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顯暘把凳子放到相見身邊, 挨著她坐,給她盛了一碗湯,又給她布菜。

相見聽小南小北說過, 他們在西秦生病受傷的時候,常常是周顯暘照顧他們, 自己也就心安理得讓他幹些端茶倒水布菜的事, 自己隻顧埋頭吃。

見她胃口不錯,吃得差不多了,周顯暘才問:“肚子還疼嗎?”

“不疼了。”

周顯暘瞥了一眼她頸裏, 想是蓋了粉遮掩,便道:“你瞞著我,無非是怕我擔心,生氣,乃至於與皇後翻臉,鬧得無法收場。可是這樣重要的事,我們不應該通氣嗎?難道我跟個傻子似的, 與人相安無事,就好?”

相見沒有想過這一節, 隻是自己帶入一下煜王的角度,麵對這種局麵實在無能為力,索性不知道才好。

見她不答話, 他又說:“他們保不齊不會再生事。你讓我知道,多留個心眼照看你, 不比你一個人去麵對更好?說來說去都是因我而起,我是你的夫君, 就算這事難, 也是我該麵對的。”

榮相見隻好放下湯勺, 斟酌著把那天被灌藥的事說了。

周顯暘聽到細節,比聽陳日新告訴他時還要氣憤,起身就往外去,高聲道:“小北給我備馬。”

“別理他!”榮相見跑著攔在周顯暘麵前,推他回去,按著他坐下。

小北自然是聽煜王的,轉身要出去,飛雲一把拽住他:“你個傻子,你想害死殿下嗎?”

他毫不知情,不明白飛雲的話,隻好去看姐姐。

小南知道那天王妃回來受了傷,具體內情並不清楚,但也猜到幾分。

殿下若是去了宮裏,必然會出風波。王妃願意忍耐,自然是為了殿下好,忙叫小北別動。

榮相見雙手用力扣住周顯暘的肩膀,好好跟他解釋:“那個藥是兌在湯羹裏的,太醫說我隻喝了一小口,應該不妨事,還開了滋補的藥讓我調理。太後娘娘發話,陛下都不肯嚴懲皇後,你難道還要殺進承幹宮取她的性命嗎?”

周顯暘心底裏生出一種無力感,意識到自己和當年並沒有分別。當時救不了母後,現在也保護不了王妃:“都怪我,都是因為我。你要是嫁給別人,怎麽會受那麽多閑氣委屈。”

“誰要嫁給別人了!”榮相見急了,周顯暘立即抱著她,給她賠不是,“對不起。”

她靠在他肩上,輕撫他後背寬慰他:“你說我生分,你又何嚐不生分?我得到了煜王妃的榮耀,作為煜王妃需要承受的敵意和惡意,也該我擔著。這不是你的錯。”

周顯暘心中萬分自責,他抬起王妃的下巴,手輕輕摩挲著她的傷疤:“這是當時割傷的嗎?”

相見按住他的手,笑道:“這是我自己拿碎碗片割的。”

“你……”

周顯暘一時語塞,手握著王妃纖細的脖頸,難以理解。她解釋說:“陛下偏心皇後,我不傷著臉麵不流點血,就隻能白受委屈。饒是這樣,陛下也沒舍得重罰皇後,隻是晉封了皇貴妃和惠娘娘。”

“這麽做值得嗎?”

“當然值得!皇後沒有自己的孩子,皇貴妃的孩子就是宮裏最尊貴的皇子。皇貴妃是慶王的生母,也是你名義上的生母。殿下,不論你多麽想念你的母親,現在皇貴妃娘娘就是你的生母,她的地位越尊貴,你和慶王的地位也就越尊貴。”

周顯暘聽她言語之間亦有所指,心中明了:“王妃是動了儲位的心思?”

“是又如何?慶王允王都好,殿下也好,儲位在誰手裏都行,決不能讓厲王上位!否則到時候別說咱們兩個的處境,就是你的母親隻怕連皇陵都住不下去了。”

這點周顯暘如何不知,所以他回京後,才提防著厲王,也積極差人去行宮暗暗調查厲王身世。沒想到王妃慮他所慮,還果斷行動了起來。

周顯暘苦笑:“你自傷身體,替我籌謀,可我連謝字都說不出口。”

“殿下不必言謝。我也不全是為了殿下。那日我特意提了娘的事,陛下為安撫我,保住皇家顏麵,封了我娘一品誥命!”

周顯暘驚訝地看著王妃,她眼睛裏閃著偏執而欣喜的神采:“你知道嗎,如今我娘也是朝廷命婦了,入了宗廟,得享官祭,不再是人人可以嘲諷作踐的了!”

