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最熱的時候到了, 白天相見躲在園子裏消暑,一筆筆記錄著新家需要買的、定做的門簾、窗紗、桌椅板凳、擺件器具……夜裏,就去金陵城逛逛, 挑些喜歡的東西,直接送去新家。

日子平靜地流淌著, 如她預想的, 周顯暘再也沒有出現在靜頤園。

當初買的那幾處山地,經人挖掘,開出了銅礦和溫泉。

周顯暘也隻是寫了封信, 讓小北送來。

信中一說銅礦之事已經奏明陛下,上交朝廷處理,請她將地契文書交給小北帶回。皇上會著戶部接管,並賞賜煜王府白銀萬兩,銀子已經兌成銀票隨信交給她。

二是開出溫泉的地,地契仍交給她處置。不論是轉手,還是造一處莊子自己用, 亦或是用於經營都好。

榮相見把信隨著和離書一起收好,把文書找出來拿給小北。

小北麵色冷淡地接過, 靜靜站在那裏,沒走。

“怎麽了?”

“您就沒什麽話,要帶給我們爺的?”

榮相見無話可說, 隻說:“替我謝謝你們爺。”

小北眉頭一皺:“您就不問問他好不好?”

“他好不好,與我無關了。”

小北還想說什麽, 被小南瞪了一眼,話全被瞪了回去。

他規規矩矩行禮出門, 大聲跟姐姐抱怨:“人家在這裏吃得好睡得香, 氣色越發好了。他倒是一天比一天瘦, 何苦呢?”

……

周顯暘這些日子,在煜王府過得像在西秦軍中一樣簡樸。起居飲食,都搬到了書房,每日紮在案前,看各處送來的調查密報。

當年坤寧宮裏的近侍被集體處死,他想找到母親被冤的真相隻能從承幹宮下手,一個個尋找可以突破的點。又要做得隱蔽,又要切中要害,幸好有陳日新,他在宮中這麽多年,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而餘家所謂的“裏通外國”“貪腐”等罪狀,更是關係到當時尚未被丹國統一的西北諸部,打打談談那麽多年,其中糾葛錯綜複雜。他派人深入西北調查了很久,隻因為他絕不信舅舅會在和談時收受賄賂,把大好江山割讓出去。

他梳理完最新消息,半天就過去了。吳風趕來傳信:“皇上召您午後進宮,王妃怕誤了時辰,讓我先來知會您一聲,免得宮中內官再跑王府一趟,浪費時間。”

“她費心了。”周顯暘起身出門,一行走一行叮囑他,“以後這種事,你不必親自跑一趟,差個人就行。你跟小南務必要時時守在她身邊。”

……

崇政殿,慶王也在。自從查到江州決堤之事與他有關,周顯暘看見他便覺得心中不虞,隻是他麵上一貫淡然,仍主動稱呼:“二哥。”

“四弟,你怎麽瘦了?是不是為了給你那王妃操辦生辰宴會,操勞了?”

周顯暘笑笑,對這打趣沒有接茬。

皇帝喚兩個兒子過來,是要交代他們公事。

蔭官遴選之事,那日在靜頤園與王公侯伯之家同聚之時,已經借著一片和樂的氣氛透露了一些,馬上就要正式推行。皇帝的意思,是要顯暘和顯曜來主持這個得罪人的事。

這次參與遴選和蔭官考核的個個都是京中貴族之家的青年,他們和那些寒窗苦讀出來的才俊不同,蔭官本就是對他們背後家族的獎賞,選上了未必會感激他,落選的必定心存齟齬。

正因為此事牽連甚眾,若讓旁的官員來督辦,神仙打架,他們隻能遭殃,必得用皇子才能鎮得住這首次改革。

於是,慶王和煜王便擔起了這個責任。

這件事很不尋常。此前。皇後對外稱病,一直在承幹宮修養。張攀下了刑部大牢嚴辦,永安侯爺近日臥病,已經不來上朝了。厲王的靠山眼見失勢,此刻皇上對另外兩位皇子委以重任,朝中必然多有揣測。

然而,等兩人去到後宮請安,皇貴妃卻神色憂慮,告訴他們:“前幾日皇帝口諭,說皇後生日快到了,是個大生日,囑咐我好好操辦。”

慶王和母妃對視一眼,心中明了。看這樣子是前段時間迭起的風波,讓皇上起了疑心,疑心他們衝著張家和厲王下手。他要安撫永安侯和厲王,要放皇後出來了。

隻是皇後禁足之事,眾人都瞞著顯暘,此刻他們二人都沒有明說。

如今,皇貴妃得知兩個孩子得到重用,更絲毫不見喜悅之情:“陛下派給你們這樣得罪人的差事,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到底是看重你們,還是想懲罰你們,亦或是試探你們?”

