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瞥了一眼張皇後不滿的臉色, 思及餘氏與太後關係親厚,還是點了點頭。段飛立即將經文一起丟進爐中焚了。

完成了所有祭奠儀式,皇室宗親們, 按照慣例略做休整,便要啟程前往不遠處的行宮下榻休息。

行宮雖然不常來, 但這裏的花草樹木都照顧得很好, 一派夏日的鬱鬱蔥蔥,又比京城舒服涼爽許多。

連日勞累,皇帝在九洲台舉行家宴。時值國喪, 沒有舞樂百戲,但是冗長隆重的喪禮,著實將每一個參與者折磨得疲憊不堪,連帶著悲痛都漸漸被這種疲憊消解了,所有人都是大鬆一口氣的感覺。

因而,這太後薨逝後的第一次正經宴席,氣氛倒還輕鬆。

文仲卿就坐在煜王夫婦旁邊, 悄聲說著:“原本是說好,相知生下孩子, 就要送她去山中清修的。但是,生產那日,嶽母驟然歿了, 她傷心得那樣,月子裏就回家服喪。緊接著, 又是太後薨逝,我和父親、母親一直在宮中守靈、送殯, 家裏孩子離不開她照顧, 所以暫時還留她在長公主府……”

榮相見知道他的意思, 道:“三姐夫,如何安置她,是你的決定,不必跟我們解釋什麽。若她能改過自新便罷了,若她將來再犯什麽錯,你得知道第一個牽連的就是你和你的孩子,還有你的父母。你自己心中有數就好。”

文仲卿沉重地點點頭:“多謝四妹,我會約束好她。”

宴席尾聲之際,一隊送甜品的宮人進殿,其中一人行至皇帝案前的階下,忽的跪下,大聲道:“皇上,救命!”

段飛嚇了一跳,立即示意羽林衛下去將人圍住,待看清楚那人,段飛有些尷尬,回頭請示皇帝如何處置。

那女子在燈火下,滿頭大汗,神色慌張。

皇帝反應了一會兒,才道:“鄒氏?你要朕救誰的命?”

她與二十年前相比,發福了不少。雖說皇帝對她不過一夜露水之緣,並無真情,這些年也把她幽禁在行宮,但到底是誕下皇子有功,縱使沒名沒分,也囑咐人好生侍候,不愁吃穿。她也的確安分守己了二十年。

“陛下,救救奴婢的命吧!有人要滅我的口!”鄒氏幾乎是哀求。

“誰敢在行宮殺人?”

鄒氏哭著道:“剛才,有黑衣人進了我的屋子,要殺我!說為了厲王殿下……”

“什麽?”厲王一聽,頭都大了。他與生母已經十年未見,雖然認得,但情分很淺。此刻聽到對自己不利的話,立即反駁,“父皇,兒臣實在不知此事啊。兒臣怎麽敢做出弑殺生母這樣沒有人倫的事?”

“你的意思,我不是生母,你就敢殺了?”

鄒氏一手拉扯大這個孩子,得知他要自己的命,氣憤不已,不管不顧地把真相抖落出來。這話說得滿座嘩然。

七皇叔忙道:“鄒氏,這種話可不是渾說的。”

鄒氏哭著向皇帝懺悔:“皇上,奴婢有罪!沒有照顧好孩子,三皇子不足歲便已夭亡了。奴婢不得已找來一個農家的孩子替代。本以為,若孩子將來出息,能讓我過幾天好日子,誰知這事不知怎麽的,走漏了風聲。他為了自己的榮華,為了隱瞞身世,就要來殺人滅口。求皇上饒命啊!”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震驚,都盯著厲王看。關於厲王身世的傳聞,眾人有所耳聞,並不敢盡信。可是,若鄒氏都這麽說了,那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了。

厲王麵色慘白,旁邊的厲王妃更是驚懼不已。

若厲王不是皇子,那她這一輩子豈不是嫁給了一個一無所有的村婦之子?張家這麽多年的經營,又是為了什麽?她抬頭看向姑母求救,張皇後卻比她還要慌張無措。

滿殿寂靜之中,厲王快步走到殿中跪倒,大聲辯解:“父皇,兒臣絕對沒有做這樣的事!是有人要陷害兒臣!”

這一句話,讓張皇後徹底泄了氣。此刻,他辯解的居然是自己沒有派人滅口,竟然不是為自己的身世辯解,顯然是早已知情,還瞞著她!

但他的話,的確有幾分道理。

“是嗎?”皇帝問:“那是誰在陷害你?”

周顯晗也不確定是誰,隻是回身看著自己那幾個兄弟。

“是你,還是你!還是你們幾個合夥!”

麵對皇帝投過來的威嚴目光,慶王道:“三弟,你瘋了吧!”

歧王年輕氣盛道:“這是什麽話?三哥,此等大罪,你要有真憑實據的!”

周顯暘倒是冷靜得多:“厲王兄,你自己遇到麻煩,也別拖我們下水。我們才好幫你找到真相。”

“你會好心幫我?”厲王已經有些失去理智了。

周顯暘站起身:“父皇,兒臣覺得今日滅殺鄒氏的,絕對不會是厲王。”

“怎麽說?”

