缺的,更遑論節節敗退的日本軍隊,因此雖然覺得自己被(看起來)比自己還小的家夥小瞧了,與謝野晶子還是沉默著接受了來之不易的物資。

還沒抬頭就被對方一隻爪子按在了腦袋上,棕發的男孩笑著說著“喲西呦西好乖好乖”,終於讓與謝野晶子忍不住捏爆了被自己喝光光的牛奶。

“再不把你的爪子拿開的話我就給你剁掉。”她沉著臉說道。

沢田綱吉就飛快地收回了手,幹笑了兩聲,小聲扭過頭嘟囔著跟身邊的人吐槽說“與謝野真可怕”。

坐在他身邊的青年看著二人的相處,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這是一位平平無奇的士兵。

但他和與謝野晶子的關係看起來是不錯的——至少能坐在與謝野的身邊共進午餐,在聽見沢田綱吉這樣吐槽之後端著飯碗沉思了一下,若有其事地點了點頭。

“真可怕呀。”他附和道。

與謝野晶子惱羞成怒一般站了起來,黑色短發上金色的蝴蝶發飾閃動著微光,在女孩子的“哼”聲中閃爍著翅膀離去。

剛才附和沢田綱吉的青年撓了撓頭,看了眼沢田綱吉。

“不過雖然偶爾是個壞脾氣的孩子。”他說道,“但是與謝野醫生是個正確的好孩子哦。”

“正確?”

沢田綱吉歪了歪腦袋。

這個形容詞實在有些特殊。

沢田綱吉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表示了疑問,那名青年卻沒有回答,隻是騰出一隻手揉了揉他的腦袋,便端起餐盤離去了。

沒過多久,被帶走的森鷗外被“歸還”。男人回歸的時候依舊斯文敗類衣冠禽獸,隻在對著與謝野和沢田綱吉兩個孩子的時候露出奇怪又奇怪的笑容。

這首軍艦附近的其他軍艦陸陸續續地撤退,然而他們卻絲毫沒有後退的跡象。

在這裏待了這麽多天,沢田綱吉也摸清了這裏的構造。

這是一個叫做“常暗島”的地方。

據關係尚好的士兵說,“常暗島”以前是不存在的,在誰也不知道的某一天突然出現在了太平洋上,成為戰爭的主戰場。

在這裏沒有白天隻有黑夜,也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就像是僅僅為了戰爭才存在的獨特區域*。

而日本軍隊已經在這裏節節敗退許久了。

沢田綱吉這個身體的存在就是因為戰爭的失利才被放棄的,然而,即使在這樣的情況、在被視為能夠作為扭轉戰局的核心的實驗體被放棄的情況下,這支軍隊依舊沒有收到撤退的命令,依舊作為戰爭的最後防線駐守在此。

“因為我們是【不死軍隊】,”士兵神情複雜地說道,“因為不死,所以不能後退。”

噯?

沢田綱吉緩慢地扭過頭,對上從治療室出來的與謝野晶子的雙瞳,後知後覺地領會到所謂的“不死軍隊”是什麽意思。

——因為能夠治愈一切的傷痛,因此不會死亡……麽?

想到這裏,沢田綱吉竟然有些不寒而栗。

而戰爭依然在繼續。

沢田綱吉來時這裏的情況還沒那麽危急,然而,隨著其他部隊的撤退和離去,這支部隊的“利用率”就大大上升了起來。

戰爭、戰爭、戰爭,就算是沢田綱吉,也從未見過如此殘酷的戰爭。

人類的性命在巨大的戰爭機器前變得渺小而無力,像是螻蟻一般卷入巨大的冷酷的機器之中,人類這一種族應有的尊嚴和重量在戰爭開啟的瞬間全都消弭殆盡。

而這支部隊更是如此。

如果說原本的時候還有其他部隊幫助,能夠輪流走上戰場,現在這支部隊就變成了一支被循環使用的部隊。

一個個士兵被推入戰爭這個絞肉機當中,尚且存活的被運輸回他們所在的【燕騎士】,由“天使”即與謝野晶子進行治療之後,再度被推回戰場。

沢田綱吉剛來的時候這裏的士兵們雖然疲憊,卻明顯還殘存著存活的意誌。而當他在這裏度過了短短幾日,士兵們的表情已經從疲憊過渡到了麻木,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遊**在天地之間。

