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相見上馬車的時候, 聞見一股酒味從風中飄來,隨即是周顯暘和他的雪花出現在眼前。

“搬家呢?”

榮相見提著花燈的手下意識往裙擺後藏去:“這麽晚了你來做什麽?”

“你呢?為了躲著我,有必要這麽拚?”

“誰躲你了!白天太熱, 夜裏搬東西才涼快呀!”

“那你知不知道,夜裏隻能出城, 進城是要有文書或者手令的?”

“……”榮相見歎了口氣, 看著身後好不容易裝起來的家具,“你有嗎?”

周顯暘搖搖頭。

榮相見娥眉一緊:“那你來幹嘛?”

周顯暘在她耳邊打了個響指:“沒事不能來嗎?打馬從這兒經過不可以嗎?”

“周顯暘,你無不無聊?”

男人止住玩笑, 漆黑的眸子深深望向她:“想見你,不行嗎?”

榮相見心口一滯,星一樣的眸子睜大了,隨即轉過身:“不跟你說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她鑽進馬車,把花燈掛在車廂頂上照明,周顯暘後腳就跟進來了。

“你幹什麽?”

“剛才我出城, 看到巡捕營李副統領,之前營救史豐的時候, 跟他認識了,回去跟他打個招呼應該就可以放行,你就當我是人形令牌好了。”

他身上明明就有王府令牌可用, 非要自己來當什麽人形令牌,榮相見心裏門清, 不過她有話要說,便沒有戳穿他。

她從小幾下方的木匣裏拿出茶水飲品, 給他斟了一杯:“多謝你幫忙跑一趟, 解解酒吧。”

看她這麽積極, 周顯暘有些意外,果飲酸甜,一如他現在的心境。

“我在新房裏給娘辟了一個佛堂,等真的搬過去,我還需要去趟王府請出她的靈位,在這之前……”

“屆時,知會我一下便可。我會把她的靈位秘密請出來,送到你的新家。這幾日,我回去上過香,你不必擔心。”

這話讓榮相見無言以對,隻道了一句謝,後麵準備好的話,都不知道怎麽啟口。

她隻能靠在馬車壁上閉目養神,真把他當人形令牌。

因為花燈的光,車廂裏麵的氣氛給人溫馨之感。周顯暘靜靜看著那個在花燈林中,一見傾心的人,與他咫尺之遙,卻似乎不想跟他多說一句話。

他找了個很好的攀談理由:“闖進王府的那個刺客今天自盡了,死在刑部大牢。”

榮相見果然睜開雙目,眼若寒星。她微微歎息,斟了一杯清酒,掀開車簾灑到地上:“可憐的孩子,下輩子,投到尋常人家,平平淡淡的,不要再被人當工具差遣了。”

周顯暘從旁看著,心中泛起一種奇怪的情緒,她對他,對那個刺客,偶爾抱有一種長輩對孩子似的關懷。

“這可是要來行刺你的刺客。你還祭他?”

榮相見撐著下頜,輕聲敲著酒杯。

“他並不是來傷害我,隻是來送死的,為了他背後的那個人。什麽樣的人會心甘情願為另一個人去死呢?除了母親為了孩子?”

周顯暘眸色微動:“也許他曾經受過救命之恩,如今還了回去。”

“下一步,你打算怎麽辦?”

“與其為別人的刀子,不如反其道而行。讓他們互相撕咬去。江州潰堤之事調查有了一些眉目,幕後主使是江州當地的官員,叫徐海,與慶王的小舅子過從甚密。”

“真的是他?”榮相見有些不敢相信,她一直覺得慶王是個小聰明有餘的人,卻不想他這麽狠毒。

“等張攀定罪處刑以後,這個消息再放給張家,他們為了報仇,一定會抓住這條線索,全力查下去。我就偷個懶好了。反正不管他們相鬥的結果如何,等厲王的事發,張家一切籌謀都會落空。”

“這也是個對策。厲王生母之事,有進展了嗎?”

“應該快了。再等幾日,有消息,我第一時間告訴你。”

“差個人來就好。”

周顯暘抬眼看她:“你就這麽厭惡我,唯恐避之不及?”

“和離了,還是要避嫌。”榮相見淡然地看著他。

周顯暘立即回避她的眼神:“我跟皇上說了,會把靜頤園後麵的山地買下來,把園子擴建,不然始終是個隱患。到時候,在山上建館閣亭台,夏夜賞月,冬天賞雪,都是好的。等你搬出靜頤園,我就找人來改造,冬天前修好,這事不用你操心。”

榮相見剛想說什麽,就被打斷,“你別推辭,就當我最後為你做點事吧,不然我終究難安。”

榮相見笑道:“我不是要說這個……二姐姐在生日那天悄悄告訴我,姐夫前些日子去了一趟皇陵,你母親現在身體已經好了。手上的瘡,還有咳疾,都治愈了,讓你放心。”

“真的?不是為了寬慰我?”周顯暘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發自內心的喜悅。

“自然是真的。”

“那她有沒有給我帶什麽話?”