“如果鄒氏說的是真的,她自己犯的就是欺君死罪,若不是今日遇到性命危險,一定會守口如瓶,她還指望著厲王將來給她榮華富貴呢,所以厲王沒必要激怒她。就算厲王兄真的擔心事發,要殺她滅口,應該也不會選今天,父皇和皇室宗親們具在的時候做,更不會報上自己的名號,還放出了活口,這分明就是利用鄒氏來揭發厲王的身世。”

“就是,”厲王早已風聞身世的流言,也一直在暗中搜尋那對老夫婦。而鄒氏此刻出事,等於不打自招,他才沒那麽蠢。隻是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要周顯暘來幫他說話。見皇帝也覺得他的話在理,厲王立即道:“鄒氏,既然有人滅你的口,你又是如何安然無恙跑到九洲台來?

“是我的奴婢,她替我擋了刀……”

“是臣的人救下鄒氏。”此時,刑戒司尊使曾鞏大步邁入殿中,躬身道:“皇上命臣調查京中流言,臣便想到此事若是真的,鄒氏的性命也許難保,便安插了兩個刑戒司的女使來保護鄒氏。”

那兩個女使跟隨進殿,複述了今天的事,和鄒氏說的基本吻合。

曾鞏叫他們退下,又稟告皇帝:“臣已經查明這件事,找到了那對自稱是厲王生父生母的夫婦,快馬加鞭帶他們過來。皇上可要傳召?”

七皇叔聽著,立即起身,要告退。他可不想見證這件皇家醜聞。

皇帝卻不許一個人走。

那對老夫婦,生平第一次走進如此輝煌的大殿,第一次麵對至高無上的君王,可是對此毫無興趣。他們隻是盯著殿中站著的厲王,默默流淚。

不需要說任何話語。父子二人相似的長相,說明了一切。

文仲卿低聲道:“天啊,他居然真的不是皇子……”

七皇叔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皇帝的神色。

厲王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抱著頭躲躲閃閃,不願意與父母相見、相認。

曾鞏高聲道:“皇上,這對老夫婦偶遇厲王在酒樓喝酒,見其相貌極肖被拐子拐走的孩子,便托人給王府寫信,希望能相認,說上幾句話,就死也瞑目了。這事便是從他們寫信、送信的人那裏慢慢走漏了風聲。等臣查訪到他們時,他們已經去赴約見麵了。誰知到了約定的地方,王爺沒有露麵,隻一隊暗衛前來追殺。夫婦倆幾乎沒命,幸好臣帶的人手充足,才救下他們。現下厲王的身世,已經查明。幫鄒氏買孩子的宮人,也帶來了。”

允王忍不住問:“那我真正的三哥呢?”

“三皇子的屍首埋在行宮外的一個小山坡上。”

皇帝看著曾鞏,大聲:“好,你做得很好。”而後問:“顯晗,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若他不知情便罷了,但他派人去殺生父生母,不僅有違人倫,更是企圖欺君罔上,遮掩身世。

周顯晗已知自己沒了退路,對那對老夫婦怒道:“你們找我做什麽?誰讓你們來找我的!你們不是已經又生了兩個?還來找我做什麽?”

“阿貴,我們找了你二十年了……”老婦終於忍不住哭嚎起來,“難道生了你弟弟妹妹,就不要你了嗎?還是要找啊……我的娃兒……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好怕你被人欺負,被人打……”

周顯晗怒道:“要不是你們多事,我現在過得好得很!是你們弄丟了我,現在又來壞我好事!你們就是來討債的!”

老頭聽了,衝上去著實給了厲王的腦袋一拳:“我打死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打死你……”

皇帝一臉憤怒,從桌案上抄起一個銀質酒壺,朝厲王砸去。眾人忙道:“皇上息怒。”

段飛著羽林衛將殿中人分開。

皇帝坐在龍座上,氣得心口劇烈起伏,掐著眉心,不敢相信自己養了這麽多年,就養出這樣一個不顧人倫法紀的兒子,當即下旨,褫奪厲王封號,將周顯晗廢為庶人,厲王府奴仆盡皆發賣。

厲王妃聽了跪在殿中,痛哭著向帝後求救:“姑姑,姑父。這件事我全不知情啊,我的人生,都被這個騙子毀了!”

皇後也放聲哭道:“臣妾這麽些年,就養了這麽個東西!臣妾和嬈兒好冤枉!”

皇帝為安撫她們,又下了一道口諭:“厲王府女眷,若願意跟著周顯晗,便罷了。不願的,即日起自行返家便是。”

張嬈聽了,立即叩地謝恩。什麽厲王妃、皇後,她不敢想了。隻要永安侯府在,她永遠是侯府千金,一生富貴無憂。

周顯晗聽著兩個張氏女淒慘地哭泣,看著她們迅速與自己摘開關係,在殿中放生大笑:“這就是我的好母後和好王妃啊。你們張家人,還真是一丘之貉,滿心滿眼隻有算計,毫無真心。”

說罷,他看向皇上:“父皇,兒臣偷來的富貴,一日到頭,無話可說。可是張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靜頤園行刺煜王的西秦刺客,就是永安侯張淮授意其從前麾下的京畿水運都督謝贇接應的。還有餘湘宜,也是張家謀劃送到京中,原本想用來栽贓陷害四弟!張淮說,不扳倒煜王,始終是個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