——在這一過程中,和士兵們感同身受著同樣的痛苦乃至於更加盛大的痛苦的,是曾經被稱為“天使”的與謝野晶子。

這一日,晚飯之前,曾經和與謝野晶子言笑晏晏、說回老家後要帶她去騎牛的一名士兵,對著自己曾經訕笑著表達喜愛的女孩舉起了手中的刀具。

“如果不是你……”他雙手高高舉起匕首,眼中早就沒有曾經的和善,隻有幾乎要裝盛不下的痛苦和憎恨,“如果不是你在這裏的話……”

他刺向與謝野的匕首被沢田綱吉眼疾手快——雖然身體慢了半拍——地擋掉,沒能傷到與謝野晶子,卻在沢田綱吉的手上留下了一道重重的痕跡。

其他士兵團團將他圍住來將兩人分開,沢田綱吉皺著眉回過頭,看見跌坐在地的與謝野晶子。

這對於這個在數個月前還不過是一個點心店的小主人的與謝野晶子來說,實在是太過超規格了。

沢田綱吉冷眼看著這場鬧劇,轉過身俯下腰,像是第一次與謝野晶子對待自己那樣伸出手,為她遮住了混亂的場麵。

“啊對了,傷!”

與謝野晶子匆匆忙忙地反應過來,然而她的異能力是在人類瀕死之際才能發動治療的能力,對於這種不大不小的傷口,卻是沒什麽用武之處。

看著她緊皺的眼眉,沢田綱吉反而成為了安慰人的那個。

雖然自己暫且是個笨手笨腳的家夥,但是好歹口齒還算伶俐,不過一會,便讓與謝野晶子的眉眼放鬆了一些。

黑發的女孩在**沉沉睡去。

門口稍微開了一條縫隙,沢田綱吉猶豫了一下,輕手輕腳地繞開連睡夢中也緊閉著雙眼的女孩,朝著門外挪動。

果然,在門口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這艘軍艦目前的管理者——森鷗外。

黑發青年站在門口,雙手背在身後,聽見門輕輕哢噠一聲關上的聲音,帶著笑回過頭來。

“與謝野怎麽樣呢?”他問。

沢田綱吉對這個家夥沒什麽好意——如果他是再惡毒一些的孩子,那麽大概就要後悔當初為什麽會將這個家夥救下來了。

可是如果不是他的話,沢田綱吉現在或許還是一個黑戶,在戰場上遊**。

因此,對於這個男人,沢田綱吉的心情略微有些複雜。

出於禮貌他同對方點了點頭,言簡意賅地說明了與謝野的情況。

“森醫生,”他用跟著與謝野學的稱呼,微微揚起頭問,“戰爭什麽時候結束呢?”

這是一個聽起來很“童真”的問題,也符合沢田綱吉目前的人設。

森鷗外聽見這個問題,眸光驟然黯淡了一瞬,而後蹲下身,與沢田綱吉持平在同一個高度。

“這就要看阿綱你的決定了。”曾經目睹過人造神明那令人驚歎的力量的男人壓抑著自己的野望與雄心,輕聲說道,“你願意成為改變這場戰局的樞紐嗎?”

……

……

與謝野晶子醒過來的時候,就見到沢田綱吉蹲在窗邊的椅子上,望著窗外發呆。

男孩子總是柔軟的臉上露出的是一些冷淡的神色,讓她頗有一些不適應。

但與謝野晶子還沒猶豫著要說什麽,就見到對方扭過了頭,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你醒了呀。”棕發的男孩輕聲說道,“怎麽樣,好些了嗎?”

