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原本還在奮力掙紮, 可當被拖進榮氏宗祠,聞著那連通陰陽兩界的香火味道,被那靈前的一盞盞燭火照耀著, 被綁在一條長凳上時,才驚覺自己今日是死定了。

四丫頭才不在乎什麽弑殺嫡母、誥命夫人, 她一心要她死。

榮相見居高臨下, 冷冷看著她:“九條人命,我會讓你死九次。”

說罷,有人往劉氏臉上鋪了一塊白布, 而後有水流透過白布澆下。

起初,劉氏還能勉強呼吸,隨後白布上又加了一層,又是流水,她漸漸感覺到口鼻被厚重潮濕的布,徹徹底底封住了,一絲新鮮的空氣也無法進入, 窒息的感覺如山一般壓倒了她。

她努力晃動著腦袋,企圖擺脫這種窒息感, 奈何渾身被縛,根本是徒勞掙紮。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就在心口|爆裂, 意識模糊,瀕死之際, 白布被忽然掀開,劉氏大力吸動著鼻子, 喉間發出鋸木一樣難聽的呻|吟。

她臉色已經青了, 雙眼血紅, 額頭上筋路爆起,長凳上濕了一片。

“一次。”榮相見冷漠地記著數,讓人再次把劉氏推到瀕死邊緣,等足了時間,又拉回來。

等她稍微清醒一些,相見道:“對了,忘了告訴你,你死之後,我們會稟明皇上,撤掉你的誥命之銜,父親也會休了你,不會允許你葬入榮家祖墳,你隻能埋進劉家的墳裏。話說回來,劉家已經罷爵敗落,本就靠你接濟度日,他們應該也不會花錢給你大辦喪事,說不定連你的屍首都不會運回祖墳。不知道舍不舍得花錢,給你在西山買塊地啊。若不舍得,估計隻能把你丟在亂葬崗了。你為這榮華富貴、誥命夫人,害死了那麽多人,臨了真是白活了一輩子。”

這話,成功讓劉氏痛苦憤怒到無以複加,充血的雙眼放著惡毒的光,死死盯著她。奈何榮相見連個眼神都不給,全程麵對著滿祠堂的牌位,她的惡毒目光隻觸達一個冷漠決絕的纖細背影。

劉氏忽然想起隆治十二年的冬天,榮相見從永華宮外的草叢裏竄出來,一手拉著她,一麵送她往外走,一麵說有要緊話告訴父親母親。

當時,她抬手甩開那隻冰涼的小手,訓斥道:“跟你說過多少次,元宵節過明路前,不許在宮中露麵,快回去!”

榮相見還待辯解什麽,劉氏根本不看,忙著跟疏通了關係,幫助二位伴讀進宮的嬤嬤解釋,“嬤嬤勿怪,這丫頭跟她娘一樣沒規矩,嬤嬤以後隻管教導便是,不必顧忌其他。”

她話未說完,就見榮相見停下腳步,纖弱的身影很快淹沒在永福宮方向的幽暗巷道裏。

那時候,她到底有什麽要緊話?

劉氏沒有機會問了。

就這樣死去活來八次,天已經黑了,外頭進來了一個人,大聲道:“長公主府來信兒,說相知姑娘本就難產,一時聽說夫人暴斃,痛苦不已,頓時血崩,母子皆亡。”

聽到這個消息,原本已經放棄求生的劉氏,淌著熱淚,死死盯著相見,用最後一點殘餘的力氣,嗚咽著咒罵她。

“咒我?你害死那麽多人,都不怕報應,我怕什麽?”榮相見冷冷道:“最後一次。”

……

雖然一應都有周顯暘的人替她動手,可是當劉氏如死魚一樣摔下長凳,相見還是驚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望著列祖列宗的牌位,望著娘親的牌位,跪下磕頭:“女兒替娘親報仇了。”

周顯暘在祠堂外等到天黑,王妃出來時,立即上前扶著她,“相見,都過去了。”

