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蜜裏調油似的, 小北在書房外報:錦王府裏的人遞來帖子,說得了個新節目請爺過府欣賞。

“這個七皇叔,真是世上第一會享福的人, 說一出是一出。”周顯暘舍不得跟懷裏的人分開,便道:“王妃許久沒出門了, 我們一起去七皇叔府上熱鬧熱鬧。”

剛到錦王府門口, 就見文仲卿和榮相知下馬車。

榮相見立即想起飛雲逃跑失敗,被那些宮人抓回來捆上時,手指流著血跟她哭訴:“三姑娘看見我了, 她假裝不認識我,還罵我是瘋婦!”

當時,榮相見留有一絲希望,覺得三姐姐隻是權宜之計,好脫身去報信。後來陛下到來,解救她時,她還心生感激, 想著一定要好好登門拜謝姐姐搭救。

眼下想起來真是諷刺。

榮相知看見妹妹,先是一怔, 隨即麵色如常。這段時間她一直自我安慰,宮裏貴人相鬥,她獨善其身也是難免的。而且此事宮裏捂得嚴嚴實實, 也不會有人追究她是否牽涉其中。

文仲卿上來招呼:“顯暘,王妃!”他們是姑表兄弟, 私下裏稱呼很隨意,榮相見隨著煜王簡單致意。

“煜王殿下安好。”榮相知依然對周顯暘很有禮貌。他頷首回禮, 沒有說話, 反而小心地看了一眼王妃。

榮相見臉都懶得轉過來, 看向別處。

文仲卿主動問候她:“煜王妃,那日太後壽誕,我隻磕了個頭就忙去了,聽說你後來摔了?可好些了嗎?”

榮相見笑道:“多謝,已經好多了。這不今兒跟著殿下出來逛逛。”

“那就好。”文仲卿說著搭上周顯暘的肩膀往裏去,“七皇叔可真會挑日子,我前幾日正忙得手腳倒懸……”

周顯暘回過頭,看王妃和她姐姐兩人之間隔了三四個人的距離,毫無姐妹間親近之意,隻當是因為自己,又兼榮相知在宮裏提起王妃的娘,給她難堪的緣故,並不知太後壽誕那天的事。

他站住,等王妃走到他身邊來,才拉住她手一起往裏走。

“顯暘,看不出來,你還挺黏人。”文仲卿大喇喇地說,也牽起自家娘子的手。

他們被錦王府的侍女引著去了一處花團錦簇的所在。

不遠處的花叢裏,有幾位妙齡女子正在嬉笑打鬧。其中一個很眼熟,榮相見問:“那個紫衫女子好像在哪兒見過?”

“那是降雲軒的纖雲姑娘。”周顯暘隨口說完,榮相見撇了他一眼,“殿下跟降雲軒的姑娘們很熟嗎?”

“並沒有。”周顯暘忙解釋:“那日,她來過東園球場。”

榮相見已經想起來,笑道:“是,那日我也看到過她,卻沒有殿下這樣過目不忘的好記性。”

周顯暘聽這語氣不善,忙分辯:“我被七皇叔叫去說話,她就在席上,交談過幾句,自然比你遠遠瞧著印象要深了。”

他以為解釋得很清楚,沒想到王妃輕笑說:“原來又是殿下的舊相識?”

什麽舊相識?什麽叫又是舊相識?

周顯暘有冤要訴。偏偏允王妃孫明悅在一片芍藥圃邊喊了一聲相見,她便快步上前,把他丟下了。

文仲卿在一旁哈哈直笑:“顯暘,你娶了個醋壇子啊?以後有的受咯。”說罷,又看了一眼榮相知,“還是我家娘子識大體。”

榮相知今天難得擺脫長公主,自在出來,心情不錯,對煜王說:“殿下莫要見怪,官人說話直率,沒有得罪妹妹的意思。”

周顯暘笑道:“玩笑而已,不必多心。”他知道王妃忽然渾身帶刺,都是因為他不好,他挨刺也是應該的。

孫明悅一抓住榮相見,就看她下頜的傷:“比我上次看的要淺多了,萬幸萬幸。”

她自小跟榮相見一起長大,情分深厚。上次知道榮相見在宮裏受了傷,就隔三差五去看她。那套圓謊的說辭也根本瞞不住,她猜了七八分,進宮慶賀惠貴妃娘娘晉封的時候,就從娘娘口中把事都弄清楚了。要不是惠貴妃千叮萬囑,叫她別外傳,此刻滿京城恐怕都要知道這樁皇家的醜事。