——明明是她應該問這個問題的。

與謝野晶子的目光落在沢田綱吉左手的繃帶上,目光黯淡。

沢田綱吉注意到了她的視線,下意識將左手藏了藏,右手單手握拳咳了聲。

“沒關係的。”他說道,“不用這麽大驚小怪。”

聽他這樣說,與謝野晶子卻沒怎麽放心,上前親自檢查了一番又給他重新上了藥,將白色的繃帶綁上一個可愛的蝴蝶結之後,才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

她的身上積壓著太過繁重的重量了。

巨大的、足以將一個成年人都壓迫至死的重擔施加在與謝野晶子窄窄的肩背上,她曾經也隻不過是一個普通又平凡的女孩子,隻是因為有了過分強大的力量和柔軟的心靈,就不得不遭受著如此的重擔。

比起在不斷的死亡與複活之中轉換的士兵,與謝野晶子或許沒有他們那樣刻骨銘心的痛苦經曆,也不會在睡夢之中不斷回想起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與自己分開的痛苦回憶,她所承受的重量或許不過是每個人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

可積聚在她身上的卻不僅僅是這微小的數分之一。

成年人也難以承受的重擔傾瀉在隻是擁有強大的能力的女孩子身上,必不可少地造成了雙方的失衡。

一定……很痛苦吧。

想起同樣的年紀,說得上是同樣擁有著強大力量的藍波還是一個隻會撒嬌的臭小子,沢田綱吉心中就不可避免地多了幾分偏愛。

——現在的這個年齡,還是撒嬌的年紀呢。

教父先生猶豫了一下,輕輕伸手環住了她,在與謝野晶子茫然且無神的目光中,像是安慰幼年沒能得到糖果吃的藍波一般,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後背。

“沒關係的。”他輕聲說道,“想哭的話或許哭出來好一些哦。”

“一直緊皺著眉頭的話,會提前變老的。”

他難得說了一句俏皮話。

可是沒能引來笑聲,反而讓雙瞳無光的與謝野晶子拽住了他的衣衫,垂下頭,黑發無力地垂落下來。

半晌,有水珠滴落下來,滴在地麵上,滲透進地毯裏。

而從始至終,與謝野晶子都是無聲的。

——無力的孩子在哭泣的時候自然也是默無聲息。

“我……”曾經驕縱而爛漫的女孩低下頭,顫抖著詢問,“我是錯誤的嗎?”

——她是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嗎?

沢田綱吉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可他知道,沒有一個人是“錯誤”的。

於是他低下頭,雙手捧起幾近崩潰的女孩的臉龐,認真而耐心地否定了她。

“這是沒有的事。”他溫和地說道,眉眼平和而溫柔,瞳中眸光閃爍,像是蘊藏了天空與海洋,“與謝野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孩子。”

他如此稱讚。

與謝野晶子的心突然平靜了下來。

她低下了頭,手指不安地攪動在一起。

“我會相信的。”她嘟囔著說道,“如果你這樣說的話,要是我相信了怎麽辦?”

聞言,沢田綱吉怔愣了一下,旋即露出笑容。

……

與謝野晶子的心情好了不少。

她稍微恢複了一些精力,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發飾不知道丟失在了什麽地方。

因為是很重要的人(重音)贈送的禮物,因此,在簡單地交代了之後,她便急匆匆地衝出門尋找了起來。

沢田綱吉想了想,多半是在方才的混亂時刻丟失的,因此也就準備出門幫助她一起尋找。

然而,在他出門之前,耳邊傳來了聲音。

【與謝野小姐,希望你能幫我傳句話*。】

——是一個稍微有些熟悉的聲音。

沢田綱吉轉了轉腦袋,就想起這正是那位對於與謝野晶子來說非·常重要的存在的聲音。

但是對方的聲音……

沢田綱吉沉默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看了眼門口的方向,耳邊屬於與謝野的腳步聲已經離開了很遠,但教父先生依舊擔心對方如果再在這種時候進來的話,或許會撞見什麽不好聽的話語。