榮相見腳下一個踉蹌,雙目無神,無助地抱著他:“我給娘報仇了……”

“是!她一定很欣慰!”他輕輕扶著她的頭發,隻覺心痛不已。

“不……”榮相見拚命搖頭,“她看不見,她根本看不見。她已經死了,再怎麽報仇,都沒有意義,她看不見……我什麽都不能替她做……”

說著榮相見在他懷裏放聲大哭。榮相顧和顧霜在一旁,也忍不住垂淚。

報仇,告慰亡魂,那隻是為了活人心裏好過而已,死去的人終究是失去了一切,再也無法彌補。

周顯暘等相見哭幹了淚,才將她抱起來,囑咐榮相顧:“其他的幫凶,大哥幫著處置了吧。”

說罷,徑自往外走。這時小南湊上來道:“長公主府的消息,榮相知生下了一個女兒。”

“嗯。”周顯暘什麽都沒說。

小北在後頭撓著頭:“那到底要不要去告訴她,她母親暴斃的消息啊?”

“不用,”小南明白了他們的意思,“英國公誥命夫人急病暴斃的消息,榮家很快就會送到各家公府侯門,他們會派人來吊唁的。長公主府自然也會收到,那榮相知自然會知道。她生孩子的這一天,母親死了,自然得哭一哭。”

“哦……”小北明白了,“看來王妃還是給榮家留了體麵。”

……

劉氏死後,榮相見病了一場。

周顯暘也推掉了所有事務,除了進宮請安的日子,一步不離地陪著她。

等她好些,太後的病勢卻日益沉重。

周顯暘和榮相見其實心中已有準備,今年太後的狀況的確不好,雖心中傷感,可生死乃天道自然,不必執著。

自這日起,兩人日日都要入宮在太後床前侍奉。

老人家心中有數,一日屏退眾人,悄悄拉著煜王和王妃的手,道:“好孩子,難為你們的孝心,日日進宮來守著老婆子。以後好好的,盡量別惹父皇生氣,若實在要惹他生氣,落了難,就讓嬤嬤去宣讀這密旨,保你們一世平安榮華。”

嬤嬤手中捧著一卷太後懿旨,周顯暘這才意識到:太後一直知道他,知道他要做什麽。

是了,小時候陪伴她最多的人,除了母親,就是皇祖母,她從來都知道他的心性。

“皇祖母,您知道我母親是冤枉的,也知道餘家是冤枉的,對嗎?”

皇太後聞言,歎了口氣,咳了起來,榮相見扯了扯他的袖子,叫他別問了。

周顯暘默然,重重叩謝太後的關愛。

又過了一段時間,在一個尋常的夜裏,皇太後於睡夢中安然辭世。

喪禮持續四十九天,皇帝給皇太後守靈三天三夜,也罷朝了三天。

後妃、皇子、長公主跟隨守靈。

周顯暘和榮相見一身孝服,跪在殿中,兩人已經做了很久的思想準備,此刻對於生死都有些麻木,隻是默默垂淚。

反倒是厲王夫婦,竟然痛哭了三天,有時候還邊哭邊嚎,幾次哭暈過去。

連來參加葬禮的大臣們都紛紛議論,厲王夫婦仁孝之心,感天動地。

一次休息的間隙,岐王忍不住吐槽:“皇祖母生前,三哥三嫂也從未盡過什麽孝心,如今人沒了,倒是哭得如此真情。”

允王敲了他腦袋一下,叫他謹言慎行,不過他心中也是如此想。外頭大臣們不知道,他做皇子的自然清楚,皇太後薨逝之前這段時間都是四哥四嫂在慈寧宮中侍奉。

“死了之後的事,那都是做給活人看的。”允王到底是個直性子,忍不住也說了一句,“我說四哥四嫂就是實誠人,不會做戲,吃虧啊。”