“這個皇後,仗著家室好……”孫明悅是個直腸子,忍不住就要開罵,榮相見急忙將捂住她嘴,她隻好把話吞了回去,見榮相知過來,她鄙夷道:“你這個好姐姐倒還能裝成沒事人,要是我可沒臉見你……不,我也做不出這麽絕情的事。”

榮相見按住她手:“你說過不提的,再這樣,以後我可不敢跟你說真話了。”

孫明悅吐吐舌頭,抱住她胳膊,兩個人一起進了花叢當中的落英亭,七皇叔和岐王正坐在裏麵。

岐王遙遙望著幾位兄長笑道:“我真是服了你們。七皇叔請咱們看降雲軒的姑娘,你們居然個個都把娘子帶著?這叫什麽?”

現場隻有岐王還未成婚,獨自前來,看到他們個個出雙入對的,隻覺難以理解。

允王行了禮後解釋說:“皇叔的帖子裏隻說有節目要看,並沒有告訴我們要看誰的節目。”

錦王一副先知的樣子,笑問:“我要告訴你們,你們還會來,還能來嗎?”

說罷眾人一齊笑了。

錦王讓他們一一列座,也問候起榮相見:“顯暘媳婦,聽聞你在宮裏摔了一跤,如今怎樣了?”

“謝謝皇叔關懷,已經大好了,今日跟著殿下來給您請安,順便長長見識。”

錦王捋著胡子,笑道:“他們幾個都來我過我這裏,唯獨顯暘是頭一回。我把你夫君誆騙到這兒來,王妃心裏不會在罵本王吧?”

榮相見看了一眼亭中的箜篌,笑道:“哪裏?我正學箜篌呢,彈得不好,今日倒要開眼界了,有機會和降雲軒的姑娘們討教一二。”

“好,顯暘啊……”錦王樂嗬嗬地指著顯暘,“煜王妃跟你倒是一路人,都是不流俗的。”

七皇叔每常帶這些女子見京中貴族,那些人不是輕薄放肆,以為她們可以任意用來取樂,就是對她們充滿鄙夷,毫無尊重可言。他最煩那些倚勢仗貴,瞧不起人的,覺得他們不過仗著托生的命好罷了,其實才藝學識,未必及得上人家姑娘。

莫名挨誇,周顯暘才想起來當時在東園不認識纖雲,誤以為她是皇叔府上的女眷,所以與她隨常地說過幾句話。但這時候也不好再提了,隻笑說:“我家王妃,光風霽月,自然非俗人可比。”

寒暄了片刻,茶點齊備,七皇叔才招呼降雲軒的姑娘表演。

纖雲坐在亭中彈奏箜篌,身邊一位男樂師吹著笛子,樂聲清越動人,身後幾位姑娘隨著樂聲舞蹈,曼妙婀娜,如天上神仙逍遙。

一曲畢,錦王問眾人如何,大家自然捧場,揀一些奉承的話說,纖雲聽了也隻是淡淡地頷首致謝。

倒是榮相見入了神,回味著剛才的曲子,錦王叫了她幾句,她才回過神:“這曲子不是《逍遙遊》嗎?隻是,我隻學過前半部分,這後半部分卻是新的。”

“正是。”纖雲朝她行了個禮,“逍遙遊是魏晉時期流傳下來的曲子,可惜年代久遠,隻傳下來半部而已,這後半部是纖雲自己琢磨著,續寫的。不知王妃覺得怎樣?”

“曲風琴意一脈相承,倒像是出自原作之手。”

“原來纖雲姑娘不僅擅箜篌,還會自己譜曲啊?”允王與七皇叔來往最密,與纖雲也更熟悉,忙道:“我說最近你都不出來見人,原來是躲在屋裏忙這件大事,人說你驚才絕豔,你還自謙不肯認。”

孫明悅在一旁聽了,給了他一個白眼,看得榮相見差點笑出聲。

“你瞧!”錦王對纖雲止不住的欣賞,“我說你續得好吧,他們幾個沒聽過的,都沒發覺這是兩個人譜的曲。”

纖雲這才笑了:“多謝各位王爺,多謝煜王妃肯定。”

榮相見又問:“那續的譜子可否贈我一份,好讓我把逍遙遊都學會了。”

纖雲有些受寵若驚:“承蒙王妃錯愛,這是纖雲的福氣。今日回去,就抄一份新的,送到府上。”