而對方則以為站在這邊的依舊是與謝野晶子,自顧自地說起了話。

這是曾經誇讚與謝野晶子是“天使”的青年,沢田綱吉與他有過一麵之緣,尚且沒有現在這樣疲憊的青年當初好歹還能勾勒出笑容,眼底依舊有對生活的向往的光彩。

而如今聽著對方的話語,沢田綱吉卻再也聽不見那份向往。

——他甚至試圖對與謝野晶子說,她並不僅僅是“天使”,而是“死亡天使”。

從青年充滿負麵色彩的語句開始就淺淺皺起了眉頭的沢田綱吉在此刻終於忍耐不住了。

他握住了能夠與對方通話的傳話筒,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很抱歉。”他如此說道,“但是我想,與謝野無法為你同你的家人道別。”

——不如說,這種事情得自己親自去才行的吧!

沢田綱吉死死地皺著眉,聽見對麵沉默了半晌。

“原來如此……與謝野小姐現在不在嗎?”

青年的嗓音無比頹唐。

沢田綱吉沉默了一下。

聽見對方如此的嗓音,那些因為對方的話語而生出的憤怒消退了些許。

就算是憤怒,也不應該對著這個人,沢田綱吉盡力使自己冷靜下來。

——他也是受害者。

雖然在這裏待的天數並不多,但沢田綱吉與士兵們也還是有了不少的交流。

短短數天的時間,他眼睜睜地看著士兵們從當初還能提起精神同他和與謝野笑鬧的模樣變成如今隻能說是行屍走肉的樣子,知曉這些不過是普通人的士兵們經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災難與苦厄。

甚至於因為在這個戰場之上,他們往往連發泄都沒有時間。

於是沢田綱吉努力使得自己平靜下來。

“是的,”他先回答了對方的問題,“她剛才才出門——因為不小心弄丟了她所珍視的、重要之人贈送給她的蝴蝶發飾。”

沢田綱吉能夠感覺到對麵的呼吸一滯。

他頓了頓,確定另一麵沒有別的什麽聲響,在頭腦中飛快地思索了一下如何找到能夠就近幫助他的人之後,估摸著與謝野的步速和她前往的方向,默默地打開了對方大致對應的房間的傳話筒。

……希望在吧,與謝野小姐。

他如此想著,一麵揚聲說話,一麵彎曲了手指,輕輕敲擊了起來。

敲擊的頻率是與謝野最近才學習過的密碼本,如果對方聽見的話,想必就會知曉他的意思,向對應的方向奔去。

而另一邊,沢田綱吉開口勸慰起了對方,他放緩了聲調,努力使自己稚氣的語調變得成熟一些,能夠讓對方將自己當做是同等地位的友人……隻有這樣,對方才能將他的話聽進耳中。

“但是我想,你可以回到他們的身邊——到時候不論是重逢還是道別,不都可以親自說出口嗎?”

對麵的呼吸聲一窒。

“不,沒有那一天了。”他痛苦地說道。

士兵實際上是長期處於一種精神壓力極大的條件下的。

自身**的損傷,戰爭對於精神的摧折,身邊一去不回的朋友,一切都打磨著這些不過是尋常人的士兵——直到他們死去。

因此,崩潰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在這樣的情況下,首先需要的,就是穩住對方的情緒。

沢田綱吉不知道與謝野晶子是否聽見了自己的“密碼”,他靠在牆邊半虛著眼,一麵在頭腦中勾勒著與謝野晶子可能的軌跡,在每個對方可能到達的房間所對應的傳聲筒上都進行著敲擊。

經過傳聲筒,這些敲擊傳遞到另一端的時候會放大數倍,足以吸引到對麵的注意。

終於,在他敲擊到某個房間的時候,得到了輕而緩的回複。

沢田綱吉的聲調也不由溫軟了下來。

“我知道你很痛苦,”他說道,雖然他無法做到與士兵感同身受,但是隻是稍微一想,一把年紀還被家庭教師吐槽做是“爛好人”的教父還是忍不住感到心痛。

“但是請不要本末倒置啊,士兵。”

他如此說道,“是因為痛苦而無法堅持到回家的時刻,還是因為要守護家裏的家人兄弟才堅持到了現在呢?”

