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球會上,淑貴妃身邊的內官通報,叫周顯暘明日上午去永華宮。

他猜到是為什麽,淑貴妃是他名義上的生母,自然要為他操勞。

第二日,永華宮裏,皇帝與淑貴妃都在。

周顯暘行禮後,坐在下首,等著皇上發話。

“回京忙了這麽多天,如今西秦的事大數已定,該聊聊你的婚事了。”

周顯暘道:“兒臣自然是聽太後父皇安排。”

“雖如此說,你自己中意也很要緊。你哥哥們娶親,都問過他們的意思,你也一樣。”

“是。”

“當初你遠在邊地,無封號爵位,隻能讓你屈就了英國公府的庶女。太後疼你,想你今非昔比,想為你另求一位高門嫡女做你的正妃,那榮家四姑娘,與你做側妃,你看如何? ”

周顯暘立即道:“兒臣以為不妥。”

“怎麽不妥?”

“當初兒臣身份微薄,想必皇祖母、父皇為兒臣的婚事廢了不少心思。可歎英國公府忠君之心,無人能及,願將千金許配。如今若他家千金做王府側妃,豈不是傷了英國公府的顏麵,也傷了父皇與英國公幾十年來的交情。”

陛下沉默片刻,點頭:“你如今長大,懂事了許多。”

淑貴妃在一旁,輕輕鬆了口氣。剛才,陛下去了一趟承幹宮,忽而擺駕永華宮來,進門時神色嚴峻,似有怒氣,不知道皇後在跟前說了什麽。隻怕顯暘一句話不對,觸怒天威。

陛下又問:“可是你畢竟身份貴重,又為國朝立下不世之功,婚事豈能草率?”

周顯暘回道:“兒臣不過蒙父皇眷顧,才有機會出頭。收複西秦是父皇多年心血,榮將軍更犧牲於陽州,兒臣豈敢居功。榮大將軍在天有靈,若知道我輕慢英國公府,該是何等寒心?軍中那麽多精兵將領都是他手下長出來的,他們也會因此寒心的。”

淑貴妃聽著這番話,心中納罕:顯暘這孩子,怎麽想得這麽多?又看陛下,神色頗為讚許,想來這思慮是對的了?

“你能以國事為重,這很好。”陛下忽而玩笑著打趣,“朕聽說紀老王叔,幾家國公府的人都把這永華宮的門檻踏破了,京中貴胄很看重你。昨日,那麽多高門貴眷都來馬球場,往年可沒有過。”

周顯暘跟著笑了:“錦上添花的便宜事,誰不會做?皇後娘娘熱心,太後一句話,她便滿金陵為兒臣張羅,都是皇後的麵子。”

這話倒是提醒了陛下。

顯暘回宮後,皇後絲毫沒有對往事介懷,對顯暘不住口的稱讚、賞賜,這讓陛下一度欣慰,她終於知道如何做一個皇後了。

剛才在承幹宮,皇後也張口閉口顯暘是眾皇子裏最出色的,難怪滿朝親貴都想攀親……現在想來隻怕並非賢德二字可以解釋。皇子串聯朝臣,向來是皇帝最深惡痛絕之事,而她不就是在攛掇這事嗎?

皇帝繼續試探:“這滿朝親貴,沒有你看得上的?”

“這些親貴當初是如何推三阻四,隻怕父皇比我更清楚吧?”

“你倒是有脾氣!”陛下笑道。

“兒臣隻是覺得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的情誼。若兒臣因封王爵,就毀棄舊約,跟那些拜高踩低的人,有何區別?”

淑貴妃此刻才滿意地笑了,她不是煜王生母,不好勸他接納榮相見,此刻方知他與她想到一起去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個兒子,覺得他很陌生。

印象中的顯暘,還是一個知道母親出事,無助哭鬧的孩子。這些年,不知道他在邊地經曆了什麽?

他抬手招呼顯暘過來,坐在自己身邊。回京這麽多天,他從未這樣近的和兒子說過話。

直至此刻,他才看到顯暘手指間的一道疤痕。皇帝將他手掌翻過來,將他衣袖往上翻卷,直卷到手肘,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自他掌心一直割到手臂上。

淑貴妃在一旁驚呼:“這是怎麽傷的?”

周顯暘淡淡答道:“這是西秦軍中常用的銀勾,榮大將軍就是被這個割了咽喉。”

瞬間,淑貴妃眼淚已經落下。

皇帝將顯暘的袖子褪下,近看著他,膚色不像小時候那樣粉雕玉琢,黑了些,粗糙了些,也更有男子氣概了,心中百感交集。

“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吧?”

周顯暘笑道:“既入了軍,都是分內之事。”

餘氏出事時,顯暘是個孩子,何其無辜。

皇帝滿心歉疚,有心彌補這些年對兒子的虧欠,便說:“父皇給你做主,讓你娶榮家三姑娘,既全了英國公府顏麵,又全了你的體麵,如何?”

有那麽一刻,周顯暘猶豫了。

三姑娘……在陽州時,他真的想過,自己有一日建功立業,便要回京求娶,好好待她,照顧她,報答她。此刻,機會就在眼前……

可是他最近總是想起那個花燈後麵、大火之中、球場之上……飛揚又可愛的姑娘。

人心如此易變,連自己也是這樣?小時候的他,有什麽資格怨怪皇上,偏寵張貴妃?

“顯暘?”淑貴妃叫他:“你父皇問你話呢!你是否中意三姑娘?”

中意?

顯暘竟然不知道自己心中的答案。他鬼使神差地問:“如果我娶了三姑娘,四姑娘會如何?”

“嫡庶有別,自然是與你做側妃。”

不,周顯暘清醒過來,起身答道:“兒臣怎麽能享齊人之福,納兩個公府千金入門?這對她們太不公平,英國公也會為此飽受閑言碎語困擾。”

“你的意思,隻要三姑娘?”這一計劃倒是與英國公府日前的提議相吻合。

皇帝頓生猜疑:莫不是英國公府早已與煜王私下協商決定了,在他這裏演兩出戲?

淑貴妃在一旁,見皇帝眼中劃過一絲不悅,剛剛鬆下的心又緊張起來。

隻聽周顯暘說:“四姑娘是父皇賜婚,兒臣毀約豈不是辜負了父皇的心意,也讓四姑娘難堪。況且,昨日,仲卿告訴我已經與三姑娘說了親事,兒臣如何能與她議親?多謝父皇美意,請恕兒臣不能接受。”

皇帝試探道:“四姑娘你不必操心,我可以給她安排去處。仲卿與三姑娘隻是口頭之約,未過明路,你若要三姑娘,朕自然另給仲卿賜一門好婚事。”

“婚事可改,人心難改。父皇對長公主和七皇叔手足情深,為天下人之典範,豈可為了兒臣,傷了長公主的心?”

此言一出,陛下麵色和悅,淑貴妃算是徹底放心了:“好孩子,難為你孝心,處處為陛下著想。”

誰料皇帝還有一問:“你說不能,不是不願。你中意三姑娘,卻顧忌朕與長公主,不敢娶她,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