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顏部落, 本該隻用幾天就抵達北真國王廷所在。

可是,周顯暘在大軍出發的第一天開始,就命小北在牽馬飲水的時候, 沿途於水中暗暗投下那瓶病原。

而他自始至終都待在護衛隊長的監視之下,毫無可疑。

三天之後, 軍中的大多數馬匹都已經渾身無力, 行動遲緩,別說跑動,連站起來都費勁。

桑顏察覺出不對, 起初的確下意識地懷疑上新來的牧仁,可是看他自己的馬染上瘟疫,氣得破口大罵的樣子,又有些疑惑。

北真國主威望甚重,桑顏一直擔心聯盟中會有忠於老國主的首領,把自己給賣了。加上做賊心虛,他難免會擔心身邊會有老國主派來的奸細。

很快, 桑顏收到了其他幾個部落的消息,說北真國各大部落都患上了馬瘟, 連北真國主所在的王廷也不例外。

這可就是整個草原的大瘟疫了!趕上這種災害,也是時運不濟。

不過,轉念一想, 既然大家都如此,那就等於沒差別。

關鍵時刻, 桑顏果斷整合了能用的最後一隊騎兵,拋下大部隊急行軍, 快速抵達了北真國的王廷所在之地。

本該最熱鬧盛大的部落, 因為北真國主病重和瘟疫之事, 陷入一片迷茫悲戚之中。

恩吉與昭仁公主陪伴著病勢沉重的老國主,在王帳中接見了桑顏夫婦。

看到弟弟,老國主渾濁灰暗的目光再次閃爍著神采。

“桑顏……過來……”

桑顏行過禮,緩步行至老國主榻邊,躬身看著他行將舊木的樣子,估摸著他就在這幾日了。

“阿兄,桑顏在這裏。”

“你……和孩子都好嗎?”

桑顏一連生了四個女兒,去年剛得了個小兒子,疼得如珠如寶。也正是因為這個小兒子的到來,讓他生出了不該有的逆心。

“都好。隻是孩子還小,不懂規矩,這次沒有帶來。”

“唉……我們二人之間什麽規矩不規矩的。對了,恩吉,見過你王叔和嬸嬸。”

恩吉攜王妃微笑行禮。

幾個月不見,恩吉瘦了些,但看人的眼神一如從前,幹淨到讓人羞愧。

這個侄子小時候被他扛在肩上看武士決鬥,被他抱在馬鞍上賽馬打獵,情分比自己兒子也不差多少。

即便要拿下王位,桑顏也打定主意,會保留這個侄子舒服的生活。

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恩吉的王妃。

昭仁公主有著北真女子缺乏的纖細柔弱之感,行禮時低眉垂眼,乖順可親。若非來自異國,桑顏當真覺得她與恩吉十分般配。

他不動聲色地頷首,心道可惜。

老國主又發話,讓周顯瑤招待桑顏的王妃休息,意思是他們三個男人單獨說話,女眷回避。

麵對這個冥頑不靈的公公,周顯瑤已經懶得多說一個字,她迫不及待地走出王帳。

氈簾掀開,那個自小一起長大,最熟悉不過的身影,就停在幾步開外。

雖然穿著北真國的衣裳,梳著兩條□□花辮子,垂手侍立,可她一眼就看出來,那是相見。

周顯瑤心裏泛起無邊的喜悅,麵上不顯山露水,熱情招呼著嬸嬸往為他們設立的大帳走去。

“嬸嬸怎麽不把阿五帶過來?我的鴻月可正差玩伴呢!”

“唉,我原是想帶來的,可是聽說國主病重,我們走得急,孩子還小不便騎馬跋涉,下次一定帶他來。”

“好,我可早給他準備了一匹全身雪白的小馬駒!”

“昭仁公主,謝謝你了,他一定會喜歡的。”

榮相見不遠不近跟在王妃身後,她雖然被叫過去當值,但並不需要像貼身侍女那般時時伺候在側。

經過在王帳外巡邏的周顯暘時,她喊住他:“牧仁,今晚什麽時候下值?”

“亥時。”

“那我到時候來找你。”

周顯瑤聽見相見的聲音,在進入大帳時,回頭替桑顏王妃打著氈簾,趁機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與她說話的青年。

十年未見,記憶中的四哥竟然已經長得這麽高啦。一股蓬勃的生命力無法遏製地從他年輕的軀體裏迸發出來,若不是細看眉眼,她真的會把他當成草原上的漢子。

相見最後送給她的密信裏,說會和四哥混在桑顏的隊伍裏來救她。

她簡直不敢相信。現在他們兩個就這樣站在一起,若無其事地聊天!