“守護……家人?”

對麵遲鈍地回複。

沢田綱吉應了一聲。

“如果不確定的話,回家確定就好了。”他輕聲說著,腦海中代表與謝野晶子的小人此時應該已經撲到了對方的門前,“但是,如果死了的話,就什麽也沒有了。”

【轟——】

“什麽都……沒有了?”

大門打開的聲音與青年略帶茫然的重複幾乎在同一時刻響起。

沢田綱吉在心底無奈地歎了口氣。

“是的,什麽都沒有。”他如此說道,“而且,我大概多多少少也能知道您的問題……既然有問題的存在,那麽我們就解決問題。”

士兵看著神色匆忙氣喘籲籲的“天使”小姐,不著痕跡地捏緊了手中的一頁紙張。

他聽見對麵的聲音說出仿佛幻想一樣的話,忍不住無奈地哼笑了一聲。

“解決問題?”他重複著,神色疲憊又偏執,“那如果解決不了問題呢?”

——這可真是一個好問題。

可沢田綱吉想也不想,就給出了“正確”的答複。

……

森鷗外打了一個噴嚏。

他今天有些心不在焉。

作為這艘軍艦上的掌權者,森鷗外對於夜間發生的小小摩擦了如指掌。

他無聊地翻閱著關於上一場戰鬥——也即是讓這支不死軍團的大多數人失去戰鬥的信心的戰鬥的情報,合上他們,呼出一口氣。

就算是對於人心的掌控遠沒有日後那般成熟的森鷗外也知道,自己手下的這批人已經快要到達極限了。

常暗島上日本的軍隊其實已經撤離得七七八八,但政府上層依舊沒有看見【異能】對於戰爭的決定性作用……森鷗外鮮少質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確,他隻是想,或許與謝野晶子的能力在戰爭之中能夠發揮的作用還是過於弱小了。

雖說能夠不斷地重啟軍隊,讓這支普普通通的軍隊成為【不死軍團】,但所謂軍團的組成者依舊是尋常人類,沒有必要的堅毅和無可動搖的決心,在異能者改變後的戰場中一文不值。

他需要一種更加巨大的、能夠扭轉戰局的強大力量。

森鷗外閉上眼,那天帶著自己飛行的美麗火焰便再度出現在他的眼前。

實在是過於美麗了。

森鷗外僅僅是閉上眼,便能在腦海中再度描摹出那強大的火焰來。

火焰是真正的火焰嗎?還是說隻是維持著火焰的能量體?強度呢?殺傷力呢?沢田綱吉能夠使用到什麽限度?是否能夠在戰爭中起到作用?雖然日本的戰敗已成定局……但如果可以啟用他的話,是否能夠起死回生,爭奪到新的曙光?

這些問題無時不刻不在森鷗外的頭腦中回旋,最終都止步於一個問題——沢田綱吉。

這位人造的小神明以飛快的速度學習著人類,他不過是被帶走了幾天,便飛快地同與謝野晶子混熟,並且大概是在對方身上學習到了一些他所不樂意見到的特質。

不愧是“天照”,他甜蜜又幸福地想著,為如何誘捕一隻兔子陷入苦惱。

雖說他借著與謝野晶子作為借口邀(誘)請(哄)對方加入戰爭,但人小鬼大的小神明卻並未立刻回複他。

在等待的期間,森鷗外覺得自己就像是等待著小王子的狐狸,滿心期待又害怕被拒絕。

終於,等待著,他的房門被敲響了。

自己也就跟門把手差不多高的男孩子在得到允許之後擰開門把手推門進來,一頭棕發有些軟趴趴的,看起來柔軟又可愛——如果不是自己親眼見證過這個孩子強大的戰鬥力,森鷗外想必也不會將寶壓到這樣一個孩子身上。