慶王笑道:“母妃隻管放心,兒臣秉公做事,得罪人就得罪吧!難道還要我們去討好那些紈絝子弟不成?把事情辦到父皇滿意才要緊。”

皇貴妃歎了口氣:“也是。既然得用,就不可能兩頭賣好。等皇後過完生日出來,我這個皇貴妃少不得要被挑刺。你們兩個要謹言慎行,千萬別被人拿住把柄。”

兩位皇子立即稱是。

吩咐了外頭的事,皇貴妃又讓宮人把準備的點心拿來:“這是宮裏的新花樣,你們帶回府去嚐嚐吧。”

慶王一看,給煜王的那份比自己的多,笑道:“母妃偏心,怎麽兒子的比四弟少些?”

“胡說什麽?”皇貴妃作為煜王名義上的母妃,最介意偏心二字,立即說:“那個盒子裏是惠貴妃做的,才差人拿過來,一並叫顯暘帶回去給煜王妃。”

“兒子唐突了,母妃別見怪。”慶王說著,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臉。

皇貴妃麵色不虞:“你是親王,如今也做了父親,以後不可有這樣輕佻的舉動。”

“是。”慶王低頭。

“好了,你們去吧。本宮這幾日忙著籌備生日不得空,等閑時,叫你們媳婦進宮,陪我們說說話。”

周顯暘猶豫了一下,暫時沒說出他和相見和離的事。

他帶著點心,去到靜頤園。

那時,正值黃昏,晚霞倒映在水中,絢爛一片。

姑娘坐在湖邊的石頭上戲水。明眸笑靨,在天色渲染下,多了幾分明麗嬌豔。纖纖玉足,踢起潔白水花,看得人心裏覺得涼爽了很多。

忽而周顯暘右手泛起奇異的灼熱。那是某個漆黑混亂,暴雨如注的夜晚,這玉足曾抵著他的肩頭,而他曾緊緊握住,摩挲著柔嫩的肌膚,聽她嬌嗔著:“不行就滾蛋。”

偶然間抬頭看見周顯暘長身玉立,靜靜注視著自己,榮相見收斂了笑意。她瞬間想起小北的話。

他這些日子,的確清減了。而自己,她低頭看了看湖中倒影,的確是過得過於滋潤。

“你來了?”

“嗯,皇貴妃和惠貴妃給你做了新鮮點心,你嚐嚐。”

相見指了指旁邊一塊石頭,周顯暘從善如流,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打開幾個食盒。

她這兒有現成的果酒和涼茶,兩人就著黃昏美景,邊吃邊說。

“皇上讓我和慶王負責監管本次蔭官任職遴選之事。”

“哦……”相見知道這差事容易得罪人,但官員任命是朝中最重要的權力,皇子如果連這個都推,隻會讓人懷疑能力與膽識,“你隻管秉公辦事就好了……對了,永定侯府若知道這事,泉溢表哥的蔭官之事在你手下經辦,豈不是要找你通融?那怎麽辦?”

周顯暘笑道:“我在宮裏回明了,不懂那些文試,讓二哥去管文官的遴選,我去管武將的,這樣更能服眾。他若有本事過遴選再說。”

相見一聽,樂了:“萬一劉泉溢奮發圖強,過了遴選呢?”

“那時候所有人都會知道我們和離了,他應該不會再來要什麽保薦書。”

“狡猾。”

周顯暘沒有反駁,有些擔心地問她:“到時候你舅舅舅母一家會怎麽諷刺你,你知道嗎?”

“我從小被他們諷刺到大的,也不是和離才這樣。反正我都習慣了,以後少往來就是了。”

周顯暘看她如此淡定,止不住心疼。

接著跟她說正事:“皇上決定放張氏出來了。”

相見並不意外,她早知道皇後遲早會沒事人一樣:“她生日快到了,皇上對她總是毫無理由的偏愛,隻要她不是弑君謀逆,什麽錯都可以揭過。”

“你不生氣?”周顯暘本是為這事來找她的,畢竟皇後曾那樣對待她,難免不平。

相見笑道:“我為什麽要為一個不在乎的人生氣?還要謝謝她幫我娘封誥呢。放心,她的生日,我會如常敬賀。”

“那日……你還願意隨我一起進宮,扮半天的煜王妃?”這是周顯暘今日最後的問題,他甚至覺得有些難以啟齒,沒想到她主動提了出來。

“嗯,善始善終。”榮相見這些日子已經推掉了所有宴請煜王妃的帖子,這是最重要的一個場合,她不會予人口實。

周顯暘端起一杯果酒:“多謝姑娘。”

青瓷輕碰,發出悅耳的細微聲響。咫尺之距,眼波流轉,一如城隍廟那晚,花燈之畔的美,攝人心魄。

周顯暘放下酒杯,心髒不受控製地激動。他低下頭,幾乎想要落荒而逃。

“天色不早,我回去了。進宮那日,我會提前過來等你。”

“好。”榮相見起身送客,“記得按時用膳呀,再瘦就不好看了。”

周顯暘身形頓住,深深凝視著嬌棠一樣的容顏,那沾著絲絲甜蜜果酒的嫣紅的唇,心髒突突直跳。

榮相見看他眸色驟然深沉,意識到自己不該說那最後一句。

還未反應過來,男人的氣息已經襲來,輕輕的,溫柔的,溫熱的,啄了一下她的唇。