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頤園消暑的日子, 過得平靜輕鬆,榮相見每日和侍女、相聞她們泛舟,釣魚, 戲水,作畫, 賞荷……園門都懶得出一步, 靜頤園成了個遠離金陵喧囂的世外桃源。

就這麽過了一段閑散的日子,煜王給她在靜頤園過生日的事,竟然傳遍了金陵。

原來那天燈組成的圖案飛得高, 讓左近的一些居民認出來了。又有幾盞河燈順著湖水流出園子,流進了外頭的河裏,被河邊浣洗的百姓撈起來。

一時間,金陵城又把煜王與王妃如何恩愛傳得神乎其神。

還是李青家的聽見了,告訴相見。她覺得很奇怪,周顯暘既然答應和離,何必把事情弄成這樣, 到時候告訴宮裏,不是更難辦?

恰好這時, 貞如說宮裏來人傳召。

榮相見前去迎接,和內官解釋煜王不在園中,準備派人尋他, 然後,周顯暘便像是算好了似的, 騎著馬到了正門前,進園子。

內官喜笑顏開, 宣煜王去崇政殿陛見, 而後急匆匆地拉著他走了。榮相見想跟他說幾句話, 都來不及。

在崇政殿前的台階上,周顯暘遇到了陳日新。他如今幾乎日日都要給皇帝念奏折,很得聖心。他正從裏頭出來,一如既往帶著和煦春風的笑意,行禮:“煜王殿下。”

周顯暘點頭,淡淡地從他身邊經過,隻聽他輕輕說了兩個字:“張在。”

崇政殿大殿內並沒有什麽張家的人,隻有一個麵生的武將。

周顯暘不動聲色行了禮。

皇帝笑道:“打擾你們小夫妻過日子了!”

周顯暘露出一些難為情的笑意:“父皇取笑了,都是父皇眷顧,兒臣才能有這樣的日子。”靜頤園有一隊羽林衛值守,園內慶生的動靜自然都瞞不過皇上。

皇帝沒再繼續討論私事,而是讓刑戒司尊使肖鞏簡單陳述了靜頤園失火與煜王府刺客的調查結果。

“那刺客是個硬骨頭,皮肉上的折磨受盡了也不肯吐口。還是想了個別的法子,他才承認是張家培養的死士,專門替厲王和永安侯府辦這些見不得人的狠毒之事。”

“至於靜頤園縱火,則是一個叫蔣三的農夫所為。他說有人給了他一百兩銀子,叫他那日申時在靜頤園後山悄悄點火。本來他一直躲著不敢出門,後來還是九門巡捕營發了懸賞通告,才引得他出來。為了一百兩銀子縱火,又為了三百兩銀子賊喊捉賊,也真是個人才。可惜他當時隻見過那主使之人一麵,並不記得那人樣貌,隻衣著不是尋常百姓人家,想來也是高門的奴仆。”

等他說完來龍去脈,皇帝和顏道:“顯晗那個小子,之前就屢生事端。這次,多半也是因為張攀之事,兼眼熱你接駕,唆使張家從中作梗。你看,降厲王為郡王作為處罰可好?”

皇帝說完,靜靜看著周顯暘的反應,而他並未表現出憤恨和幸災樂禍,反而非常疑惑:“父皇,我覺得這事不這麽簡單。”

“怎麽說?”

“江州遇刺,若說是張攀害怕自己的貪腐行徑敗露,狗急跳牆,尚可理解。可是,他的事都已經被揭發,兒臣已經回京,監查院已經上本參奏,張家再派刺客來煜王府,又有何意義?難道隻是為了殺兒臣泄憤?若煜王府真的出事,這豈不是自亮招牌,告訴天下張家已經膽大妄為到敢弑殺皇子?”

皇帝眼神無比嚴肅:“你是說,這刺客沒有說實話?”

周顯暘點頭:“父皇沒有見到,當日江州刺客一被兒臣的人俘獲,就立即吞藥自盡,可見背後之人極為隱蔽。而這個刺客,被俘後活了這麽久,還交代了張家的行徑,實在可疑。”

“那你說該當如何?”

“兒臣愚見還是應該找三哥和張家來對質,給他們申辯的機會。張攀迷失於富貴權勢,貪婪腐敗是一回事,可永安侯爺平定東海,是和榮家一樣居功至偉的將門,兒臣不願意相信他們會在金陵城做出這樣刺殺皇子的事。

就算做了,以張家的手段絕對不會留下一個活口,來指證他們。至於靜頤園縱火之事,更是人人可為,不能輕易就歸到三哥頭上,萬一中了他人的奸計,挑撥我們兄弟失和,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哦?”皇帝饒有興致地看著顯暘,“難道你跟老三,還不算失和?”

周顯暘搖頭:“父皇,三哥的確往煜王府安插過眼線,也因為錯判了一些事,而對煜王府發難,讓王妃受了委屈。可是他並沒有真的構陷過煜王府,否則兒臣豈有今日在靜頤園閑散的日子。三哥頂多是對我有偏見,辦事有些不得體,兒臣覺得削爵的處罰,實在太重。”

“那麽,你是願意息事寧人,不再繼續追究?”

“當然要追究!但不是追究厲王府。兒臣在西秦與敵人勾心鬥角那麽多年,見慣了各種下三濫的謀算,回京後隻想過安生日子,不想手足相殺,更不想成為別人的棋子。可是,如果有人在背後,屢屢挑起兒臣與兄弟們的爭鬥,有意圖動搖朝局,就一定要揪出來。”

周顯暘說完這番話,皇帝神色頗為讚同:“顯暘,你在軍中曆練多年,到底是比你三哥要機敏得多。你所慮之事,正是朕擔心的。皇子不睦,必然導致朝中結黨相爭之事,動搖國朝穩定。你懂得以大局為重,這很好。依你看,這兩個人,該如何處置?”