他看著沢田綱吉,忍不住露出一個灰太狼誘拐小紅帽的表情。

穿著女仆裝的愛麗絲從休息室裏推門走了進來——她事實上是森鷗外的異能力,麵對著人造小神明,即使自知大概似乎有可能是打不過的,但森鷗外還是召喚出自己的異能力放在了身邊。

已經初步(按照森鷗外的設定)擁有一些自己的意識的愛麗絲瞪了他一樣。

神情冷淡的美人蹲下身,朝著扒拉著門口頗有些膽怯的兔子招了招手。

“愛麗絲!”

男孩高興地叫了一聲。

愛麗絲便也露出了笑容。

她原本的設定便是冷淡甚至有些機械的這掛的,然而對上軟乎乎的男孩,再怎麽的冷淡也都化作了繞指柔,露出令森鷗外也嫉妒的笑意。

借由著異能力愛麗絲與沢田綱吉貼貼了一會,確定對方與平日裏沒什麽區別,森鷗外才微妙地放下心來。

他哀怨地“趕走”愛麗絲,招招手,將沢田綱吉召喚到了自己的身邊。

“有什麽事情找哥哥嗎,阿綱?”他問,看起來真是一個好兄長的模樣。

——如果忽略除了這種時候,他幾乎都沒有找過沢田綱吉的這件事的話。

莫名其妙的沢田綱吉在森鷗外身上找到了自己那個不靠譜的老爹的影子。

不過大概是全靠同行襯托,和森鷗外相比的話,沢田家光雖說是不靠譜也不落家,可至少這個當爹的沒拿他做過政治上的博弈……大概。

隨便思索了一下,沢田綱吉就發現因為自己對於對方過於充足的排斥,以至於除了重大事件幾乎沒怎麽刻意留下關於對方的記憶。

……這大概也算是一件好事?

而且比起沢田家光,沢田綱吉總覺得Reborn才更像是他的爹。

說的矯情一點叫做亦師亦父,但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在年少的時候,沢田綱吉所能汲取的來自類似於“父輩”的管教與關愛,幾乎都來自於Reborn。

即使他逐漸長大,從當初那個跌跌撞撞的並盛中學小廢材成長為合格的彭格列Decimo,Reborn在他生命之中扮演的作用也依舊重要。以至於偶爾被六道骸陰陽怪氣,對方就會說什麽“你終於脫離阿爾克巴雷諾的保護期了嗎彭格列小寶寶”之類的話。

可是依賴Reborn有什麽錯呢?

沢田綱吉·小寶寶·彭格列理直氣壯地想,骸那家夥不過是嫉妒他有Reborn這樣的老師罷了,看看他自己不僅是沒老師的野路子出身,連收的徒弟都是弗蘭那樣長了一張嘴就是來氣死師父的類型,堪稱惡人自有惡人磨。

當然,如果要回想和Reborn一同走過的星星點點的記憶的話,沢田綱吉也會發現其中許多時候是並不如想象中的美麗的。

“哦是嗎?”

——當某次他如此嘟囔著的時候,Reborn就慢悠悠地擦著槍——等等列恩變得槍為什麽要用列恩變得帕子擦啊——一邊慢條斯理地問他,“需要我把你初中時候圍著並盛裸|奔的視頻給彭格列的每個人都發送一份嗎?”

已經成為成熟教父的沢田綱吉沉默了一下,很不成熟地對著他的家庭教師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笑容。

“當然沒有,”他說道,“我的意思是,Reborn是世界第一的好老師,是最好的家庭教師。”

惡趣味的家庭教師得定定地盯他好一會,才心滿意足地收回架勢。

“這是當然。”——還會這樣好不內斂地來上一句。

而教父先生呢?

已經被家庭教師欺負習慣了的教父先生當然隻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吞,淒慘地在心底留下麵條淚。

反正這已經是習慣了,他苦哈哈地想,如果不能解決讓Reborn不爽的問題,那麽下一步被解決的就是自己。為了不被解決,區區甜言蜜語(不是)又算得了什麽?