周顯瑤按住心裏的起伏,將剛剛溢出的眼淚收回,從容地招呼著桑顏王妃。

這幾日,很多部落首領也陸續來到奈爾草原,即北真國王廷所在。其中有得到桑顏通知來的,也有其他部落的。

桑顏心中疑惑,老國主快不行的消息,怎麽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哪裏知道,恩吉身邊的武裝力量雖然一度被老國主調走,可是前些天老國主已經下不來床,王廷上下已經默認恩吉即將接任新國主,唯他馬首是瞻。

他暗中派人傳信各大部落,說老國主病重,想見一見各位,怕是……還請諸位來時多加保密,隻說來探望,不要惹老國主傷心。

老國主毫不知情,如回光返照一般,竟然能自己坐起來,於是執意要大擺歡迎首領們的晚宴。

“人家是來給你奔喪,然後霸占你兒子的一切,你還挺歡迎?”

看著老國主和桑顏把酒言歡,周顯瑤忍不住腹誹。

一轉眸,恩吉一貫無害的臉,在熊熊篝火跳動的光影下,難得堆積著陰霾。

“那天父王與你說了什麽?”

無害的笑容又回到恩吉臉上:“封桑顏為輔佐大臣,在我繼位後幫我確保各部落的忠誠。”

“這是好事,你該敬他一杯。”

恩吉點頭,站起身端起酒杯,向桑顏遙遙舉起,道:“王叔,不,應該叫您輔佐大臣,歡迎您來奈爾草原做客,以後恩吉還需多多仰仗您的支持。”

平平淡淡一句話,卻把老國主傳位,任命的事公之於眾。

幾大部落首領們都聽出了言外之意,一些不知情的隻說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於是開始紛紛向桑顏敬酒祝賀。

桑顏嘴角抽了又抽,到底什麽髒話也沒說,老老實實把酒喝了。

老國主看了這場麵欣慰地大笑,又瞥了一眼周顯瑤,麵有得色,意思是:我們兄弟情深,他們叔侄親厚,豈是你一個異國女子可以挑撥的。

周顯瑤懶得給他眼神,和一個糊塗的將死之人,也沒什麽好計較的。

興許是回光返照時間到了,也許是喝多了酒吹多了風,當天夜裏老國主就隻能閉著眼睛倒氣了,到了黎明之前,則已經進入彌留之際,看著恩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恩吉拉著父親的手,給他唱著草原上的童謠,看著他徹底闔上眼睛。

王帳之內一片哭嚎之聲。

時候到了。

周顯暘這幾天已經見到了跟隨其它幾個反叛部落而來的國朝“臥底”。

大家換上北真國的衣服,臉龐曬得又黑,一時間互相都差點沒認出來。

此刻,他們都站在王帳之外,等著裏頭變故發生,隨機應變。

老國主屍骨未寒,儀式剛剛開始推進,桑顏便迫不及待了。

當著眾位首領的麵,以輔佐大臣的身份發號施令,說:“當年父王告訴我,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困守北真國草原,沒有替子民們搶到更好的地盤,還不得不按照祖輩的規矩,與南邊的國家締結盟約。阿兄繼位時,曾經盟誓,要完成遺誌。結果卻食言。恩吉,你若要繼位,須得殺掉昭仁公主,帶領王師揮軍南下,完成祖父遺誌,才算合格的國主!”

整個王帳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有驚訝,有疑惑,更有嗅到危險的不安。

恩吉做了這麽久的心理準備,麵對桑顏這一番驚人之語,出奇地平靜,隻道:“如果我說做不到呢?”

桑顏笑道:“恩吉,你還年輕,自然很難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那麽,王叔是要替我承擔了?”

桑顏哈哈大笑,張開雙臂麵向各位首領:“你們覺得,誰才更有資格來承擔這份大任,帶領北真國成為世上最強的國家?”

那幾個反叛的首領立即跪地:“桑顏國主,才是草原真正的英雄!”

其他幾位部落首領並未說話,他們現在都喪失了大部分戰鬥力。誰都以為桑顏做了充分準備而來,若他起事成功,自己可不敢得罪。

可是,恩吉才是名正言順的新任國主,他們心底裏是尊崇正統的,因此暫不表態。

此刻,所有目光都盯著恩吉,這個看起來有些太過單純,難以扛起重責的年輕人。

恩吉看著王叔的表演,嗤笑了一聲:“你們的馬,還好嗎?”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問得首領們滿臉問號。

草原上起了馬瘟,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啊……

似乎是為了打他們的臉,頃刻間,王帳外地動山搖。

許久沒有經曆過戰爭的人,遲鈍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有個首領衝出王帳一看,烏壓壓的鐵騎逼近,把王廷所處之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外頭……全是北真國王軍!恩吉,你們……沒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