這是她的心病,她終於做到了。周顯暘看著她,心裏五味雜陳。

相見握住煜王的手,撫摸著他手上新添的疤痕:“殿下,如果不是嫁給你,如果不是你說要替我娘掙一個誥命,我根本不敢想也辦不到!現在打壓了皇後,又得到了我想要的結果,何必再去生事?我已經請求皇上和太後替我保密,他們個個都覺得我懂事!殿下就當為了我圓場,假裝不知道這回事吧!”

王妃殷切的眼神,看得周顯暘沒法拒絕,他說:“你的話,我自然聽。”

相見這才鬆了口氣,給他夾菜。

她本以為真能相安無事,誰知第二天,朝堂就發生了一件大事。

長公主的兒子,榮相知的丈夫,監察院文仲卿在朝上具表彈劾江州知府錢勁,中飽私囊,貪汙曆年防洪治水錢款和賑災錢糧。

監察院與工部、戶部派人一起在江州走訪查證,發現負責沿岸泄洪、防洪工程的竟然是錢勁的姑表兄弟。那叫一個偷工減料敷衍了事。

正因如此,今年雨勢明明不如往年,在上遊無事的情況下,江州的大洪峰還沒到,那堤壩就跟紙糊的似的,提前被衝毀了,以致大洪峰到來後直衝村鎮,死傷近百,數千百姓流離失所。

“陛下,江州明明是極富庶之地,卻年年問國庫要銀子賑災。大家也都習以為常,覺得江州洪水厲害,陛下有沒有想過,這個天災並不全是天災,而是人禍?江州是把洪災當成生意。洪災年年有,年年治不好,才好年年向朝廷要錢要糧啊!”文仲卿初生牛犢 ,當著回京不久的永安侯張淮絲毫不畏懼,字字萬鈞,響徹大殿。

眾人暗地裏都笑監查院的人乖覺,明明去一線的人不是文仲卿,主事的人也不是他,但文仲卿初入仕途,底細幹淨,沒有把柄給人拿,又是長公主的兒子、陛下的外甥,身份尊貴不畏權勢。他來彈劾,真是最好不過的人選。

陛下果然大怒:“竟有這樣的事?難怪流水一樣的銀子都填不完江州的窟窿,難怪風聞百姓與鄉紳們聯名上書,要求罷免錢勁!若不是逼急了,誰敢得罪他這個父母官。”

皇帝盛怒之下將錢勁革職。

永安侯張淮前一刻才因剿滅海寇,安全接收列國海運送來的貢品回京,被陛下嘉獎,加授了大學士,在朝中風光無極,轉眼就被拿住把柄,當即跪下向陛下請罪,因為錢勁正是他舉薦的人選。

陛下立即喚他平身,說:“人心易變,錢勁原有才幹,隻是為官日久,為利益熏染才會如此。你若舉薦失當,朕何嚐沒有失察之過。”

眾臣一聽,陛下對國舅爺可真是寬容,此事定然是如往常那樣又要翻篇。

誰知第二日,文仲卿繼續上奏彈劾,以錢勁本人口供為依據,彈劾永安侯府長子,兩江鹽務總督張攀索賄、受賄、草菅人命。

“張攀以其父舉薦說事,屢次以置辦房舍等為由,向錢勁借錢。那錢勁哪裏敢說是借的,次次都老老實實打點了銀子,送去張府。前後五年間,據他所述總也超過三十萬兩了。”

一時間,朝堂嘩然。知府的年俸,不過幾百兩。他們這些京中高官家裏也拿不出這麽多錢。這錢勁若不是從公款中挪用,便是收受賄賂而來。

文仲卿繼續高聲揭露:“之前,江州協領因不滿張攀作風,意欲在進京述職時向陛下揭發江州的腐敗風氣,卻在進京路上暴斃。協領家人這次帶著血書求告,說張攀早前就曾威脅,若敢向上透露半個字,便要協領的性命。

此事雖沒有憑證,可是此番朝廷派去江州一行人,同樣在半途中遇刺。若不是煜王親隨作戰經驗豐富,冒死相救,隻怕監察院和戶部的書生,也暴斃在途中了!”

聽聞張攀受賄之事,皇帝倒還冷靜,此刻牽涉到謀殺朝廷大員,陛下大怒,直斥張攀:“狼子野心,貪得無厭!”

又說:“皇後為朕操持後宮,永安侯為朕平定東海。他倒好,枉顧朕的信任。丟朕的臉,丟皇後的臉,丟永安侯的臉!”

陛下這話,隻說張攀的不是,絲毫不牽扯永安侯爺,還把他們爺倆對立起來。

事涉自己的長子,永安侯在朝上不便說情,自然有他的門下出身官員出來辯解。

說來說去,不過是指張攀本就主管兩江鹽務這個肥差,又是永安侯府的長子,怎麽會缺錢?永安侯為國朝拚命,他的兒子怎會謀殺朝廷命官,請陛下不要輕信一麵之詞。

陛下沉吟片刻,沒有立即下定論,而是秘密著欽使去江州,將張攀一幹人全數帶回京審問。

榮相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煜王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