“多謝。”

見王妃並沒有生纖雲的氣,顯暘稍稍放心。王妃是個講理的人,隻會生他的氣,不會帶累旁人。

這曲演罷,纖雲便坐在了末席,說:“今日請各位來,是有一個新鮮節目。”

“什麽新鮮?”岐王好奇得很,剛才的曲子雖動聽,卻不合他的性格。

話音未落,隻聽亭外樂聲驟起,與剛才的曲子不同,管弦絲竹之聲伴有鼓點,歡快熱鬧。

樂師們藏在花圃中,眾人都沒看見,卻隻看見一隊身量高挑婀娜的女子,著各色衣衫,五彩繽紛,如蝴蝶飛舞在花叢。

待舞者上前來,眾人才看見她們個個高鼻深目,瞳色各異,與國朝人的長相相去甚遠。

服飾也是如此,她們披著長長的頭紗,上身竟然著緊身短打,纖腰外露,下身著垂墜柔軟的寬鬆收腳褲,腳踝也半露在外麵,淺口的鞋子上墜了滿了小鈴鐺,舞動起來,聲音清脆的動聽。

一時間,幾個女眷都有些詫異,覺得場麵不堪。她們從未見過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露腰和腳踝的女子。但是舞者們卻絲毫不以為意,麵上帶著笑容。

伴隨著舞曲節奏越來越快,領舞的那個姑娘在亭中旋轉著,從每一桌前舞過,不時還會駐足,扭動柔軟的腰肢,手上動作不停,花樣繁多。

岐王看得興高采烈,另外幾位攜著家眷來的就收斂得多。如此外放的舞蹈,國朝實在少見,一些動作甚至可用輕浮來形容。

榮相見很矛盾,一方麵覺得她們的舞姿實在是美,一方麵又覺得自己不應該表現出很喜歡這支舞蹈的樣子。

一曲舞畢,歧王帶頭鼓掌叫好。見他仍未興盡,纖雲叫她們又多跳了一支。

那領舞的女子甚至還走到了歧王麵前伸手,把他拉起來,拉到亭中。歧王頓時手足無措,但那女子絲毫沒有尷尬,圍繞著他自在舞動。一時間兩人一個拘謹一個灑脫的樣子,倒讓人在場眾人笑出了聲。

眼看著舞曲獻畢,錦王並未讓她們退下,反而問:煜王和煜王妃,你們覺得如何?

他們自然說好看。

錦王又問:“過幾日,靜頤園開園筵席上,可有準備歌舞啊?”

“歌舞?”顯暘和相見對視一眼,笑道:“那日逛園子後,倒是安排了一班戲和雜耍,沒有再準備歌舞。”

錦王“唉”了一聲:“那有什麽趣兒?你父皇難得出宮一次,這樣大的體麵,你得辦得讓你父皇高興才是。看戲哪裏不能看?這些節目,可是宮裏都沒有的!”

榮相見心想這倒是實話,宮裏的歌舞年年都是那些樣子,這群舞姬的表演陛下隻怕喜歡。

“對啊,四哥,這麽好的舞蹈,隻有我們幾個看,豈不是可惜?”歧王大力推薦。顯暘並未操辦過這些,未置可否,詢問相見的意思。

榮相見轉念一想覺得不妥,便說:“那日皇太後也會到,今日的節目雖精彩,隻怕她老人家不喜歡。太後不高興了,陛下也不會高興的,沒的讓我們挨一頓教訓呢。”

顯暘會意,便說:“皇叔覺得好,等父皇生日,把這個節目做賀禮送給父皇不更好?這個舞蹈私下看看無妨,但是靜頤園的筵席,會來不少親貴老臣,他們都是極重禮儀規矩的人。他們瞧了,到時候又要多話。皇叔是不在乎的,但是父皇的名聲要緊。”

“四哥慮得對。”允王幫腔道:“皇叔不是正愁不知道送什麽賀禮嗎?這不就是現成的賀禮?找什麽寶貝都不如這個有趣啊。”

聽他們這樣一說,錦王也覺得有理,便作罷:“你們幾個,小小年紀,活得比我還老。管那麽多臭規矩做什麽?”

顯暘笑道:“皇叔,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像您這樣隨性而活?”

這話錦王愛聽,眾人又聊了一會兒靜頤園筵席籌辦得如何,文仲卿忽然問:“你們都收到請帖了?怎麽我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