可謂是毫無尊嚴。

可是就是這樣將所謂的裏世界無冕之王的架子丟了個七七八八的時光,也永久地封存在了記憶之中。

曾經鮮活的記憶隨著某個人的離去變成了灰白,沢田綱吉無數次想過在Reborn離去的那天如果他用盡全力將他攔下來的話,事情是否就會變得不同。

可是他又忍不住思考另一種可能——即使他留住了Reborn,尚且沒能研製出克製白蘭的“非七的三次方射線”的材質的他是否就會眼睜睜地看著陪伴了他半個人生的家庭教師失去呼吸。

隻是這樣一想,他就要瘋掉了。

因此沢田綱吉做出了那場豪賭。

時光流轉,回到現下,沢田綱吉的腦袋裏亂七八糟地想了許許多多自己也不知道的、有的沒的的東西,對著森鷗外抿出笑容。

“我想要幫助與謝野,”他說道,仰起頭,“森醫生可以幫幫阿綱嗎?”

森鷗外露出了笑容,低下頭。

“當然。”

沢田綱吉順勢露出了高興的表情。

而後,聽見森鷗外道:“不過,在這之前,或許需要阿綱和哥哥一起去見一位叔叔才行。”

他看起來似乎有些苦惱,全然一副騙小孩的模樣。

沢田綱吉心道果然。

在三個人坐在一起思考如何解決問題的時候,與謝野晶子就曾經提到,她在被森鷗外應招入伍之前便被對方帶著去見了一位具有決定權的高層,經過了對異能力的檢驗,才被“投放”到了戰場之中。

比起兩個常識小白癡更加博學多識一些的士兵通過與謝野的描述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地位,猜測出那大概就是在常暗島戰役上具有決定性權力的將軍,幾人才湊在一起作出了現在的計劃。

——說是計劃,其實是很粗糙的東西,但在沢田綱吉微微展現了自己的殺傷力之後,這個粗糙的計劃驟然就有了可實施的餘地。

理所當然的,第一步,是要誘哄森鷗外帶綱吉見到那位“大人物”才行。

而至於見到“大人物”的第二步……

因為戰事緊急,幾乎是第二日就來到了另一艘航母上的沢田綱吉在可以控製了火焰展現了自己的能力之後,見到了那位和與謝野描述相近的“大人物”。

方才還畏畏縮縮像是小兔子一樣的男孩露出利爪,如同一隻迅猛的獅子一般撲了上去。

與此同時,與謝野和士兵在軍艦底部安裝好了數量不少的炸彈,將視頻實時傳遞到了森鷗外的手邊。

“戰爭已經結束了。”洗去偽裝的男孩眉眼鋒利,額心火焰閃閃生輝,恍然間似乎真的如同神話之中的天照大神,耀眼奪目不可直視,“請不要再給士兵們帶來無謂的傷害……請下達撤退的命令吧。”

“作為交換,我願意代表日本向敵方的超越者提出挑戰……如此,您也會擁有進一步進行談判的資本。”

——“當然,我並非在向您提出建議,而是希望您能夠按照我所說的執行。”

而幾乎是他動作的同一時間,森鷗外也發動了異能力。

舉著巨大針筒的護士愛麗絲出現在他的頭頂上方,冷臉向沢田綱吉發出了攻擊。

在兩人之間,和與謝野晶子同款的文字漂浮旋轉,讓沢田綱吉在看見它的一瞬間就不由自主地要念出一行……被自己硬生生忍住,而後大腦不受控製地“背誦”完了全文。

沢田綱吉:……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這能力留給國中的他豈不是正好麽!

想起自己曾經千瘡百孔的國文試卷,連27都考不到的淒慘分數,板著臉威脅著將軍的教父先生,不由在心中落下淚來。

……

【“如果解決不了問題呢?”士兵問。

沢田綱吉答:“那就解決掉出問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