不管是真是假,厲王夫婦這一套操作的確是引起滿朝稱頌。

一日大雨過後,慈寧宮外的天空,雙環彩虹耀世顯現,景象極美極震撼人心。欽天監承報說:此乃祥瑞,是皇太後感應到皇上和皇孫們的孝心,以此作別,安心去往極樂。

皇帝聽了非常滿意,當眾誇獎了厲王幾句。

到了第四天,皇帝照常上朝,喪禮儀製便交給厲王夫婦來全程監督操辦。

眼見永安侯府安然無恙,皇帝又有重新重用厲王之意,前不久受責罰的慶王又心中不安起來。更何況,他被皇帝賞賜杖刑,就是在永安侯進宮不久之後,西麟門破與江州水患本就與張家兩子有關,想必就是張淮背後下的手。

慶王好不容易掙得如此大好局麵,怎能功虧一簣。在一次守靈間隙,他主動來找周顯暘,道:“厲王那樣折辱煜王府,四弟妹受了那麽些委屈,如今他哭幾場,就沒事兒了,我都替你們不平。”

周顯暘不鹹不淡地答:“二哥,父皇壽宴,三哥當眾賠罪,王妃喝了酒,這事就翻篇了。一家子骨肉沒必要抓著過去的事不放。”

“哼,你倒是好性兒。隻怕他沒你這樣的心胸!”

厲王的確不是什麽安分守己之輩。

這日,皇子們正在守靈,禮部的人忽然去禦前告了一狀,說慶王守靈時偷懶怠惰,其他皇子王妃皆是跪足了時辰的,隻有慶王屢屢中途出去休息。

慶王得知此事,自然知道是誰搗的鬼,在靈前就與厲王爭執起來:“本王受了杖刑,身體不適,跪上這麽些天,本就不易,太後娘娘最是慈善,怎會介意。你就是鬧到禦前去,我也不怕!”

厲王冷笑著:“本王奉命監督喪禮儀製,任何人行為不當,都該指出,至於罰不罰,全看父皇裁決。”

眼看厲王這是將矛頭對準了自己,慶王決定將計劃提前。

於是宮外茶坊瓦舍的說書人開始講起一段新書,說某朝某年某月,一女子身份卑微,偶然與皇帝邂逅,生了皇子。

奈何身份懸殊,無名無份,一直養在宮外。

那女子就指望著這一個兒子能有出息,希望有一日能母憑子貴,得到富貴榮華。

可惜,小皇子胎裏不足,生下不足年就沒了。那女子為了保留皇子生母的地位,便托人買了一個差不多大的男孩兒,冒充皇嗣。

假皇子長到十歲上才被接回宮中,深受帝後寵愛。

這故事雖未指名道姓,但很多細節都與厲王的身世一模一樣。

漸漸的,這件事在京中越傳越廣。連京中貴族們都聽說了。

隻是太後喪儀期間,誰人都不敢在朝中提這事。厲王更是故作問心無愧,一心操持太後之事。

倒是刑戒司履行職責,把這民間傳言稟告給皇帝。

皇帝聽了,命肖鞏立即去暗中查訪,又傳旨叫慶王去崇政殿議事。

這些日子,皇上雖然照常上朝,可是每日還是要來慈寧宮守靈,精力不似從前,意思是要慶王從旁協助一二。

慶王見父皇這是有意給自己機會曆練,立即打起十二萬分精神,隻想好好彌補過錯,表現出一個合格的皇儲風采。

因他仗刑以後的傷還未好全,長久跪著身子也受不了,後來,往崇政殿去的時間越來越長,守靈的時間漸短。

四十九天之後,皇室宗親們一起送殯去到皇陵。

太後梓宮移入地宮之後,紙紮的陪葬物,伴隨著一班和尚誦經祝禱之聲,足足焚燒了一個時辰。

皇帝率眾祭奠之際,段飛捧著一疊經文過來,道:“陛下,這是皇陵守軍方才遞上來的,說是餘氏聽聞太後薨逝,這些日子刺血研磨,默寫出來的經文,希望可以焚燒於太後陵前,答謝太後當年的照拂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