周顯暘看了一眼肖鞏:“這個刺客還得想辦法繼續審。除了刑戒司,刑部、大理寺也各有手段,不妨秘密抽調一些人手一起進行。”

他不信刑戒司會有審不出的案子,審出厲王,更大的可能就是刑戒司已經不是隻聽命於皇帝了,隻會審出那個背後之人設定的答案。

至於那個蔣三,周顯暘道:“縱火罪,律例中自然有法可依。隻是,那懸賞的銀子,巡捕營應當給他家人,一則是朝廷的承諾,二則這人家裏失了頂梁柱,家中妻兒老小,也需要銀子度日。”

對於兒子的回答,皇帝很是滿意,立即著人去辦。周顯暘另外請求:“靜頤園的火災,需要防範。兒臣想園後的那座山,離得不遠,恐有安全之患。不若從那附近的村民處,將山和地買下來,把靜頤園擴建,這樣,便可免除禍患。還請父皇允準。”

“這是小事,”皇帝大手一揮,“你自己辦去,隻是要辦妥,不要如你大哥那樣,強占百姓田地,引起民憤,要朕來給他收拾爛攤子。”

“兒臣明白。”周顯暘應對完,舒了一口氣。出了崇政殿,看著愁雲慘淡的天空,心想不知道待會兒永安侯會與皇上說什麽。

這個老狐狸,自然不會束手待斃,多半也察覺出近日厲王府和張家禍事連連不是巧合,想把事全甩到他頭上。若他真的對厲王府幸災樂禍,說不定皇上還真的信了。

周顯暘心想,不論他怎麽解釋,張家大概都不會相信他沒有構陷之意。

出事那天,因為相見的事,他沒顧上。這幾日一個人冷靜下來,他揣摩出不對。若是有人誠心縱火毀了他的開園筵席,多半會像榮相知那樣,很早就下手。斷不會等他們午膳用過,百戲看過,快要結束的時候再放火。

這樣做,倒不像是為了毀了開園筵席,更像是別有目的,不論是不是為了栽贓厲王府,他都不想配合。

出了崇政殿,周顯暘去給太後謝恩,又被淑貴妃叫了去。

出宮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周顯暘在宮門口不遠處被譚勳拉去煙雨樓。

譚勳告訴他:“那個刺客死了。”

就在人從刑戒司提去刑部後不久,死在牢裏,毒發身亡。

刑部也真冤,替刑戒司背鍋。

慶王比他想的聰明,周顯暘心想,刑戒司幫他做戲攀扯厲王,又讓人死在刑部,把事情攪得一團亂麻。他倒是置身事外。

不對,周顯暘抬頭:“你怎麽知道刺客的事?”

譚勳神秘兮兮地笑:“皇上派刑戒司去刑部暗查刺客死因,‘偶然’發現剛剛被押回京城受審的張攀,根本不在刑部大牢。刑部也不知是收了銀子還是偷偷投靠了皇後、厲王和張家,給他單獨辟了一間官員值守的屋子住著,等同軟禁而已。

皇上盛怒,直接擼了刑部尚書和刑部侍郎的帽子,讓張攀下獄。午後點了我父親擔任刑部尚書,主抓張攀的案子。”

譚家本就是世家望族,滿門清流,從不結黨,官聲極佳,自然是秉公辦理。

說起這事,譚勳替父親受到重用開心,又有些擔憂,怕他將來得罪張家。

“殿下,將來若有極難的時候,還請看在咱們幼時一起讀書的份上,多多照顧我父親。他是個耿介直臣,不懂拉幫結夥。”

周顯暘笑道:“這還用你說?”

周顯暘出宮住在齊將軍府上時,隻有舅舅、譚家對他一如從前。其他原先相熟的人家,都避他如瘟神。他始終記得。

“隻怕輪不到我做什麽。譚大人可是敢在金殿上駁斥皇上的直臣,受天下讀書人擁戴,張家除非是想毀了厲王未來的前程,才敢對付他。”

譚勳聽了放下心,又感歎起那個刺客,死狀淒慘。

一顆棋子無用了,下場隻能是被廢棄。

想起那雙陰鷙的眼睛,周顯暘心中沒來由地憋悶。

喝完酒,辭過譚勳,他騎著馬,漫無目的往城外去,不知不覺又到了靜頤園。

正看見榮相見被人群簇擁著出門,周遭都是煜王府侍衛和家下人打著燈籠,地上車拉著一些家具。

漏夜搬家,也是夠拚的。

那夜,榮相見決心要與他和離,他是真的想反悔,想死纏爛打下去。

可是,看著她沒了他的日子,過得那麽開心自在,沒有煩惱,他頓時想通了,成全她,讓她開心,就是他最應該做的事。

隻是他被絆住了,走不遠,離不開,不想回王府。後來幹脆在靜頤園附近一個農莊住了下來,著人哨探著,靜頤園有什麽事,來了什麽人,他可以立即獲知,照應著。

此刻,看她連新房子都買好了,靜頤園用不著的家具也往新房子搬,他覺得自己再纏著,實在是不該。

轉身離開之際,手中韁繩一緊,他恍惚看見她著一身素色衣裙,行動飄逸如夜裏林間的薄霧一般,無法捉摸。她輕盈地走下台階,右手握著一根細細的手柄,那頭垂掛著一個精致的燈籠——那盞城隍廟的兔子花燈。

他連同箜篌一起送回去的花燈,他們真正初遇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