“她隻說希望你保重身體……”

“還有呢?”周顯暘追問,榮相見搖搖頭,“沒了。”

“沒說讓我善待王妃?”

周顯暘看她的反應,就知道自己猜中了,自嘲地笑,“我讓她失望了。”

榮相見垂眸:“不,一直以來你的確是善待我的,你不虧欠我什麽。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不必計較。你還年輕,還是要往前看。”

“我過不去。”周顯暘一把握住榮相見的手,“那天生辰,我好想陪你一起過。你知道嘛?”

“那你為什麽沒出現?”

“看到我,你還能有好心情嗎?”

榮相見沒有說話。

“我想明白了,成婚以來我給你帶來的,除了一個無用的王妃之銜,就隻有無盡的麻煩,刺客,厲王和皇後的刁難。我母親還困在皇陵,我要救她出來。我外祖家,以裏通賣國之罪抄家。雖然他們人都不在了,但是我要替他們平反。這條路,九死一生,實在不該拖你下水。”

這是第一次,周顯暘和盤托出他心底的秘密。榮相見雖然猜著了,可是聽他說出又是另一番滋味。

“沒有我,你會過得更好,我不會再糾纏你了。你好就好。”周顯暘平靜地說完。

“好。”榮相見原本就是希望與他說清楚的,既然他提了出來,她也省事了。

車廂裏陷入沉默了,榮相見忽然開口:“上回西秦的故事我聽到一半。今天把故事講完吧。”

“上次,說到哪裏了?”

“你說,西秦的同僚給你送了一個美貌的姑娘,就不肯說了。然後呢?她好看嗎?你中意她嗎?”

周顯暘無奈地笑:“那種時候,誰有心思管她好不好看?我隻怕她是來監視我的,處處防著她。果然,讓我發現她一直在私自翻找我的東西,她動過……你的手帕。”

榮相見一下子明白過來,為什麽上次他不肯往下說了。那個時候,那張帕子還是三姐姐的。

“然後呢?你怎麽解決的?”榮相見追問。

周顯暘情緒似乎有些波動,他揉了揉眉心:“帕子上的刺繡,是典型的國朝風格,與西秦刺繡截然不同。我不能暴露,隻能想辦法解決了她,你不會想知道過程的。”

“嗯。”

周顯暘靠在窗邊,帶著愧疚回憶過去:“如果我沒有把手帕帶去西秦,也許她可以不死。差一點,就因為這一張帕子害死了很多人。可我不想丟下。”

看他如此執著,榮相見略微詫異:“至於嗎?當年隻是匆匆一麵,我都快忘記了,你何至於惦記至此?”

周顯暘的聲音很輕:“對你來說隻是匆匆一麵,對我而言卻如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那時候,我隻有十歲出頭,能懂什麽情呢?那個晚上就像是一個執念,一個寄托,一個支撐我走下去的夢。沒了這個寄托,我早就在無數個生死交關的時候,放棄自己了。”

聽著他的回憶,榮相見心裏泛起複雜的情緒:“忘了吧,周顯暘。我不準備挾恩圖報,也不想看你被這事綁一輩子。恩情與男女之情並不是一回事。你還年輕,這世上還會有其他很好的女子……”

周顯暘眸色沉沉看著她:“再好的女子,跟我又有什麽關係?你跟我和離,是你的自由,我以後怎麽過,是我的自由,希望你也不要幹涉。”

榮相見歎了一口氣,她不勸了,靠著牆壁閉目養神。

片刻之後,又聽見周顯暘的聲音響起:“而且,我對你是有先有男女之情,而後才是恩情的。相見,就算你不是永華宮外那個姑娘,你也是我最愛的女子。”

榮相見心中,陡然被甜蜜與酸澀兩味侵襲,眼睛也開始濕潤,她始終沒有睜眼,怕當著他流淚,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坦率的情話。

怕自己一個心軟,就斷了好不容易爭取到的自由。

終於到了她買的新宅子,周顯暘在門外站了站,看著榮相見指揮著人卸家具,搬進宅院裏,沒有進去的意思。

小南在一旁攛掇:“爺,這宅子可漂亮了,要不要去看看?”

周顯暘搖搖頭,永華宮,城隍廟,王府,扶風軒,靜頤園……跟她在一起的點滴,所有的快樂難過,足夠他細細咀嚼,度過餘生了。

這裏是她新的開始,他不該再踏進去,打擾這一切。其實,他是怕自己踏進去,就舍不得走了。

他靜靜看著榮相見和侍女們忙進忙出,匆忙間她的手帕又掉落在了門外,光線昏暗,沒人察覺。

周顯暘徑自過去撿起來。

右下角一個“見”字。相見,多美的名字。

都說,相見不如懷念。可若是與心愛之人,能如梁上燕,歲歲常相見,誰又甘心懷念呢?

他留戀地看著相見的身影,如霧氣消散在繁雜的燈影之中。低頭把手帕疊好,藏進了袖中,騎上雪花,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